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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例行的朝会日。
三公九卿,乃至十常侍把控的内廷、少府诸臣僚,统统其集南宫正殿德阳殿,参加朝议。
确切地说,是“集议”——朝议分两种,有皇帝亲自参加、有君臣奏对的叫“廷议”。只有百官自行议论、最后出结果到皇帝那备案一下,叫“集议”。
而刘宏近年来已经很少参加廷议,今天当然也没来,大臣们早就习惯了。
但只要皇帝最后盖章确认了,臣子就不能指责皇帝“不勤政”。至于这个章是刘宏盖的还是张让赵忠帮忙盖的,外臣也不知道。
或许是议题的关系,最近几期,十常侍和他们的爪牙都比较收敛,大臣们主张的议题,也都很快通过。
因为如今属于“贼情扩大期”,朝廷需要讨论很多点将平叛、稳定局面的人事工作。而十常侍手下的嫡系普遍不如外臣善战,在这种时候一贯要蛰伏。
随着最终的“集议会议纪要”被圈定、送到内宫让皇帝备案确认,不少朝臣都松了口气。
不过,理论上他们还不能马上散去。而要等“会议纪要”送到内宫、陛下按流程用玺之后,才算集议正式结束。所以放松下来的大臣们,也就在德阳殿上窃窃私语。
“子干,看来最近十常侍倒也有所收敛,我等的任命奏请都通过了,总算是大汉之幸呐,他们居然没有在点将时作梗。”尚书郑泰庆幸地跟同僚卢植小声耳语。
卢植却显得没那么乐观,他忧心忡忡地叹道:“公业,你还是嫩呐——三年前,黄巾贼初起时,他们不也是潜伏爪牙隐忍。
当时我奏请陛下废除党锢、任用清流,开始也是一一准奏。可半年后呢?等我与张角相持于广宗,张让赵忠是如何派遣左丰等贼欺上瞒下、揽功推过的!若非皇甫嵩挽狂澜于既倒,当年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郑泰闻言,立刻默不作声,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他的资历比卢植短,三年前黄巾贼刚爆发时,他还不是尚书,所以卢植提起旧事教训,他就没法接话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代入卢植描绘的灰暗前景,与卢植一起心情沉重。
十常侍每次都是等官军和反贼进入相持阶段后期、即将展开战略反攻时,才会活跃起来,下山摘桃子,在定性分功劳的时候多捞一票!
两人的沉重叹息,很快引来了其他无所事事的朝臣。
一位九卿服色的高官,凑过来用指点的语气说:“子干、公业,何必自隳其志,满朝正直之士,难道不会吸取三年前的教训么?
刚才你们也听到了,上个月大将军请陛下颁给羌渠单于的敕命,羌渠单于已经回信了,即日将点起南匈奴骑兵南下、月余便可到幽州助战。这次讨伐张纯,朝廷使出全力,狮子搏兔,不会给张纯长期相持的机会的!咱定能在十常侍抢功之前,便抵定胜局!”
卢植、郑泰闻言立刻转身,恭敬应对。原来说话的人是少府黄琬。
很多人容易把汉朝的“尚书”跟后来隋唐“三省六部制”时期的尚书搞混,以为尚书是非常大的官。
但其实汉朝的尚书,最早只有正六百石,是属于九卿之一的“少府”名下的属官。在汉武帝时,少府执掌的是内廷,其下设有“六曹”,每个曹各设尚书。
只是后来内廷的权力渐渐扩大,所以尚书的实际权力也渐渐扩大,俸禄级别也渐渐升高。再往后,有些三公九卿会挂一个“录尚书事”的兼职,也就是身上同时有一个外廷官和内廷官的身份,这时候当尚书的人才越发高贵起来。
不过,卢植和郑泰,都是身上只有一个“尚书”,而非九卿兼“录尚书事”。
所以卢植的官职并不如很多人想象的那么高,见到少府黄琬还得客客气气的。
卢植连忙回答:“但愿如黄公所期。”
黄琬字子琰,但卢植对他尊敬,并未称字。
眼看他们聊起军事,远处又有几个知兵的九卿过来一起讨论。
分别是执掌京师禁卫的卫尉杨彪,执掌銮舆、马政的太仆朱儁。
朱儁与杨彪都表达了对南匈奴兵执行力的担忧,所见几乎与李素当日反驳袁绍的话相同:“朝廷拨付给羌渠单于的钱粮不足,只怕到时候南匈奴骑兵也是虚应差事……”
这边吐槽到钱粮拨款的问题,又牵扯到大司农曹嵩不得不插话进来,为自己辩解:“诸公是何言哉!太仓钱粮不足,曹某还能变出钱来不成?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不过他的话显然被其他九卿鄙视了:你家都囤了一亿钱准备买太尉了吧!谁不知道这一亿钱就是你当大司农贪来的!太仓钱粮空虚你丫就没责任?!
