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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中庭内的人群都在拥挤着求赐浴佛水,寺内的僧客法师疏导了好一阵儿才让嘈乱的人群安分了下来,开始列好队伍一人一小瓢。
“施主善缘~~”
当一个香客往功德箱里添了香油钱后,执身端立的僧人就会道一声善缘,而旁边就会予上一瓢浴佛圣水,虽然香客们以为应该,但在外行人看来……总觉得有些别扭的地方。
李格非一家此时亦是在人群里头排着,由于前头队伍还长,对于年轻人而言显然是比较无趣的,所以王氏也是极为开明的让他们自个儿先去偏院的那些的佛殿里叩拜求福。
“小娘子,我们去观音殿求姻缘吧~~”胭脂已经是迫不及待了,这当然是官家仕女们最喜欢去叩拜的佛殿,而旁边的李迥也是适时的附和上,并且冷不丁的把赵明诚推了出来,“这寺庙人多眼杂,堂妹毕竟是女儿身,一人在寺庙里兜转着实难让人放心,所以我看……就由德甫兄相伴前往比较妥当,德甫以为如何?”
赵明诚哪会不愿意,连连点头着,“小生也正有学问要与李家娘子探讨,不妨一道游走。”这么说了,虽然让李格非有些诧异,但也不会就此拂了人家面子,毕竟这赵李俩家平时也颇有走动,算的上是友人之子,正要点头应下的时候,忽然旁边有一些虽言碎语声传入众人耳中。
“那人不会就是李家的二少爷吧?”、“应该就是了,你没看见旁边的是李学士嘛。”。“啧……还真是瘸了条腿,难怪曾家看不上了。”,“唉……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办法。这世道啊~~就是容不得个情字。”、“其实我还是挺希望那曾家娘子和这李家二少爷在一块的,挺好的一对,就是这家门…唉……”
她们指指点点的目光都是在李霁身上打转,不论他袖子里的拐头藏的多么隐蔽,但下面一大截拐身还是躲不过路经行人的目光,素质高些的看了眼后就收回了视线,也不会在人前议论什么。不过像那些嘴上没边的婆娘就没这觉悟了,不仅是看了又看,而且还窃窃私语的和身边非议。
李家人的脸色都刷的都沉了下来。郭尉的眼神在李家人的脸上不断来回,转着眼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倒是旁边的王氏忽然笑了起来,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这些流言一般,把前头李迥的话头拾了起来继续。
“迥儿此言有理。每年这浴佛会上总是少不得什么女儿家被拐的事情。叔母倒是欠考虑了,那既然如此~~霁儿这做兄长也应当一道陪去,免得被歹人瞧上了祸端。”她把继子李霁推了出来,李霁面无表情了很久后才点头应了。
旁边人此时都是各怀心思的开着小差,李清照确实不想呆这里,因为郭尉的存在让她有些不舒服,这个做事极无分寸的人已经多次让她难堪了,此时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去了。而赵明诚也是明白王氏的意思。虽然遗憾没了和李清照独处的机会,但素来性子温良的他也不会有什么有失君子风度的话出来。反而极为赞同的要与这李霁探讨金石文章。这点上,也是让李清照多看了他一眼。
人还可以。她如是评价。
而之后李霁赵明诚两人便陪着李清照去观音殿叩拜求签,至于李格非夫妇以及李迥就在这中庭场落里等着求赐浴佛水,唯一算的上奇怪的便是那郭知章之子郭尉了,在这场对话中,他完全是置身事外的模样,除了开头与李清照打了个招呼,也没有什么骚扰的地方,这时候是陪着王氏一同求水,当然,他自然不会这么说的。