一番纷纷扰扰的吐槽之后,十常侍之一的赵忠,已经拿着一卷旨意,从内宫走出。九卿看到赵忠,连忙安静下来,等他宣布陛下已经用玺、朝会结束。
然而,几个眼尖的三公九卿,立刻注意到一点异常:
“诶?不对,如果只是宣告陛下已经用玺,是不用把集议重新捧出来的,留在宫中存档不就好了么?赵忠手上拿着一卷文书,难道是另有旨意?还是今天集议的内容,有某些点被陛下驳回了?”
原来,如果一切正常通过,往常赵忠或者张让都是空着手出来的,不会拿东西。
大伙儿就静静等待,想看看是哪一点被驳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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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忠慢吞吞走到丹墀之侧,展开诏书宣读:“……兹闻涿郡所举孝廉刘备,孝义素著,清廉克己,舍官为国,集议授以涿郡良乡县令……”
“……故特赦其免纳修宫钱,以光朝廷恩德,恢弘志士之气,使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共克时艰……”
三公九卿,朱紫冠盖,听着这道诏书,表情忽然变得越来越精彩。
什么?!
自从中平二年,南宫失火全面开征修宫钱,还没听说过陛下单独下诏,赦免某个特定官员上任所需缴纳的钱财过吧!
这刘备区区一个县令,居然能被破例特旨?这特么是什么待遇!
这两年里,以清廉之名上任的三公九卿、刺史太守,还少么!凭什么从刘备开始破例!
当然了,其实其他的官员,真的官声素著、有清廉之名,其实暗中也有少量没交钱就上任的。但关键是那些没交钱其实表现形式是挺屈辱的,得去西园跟相关宦官博弈一番、宦官密奏皇帝,皇帝觉得确实榨不出油水,也就私下里没收。
换言之,那些人只是没有交钱的实体,却没能避免被人误会交了钱的恶名。
名和钱都是很重要的!
因为交钱成了惯例,所以只要没有特旨,大家都被“有罪推定”了,只要没特别说明,就当你交了钱。
“肃静,肃静!有什么好吵的,这是陛下特旨开恩,又不是驳回集议的任命,还不退下!”赵忠在丹墀一侧,冷冷嘲讽了朝臣几句,朝臣们这才意识到这事儿不能讨论,连忙散去。
皇帝如果不同意集议讨论的结果,那大臣是可以再进谏、反驳讨论的。但皇帝全盘接受了,只是额外施恩,所施的恩也不是朝廷的权限,而是西园卖官铺的权限,大家连说都没法说。
三公九卿,乱纷纷往外走,稍微几步之后,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了:皇帝这么干,动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为了鼓励天下人‘报国的时候不要将就回报,哪怕朝廷亏待你,你也要先继续报效朝廷,只要坚持得久了,朝廷肯定看得见,会给你更大的好处’。
从这个角度说,这也是时势所迫,必须树立这么一个正面典型,给大家一个为朝廷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念想。
这么一想,大家的良心也就平了,不至于再去嫉妒刘备,最多是稍微有点羡慕:这小子赶上了皇帝树典型的风口啊!
大伙儿都是人精,完全知道这波操作的价值。
之前几万卷的《孝义录》,只是传播了刘备的事迹,可未必能让世人都觉得刘备有多大前途。这种昏聩的乱世,有清名但不被重用的怀才不遇者太多了。
名士们相互标榜八俊八顾八及八厨还少么?这些人都牛逼了吗?许劭的月旦评每个月品评提高了那么多人的知名度,这些人都飞黄腾达了么?
光有名没用啊,得你的名被朝廷认可、重视,那才值钱。最好是“朝廷都觉得你的名很重要,朝廷都愿意做一点事情来保护你的名”。
所以今天这道特旨,才是把“知名度”着实转化成了“信心”。
从此以后,大家不再仅仅是知道刘备的名字,更有很多有识之士会觉得“刘备这人说不定会有大前途,有很好的上升通道,跟他做同事说不定也会连带着有前途”。
一旦信心建立起来了,官场上同事就会跟你搞好关系,主动客客气气。
豪商也会更加乐于下注、敢于下注,借钱投资给你招兵买马。
当然,刘备肯定也会愈发倚重李素,除了被倚为“良平之才”外,这就相当于又多了一重戈培尔之于元首的价值。
后世宣传大神戈培尔,可是被史称为“塑造了元首的人”。而当今之世,刘备将来的宣传人设工作,恐怕也要完全倚重李素的神操作了。
不光是刘备,连京城中不少朱紫冠盖的大佬,都开始认真思索李素这个区区三百石小掾的价值,想要拉拢他为己所用了。
他们已经毫不怀疑,李素是如今有数的节奏大师,给人搏名声带节奏带的飞起。
刚才在堂上议论纷纷的九卿和尚书们,出了德阳殿后再次开始感慨,不过这次,卢植却选择了缄口不言,一脸谦虚庄重。
“子干兄,你怎么对此似乎不以为意?你不觉得陛下此举,还真能激励出一批不计代价报国的志士么?”黄琬和郑泰看卢植不参与讨论,忍不住撩拨他。
卢植这才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此事某当避嫌,不宜多加评论……”
旁边人一愣,随后太仆朱儁第一个反应过来:“想起来了!那刘备刘玄德,是子干的门生么!子干兄,你这就藏得太深了,难怪我们感慨了半天,你毫无反应,原来是偷着乐呢!”
卢植一脸正气:“哪里哪里……能为国育才,我辈本分而已。玄德不过做到一县令,容后再观,容后再观……”
不过卢植也是憋得很辛苦,一直正色危行撑到宫门口、上了自家的马车之后,放下车帘,终于忍不住放松一下憋得僵硬了的五官,一阵表情错位。
一直坚持影帝级的谦虚人设,也是很辛苦滴:“玄德这小子,也终于为咱长了一次脸,不知他将来成就能不能超过伯圭呢。”
……
七天之后,朝廷宣旨的使者,乃至李素的私人信使,前后脚抵达幽州涿郡涿县。
如今正组织乡勇、事实上负责涿县防务的刘备,听说天使将至,连忙出迎。
“……兹闻涿郡所举孝廉刘备……以光朝廷恩德,恢弘志士之气。使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共克时艰……”
听完诏书之后,刘备整个人都在颤抖,如同尿的时候被冷风吹了一激灵一样,哆嗦得厉害。
伯雅贤弟,当真有通天之能,鬼神不测之机!
咱区区一个县令的任命,怎么就得到陛下专门垂询、可以不交修宫钱就上任的特赦?
“大哥,大哥!快接旨啊!你愣什么。”张飞看刘备还在那儿一脸懵逼,不由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张飞跟随刘备三年,还真没见过大哥这种素来以“喜怒不形于色”著称的人,激动到这样懵逼发呆的状态。
“伯雅真吾之良平也!不对,还要加上仪秦!”刘备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腮帮子肉,才回过神来,恭敬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