“子健听闻这德安寺虽是庙小但却佛大,坊间很多百姓都说只要饮了这德安寺的浴佛水便可心想事成、仕途锦绣,子建为人粗犷不通细理,外头这么说了,也就这么信了,幸好今日见了老夫人方知所言非虚,子健此下可是心安了。”
王氏摇头而笑,“求佛心诚则灵,也无在乎是何庙堂,郭家小郎这般说法倒是让老身形惭了~~”不过她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远处的李清照在转入四角洞罩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那头,见郭尉和自己继母相谈甚欢,莫不是真转了性子?她不明所以的摇头进到隔壁佛院里去,不过就在这时候,郭尉恰似无意地把目光望了过来,嘴角一哂后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
……
往东侧门而去的两间佛院后,便是这德安寺里的八角釉瓦殿了,也就是外家所称的观音殿,这座建筑宏伟瑰丽,于中央高高耸起,四周青石游廊附围,屋坡黄釉瓦件覆盖,翼角上悬持着一个个金色铃铎,随风摇曳着有悦耳的叮铃声,往殿里头探去,佛座上坐一木雕密宗的四面千手干眼观音像,高约五米,全身贴金,与相国寺的观音像相比少了两分气势,但也多了几分慈和之感。
这院落里多是女眷,亦有书生男子相伴陪同,与外头几间大佛堂不同的是,这里的小摊小贩极多,卖得也都是稀奇古怪的闺中玩意儿,或是那些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道士,浴佛会当天京师佛寺皆会开寺,所以不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人都能进来,这自然就免不了让这些商贩们进庙捞捞佛财。
不过这时候,在西院墙根那横拉着一挂字幅的卖艺摊头最为热闹,许多善男信女都围聚了过去听,窸窸窣窣的好像是在讲些什么故事……
“梁山伯这个呆头鹅啊,居然数番提示还不晓得祝英台的心意,真是让我等又恨又爱……”
哦,原来是讲梁祝呢,随着梁祝曲子开始在京师风靡之后。这梁祝的故事也逐渐被越多的人知晓,一些说书艺人便趁此摆了摊头,尤其是在这观音殿前。更是说这些男欢女爱故事的好场所,有些心思脆弱的姑娘们便是掩着手绢在那儿抹眼泪,男的就没这想法了……只不过对那一品斋是越来越无感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的花花心思,就会赚这女人家的眼泪。
这时候里头还有箫声飘出来,虽然还不熟练,但已经能听出梁祝的调子了,估计是有能耐的人去矾楼听了钻研出来的。李清照在外头驻留了几步。而李霁对这就比较敏感了,原本因为刚才被人非议心情就很压抑了,这会儿又听到这梁祝。心里如何能痛快的了。
“话说那曾家娘子和李家瘸腿少爷如何了?可有人知这下文?”人群里的女人声,皆是被这故事挑起来的兴趣,而上头字幅上的那二十字也是如此令人心碎。
“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观音殿前的闺中仕女嘴里喃喃着、心里感动着。于是便有了询问这上月底矾楼那晚上的下文。有些达官子弟在有意打听下倒也知道些内情,此时作为人群的中心散播开来,“当晚据说连太后都出面想要说和,把李家和曾家都找了过来,不过事情还是没成……”
“怎么会没成呢,拆散活鸳鸯这还让人活不?难不成非得要效仿了梁祝方才让人追悔?”
“不是这样的……”旁边有人说,“当晚曾相公可是说了,只要将来李家少爷能成一番功名。有个好的门面身份,便准许其侄女下嫁李家。”
旁边又有冷言出来。“这话也就骗骗你们,他曾布乃三省执政,礼部和吏部不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只要他有口风下去,哪个官员敢给那李家瘸腿放行……”
外围的李清照这时候脸色也有些难看,赶忙岔开话题说要进观音殿叩拜,身边的胭脂这时候也是聪明,嘴里叽叽喳喳的活跃着僵硬的气氛,不过很显然,此时的李霁已经满脸愠气了,一挥长袖而去。
“你去吧,我外头等着。”他完全不想在这观音殿前呆了,而这时也有一些零碎的目光望过来,不过大致只是好奇一个瘸腿之人罢了,没有往李家身上想。
最为尴尬的就是陪同而来的赵明诚了,这李霁和曾家女郎的事情在太学也是传开了,而且他那身在礼部的父亲亦是有曾提及这李家之事……最后也只是摇头不作评价,如今想来,大概就是这般理由了。
“额……”他见李清照望着离去兄长的背影发怔,嘴唇抿的很紧,想要出口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切入,最后反倒是李清照偏过头来冲自己笑,一句“赵郎君见笑了”,便是把所有的不开心放在了心里。
“我们去殿里头吧,今天还真是热闹呢。”
“哦……哦,好。”
“赵郎君有中意的姑娘吗?”、“德甫意在金石文录,姻缘之事还未曾考虑。”他们边走边说,李清照落落大方,反倒是赵明诚显得有些拘谨。
这偌大的八角釉瓦殿里,不断有往来的善男信女进出,他们成伴的在观音像前虔诚叩首,领了竹筹子后便焦急到旁边解签,胭脂最是兴奋,前面才刚起身,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几个又响又端正的头磕了下去,嘴里叽里咕噜的把身世籍贯说了一通后,就啪啦啪啦地摇着竹筹筒,最后掉出一支签筹,而后满脸希冀的跑到旁边一处解签。
李清照笑了下,也是双掌抚合地跪在了蒲团上许愿,而后恭恭敬敬的朝佛像三叩首,旁边的赵明诚看着,总觉得这少女有一股极为特殊的恬然在心胸,身前香烛架上的烛光映照到她月白的褥裙上、她净白的侧脸上,真是那般难以言语的动人。
耳边还传来胭脂高高的嗓门,“什么!大师你看清楚点,这怎么可能!我胭脂这么好的命,怎么可能终身哪遇良人~~~”
而李清照身前那僧客则是将筹筒递到了她面前,不过却被她摆手婉拒了。
“看姑娘神色便知近来心事缠身,若是这般心不净气不宁,这佛前的许愿怕也难入上听……”那僧客面容平和。李清照听他所言有几分道理,便是认同般的微微颔首,“以贫僧所见……”那僧客继续道。“不如姑娘移步偏堂请一尊观音像回去,日夜顿首祷告,方可心诚神灵。”
旁边的赵明诚看着那僧客,总觉得有几分奇怪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而这时候解签回来的胭脂已经是扁起了嘴快哭了,“小娘子。早知道我就不求了,一点都不灵~~~”
李清照轻轻的戳了下她脑袋,“就你这毛手毛脚的模样。如何能让观音娘娘垂怜了你……”小丫鬟自知理亏,只能低头扁着嘴生闷气,李清照笑了下后又对僧客打了一个稽首,“俗世之人愿请观音娘娘回府供奉。还望这位师傅引见。”
“不敢当。请……”僧客做了一引,旁边的赵明诚和小丫鬟还想跟上,不过却被僧客一句“本人方可显灵”给挡了回去。
胭脂还想争辩两句,不过却被李清照压了下来,“外面好生候着。”而后她又转头对赵明诚微笑,“那就劳烦赵郎君稍候了。”
赵明诚点点头表示理解,倒也是安安分分的在大殿里候着,不过那丫鬟就没这么大胸襟了。一个劲儿的冲那僧客背影嘀咕着旁人难以细闻的碎碎念。
“死和尚、臭秃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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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前的香烛,已经烧完了半截了。旁边有僧客续上,来来往往不断进出着善男信女,可赵明诚和胭脂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怎得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即便是三跪九叩的请佛也用不了这么久吧,胭脂往偏堂里头唤了声,可不见回应。
“小娘子好了没?”
还是没有回应。
赵明诚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赶紧便是撩开格挡着的布帘进到这大殿偏堂,看眼前的场景让他完全震愕了……
“这……这……”
从后进来的胭脂见了直接就惊吓的“啊——”了出来,外头大殿里惊闻声响的人也都跑了来,可眼前的这一幕……
血淋淋的,三个寺内的僧侣躺在血泊里,眼珠暴起,手脚断肢,胭脂扒着嘴巴都快哭出来了,“小…小娘子!”她跌跌撞撞的在这大殿的偏堂里蒙头乱撞,赵明诚也是慌张的手足无措,眼前这一切对于他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官家子弟来说实在太震撼了,而且正暴着死眼对向他的那具尸身就是之前那个僧客……
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殿外的李霁见人群忽然都涌进了观音殿,不觉皱眉……李清照和那赵家子弟进去也有段时间了,怎么还不出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他拄着拐杖也是随人流进去,可还没等他靠近那偏堂,前头便传来一阵熟悉的哭声,一种不妙的感觉立马从心底窜起。
“小娘子~~你在哪儿呢~~”那哭声,分明就是平时最会吵闹的胭脂。
李霁心头“嘭——”的一震,差点连手上的拐杖都掉了,等到他步履艰难的挤到了里头时,眼前血肉模糊的场面让他脑子轰的一下成了空白。
完了~~~
一些儿时在济南老家的场景不知为何疯狂的在脑海里闪回,那张永远灿烂而纯真的笑脸,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只会跟在他屁股后头喊二兄的女孩……
“二兄,你不要跟爹爹说好不好?安安不是故意的啦~~~”(李格非的书房里,小女孩把碎裂的砚台蹭到书架底下)
“二兄带我出去放风筝好不好,老是呆在府里都快闷死了。”(夺下了李霁手上的论语)
“二兄背着我走,安安走不动了……”、“要是有豺狼的话,二兄一定要先给它吃,它吃饱了就不会吃安安了……”(私自出去郊野迷了路,在漆黑的野树林里打转)
……
李霁的手不断的颤抖,一种叫苍白的情绪瞬间爬上了脸,而他的心、已经……已经完全停止了跳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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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德安寺的中庭还是人员涌动的嘈杂景象,不过李格非夫妇却是已经排到了最前头了,马上就能接到浴佛水了,也就这时……这稍远处有三人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并且打了招呼。
“不想李学士也是到这小庙来观礼,倒是有巧了。”
这三人皆是身材健伟之人,弁冠宽服,颔下留一撮短须,与李格非招呼的人是现任国子司业种师极,也就是后世所传的种师道,旁边是其弟种师中以及御拳馆的天字教习周侗,三人并不信佛,所以对这佛家盛会也无甚热衷,来这德安寺也只是因为它离太学最近。
李格非见了,也是点头笑道,“原来是种司业,倒确实是巧了~~”这自家那小女儿去太学旁听的事儿当时还是走了他的门路,所以也算是比较熟的,此下在种师道一番介绍下,种师中和周侗也是纷纷见了礼,李格非寒暄起来,“小女近来常缺教院,有违职责,太学的老先生们怕是已多有不满,我这老头可免不了要去趟太学陪个礼节,到时还望种司业从旁调停哈~~”
他们这边寒暄,王氏也是点头见礼,而后正好是轮到她了,便从袖子里拿出香囊先捐了香油,而旁边则继续说着话,郭尉在几人中辈分最低,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所以干脆就在旁边听着。
“说起来……今天怎么没见清照那丫头?”
“去了东面观音殿了。”
“哦?”周侗倒是随兴所至的插话进来,“那李学士可要小心了,前几日京师的一些观音殿里可是出了好几桩人命案子了,不少官家千金被歹人掳去,可是费了不少钱才赎了回来。”
李格非诧异,“竟有此事,为何我从未听闻?”
周侗摇头而叹,“官家人不愿声扬,所以没有上报府衙,这事儿也一直是私了解决,也就和我这在野的老头儿有过提及。”
李格非听着微微颔首,对于这种做法完全理解,他当年在历下为官的时候就遇到过诸如此类的案事,而旁边正接着浴佛水的王氏更是点头认同。
“这些丧尽天良的贼子抓到一个就该处死一个,免得毁了我大宋姑娘的清白。”
她狠狠地骂了两句,女人家对这类事情最为痛恨,不过这时听这周侗说起,忽然间的……便是担心起了那小女儿来,可还没等她完全起这心思,远处便传来了令人感觉不妙的哭声。
“老爷~~夫人~~~”一小丫鬟抹着眼泪哭喊过来,由于抽泣的过于厉害,使得鼻子和嘴都不停的哈哧起来,“小娘子……小娘子……”
王氏瞳孔骤然间收缩了下,小丫鬟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那碗浴佛水便已经掉翻在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