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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一年冬日, 上京顾家在波浪中起起伏伏,若不是顾昭与他老哥顾岩多处修补挽救, 怕是顾府如今好不容易奠定起来的名声就此就毁了。就是顾昭再上杆子写上八本十本的“神书”也无法将一个逼死亲生母亲的家族,从道德泥沼里挖出来, 洗干净。
这年冬日,一匹快马从上京出发一路疾驰的来至大梁西部的央勃关。这位信使乃是四侯府的嘉奖,他带来了一个对顾茂丙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央勃关,地处大梁国西边边界,出了央勃关走三百里,便是章凤镇,从这里开始一路西行, 就是关外游牧民族世代生活的大草原。
章凤乃是一个关外小镇, 最初这里只有一个三四里大小的自然湖泊,这湖泊也叫章凤湖。最早的时候,草原的野兽每到春天都在章凤湖周边□□繁衍。后来,人类踏足这里, 每年六七月, 草原上的部落就会带着自己的出产在章凤自由交易。时间久了,央勃关的大梁商人便也在这个月份,带着内地出产的咸盐,茶饼,香料,粮食,布匹来此兑换毛皮等游牧民族的出产, 如羊皮,牛皮,羊毛,还有骏马……
自然,这些年关内盘查依旧不紧,也常有那商人走私一些铁器刀具到章凤这边换骏马还有毛皮,他们一年冒一次险,能发一注平民人家吃用好几年的利润。
其实早些年,铁,盐,铜,糖,茶都是自由贸易的,只是这些年,大梁国君不知道发的哪路疯,竟限制一些物品流通出去,他先是着各地官员调查本地人口,又着西部相关衙门调查了章凤附近上百部落人口后,便做出了对一些特定物品的控制政策。
世上的人哪里知道,顾昭对人口有种出乎意料的偏执,尤其是他知道如今东部,西部游牧人口与内陆人口达到十比三四之后,顾昭更觉不妥。
因为边疆战争一旦出现,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形成原因就是人口比例达到一定数量后,那些部落便会因为人口而自动结合,产生阶级,产生更大的利益贪欲,因此内陆将会与边界各民族激发更多的矛盾。人口多,需求就多,草原物产单薄,那些游牧民族自然会将手伸到内陆。
因此,顾昭一再跟阿润说,必须严格的控制生活必须品的数量,加强国家冶金技术的保密性,培养游牧民族对内陆地区的依赖依从性也。当然,目前顾昭对边疆的事情顾及不到,只能想起一出是一出。
天承年末,内陆大雪后,接着西域大雪期眼见着也来到了,站在央勃关城墙顶举目四顾,草原远处一片天地白茫茫的刺眼盖目。
这一日,顾茂丙坐在央勃关的城墙下的小屋内正与一群兵汉吃酒逗趣儿,四年的游荡生活,从上京到甘州到西疆,顾茂丙带着两千亲兵来来去去,居无定所。他是越来越浪荡了,上京贵族子弟的气质已经从他身上完全洗脱,如今身上有的呈现的都是一种新的特性,与其说是特性不若说,他如今是野性难驯,越来越狂放了。
那是一种合了草原汉子的野性,到处游走中学习会的天辽地广的眼界,如果有机会顾茂丙情愿一辈子都不回上京,只愿此身保有自由,纵马飞奔于大江南北,如今他觉着,这样才算是人过的日子。
他走出上京,离开战场,很多以前一直纠结的事情如今都不是那么重要了。有时夜深人静,顾茂丙也会思念亲人,思念小叔叔,思念自己很少回去的那个家,甚至偶尔他也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哥哥,还有故去的先父,离家远了,那些悲哀就如发生在别人身上一般越来越淡,如今地位不同心境不同,年纪慢慢长大,竟也不那么恨了。
吃酒这屋子是城墙下老兵们值班下来混日子,临时搭建的土胚屋,屋内面积不大,靠墙的是一张简陋的板床,床上的铺盖被一张看不出颜色的老羊皮卷着推到角落。几个穿着布甲披着羊皮大袄的兵卒,正围着一炉泥糊的土胚火在留着口水。
那炉内烧着足够的干马粪,马粪火焰上吊着粗砂锅子,锅子内翻滚着全副的羊肝肺汤,那汤熬得火候十足,如今竟是奶色的,只闻上去就鲜香无比。在马粪火边,被分割好的整羊被分片吊烤着,羊肉表层已经被熏烤的半熟,皮面颜色焦黄,油脂滴滴掉落。
三碗烈酒下肚,顾茂丙微醺,他这人有一宗好处便是天生酒量奇大,平日几斗烈酒进肚,最多就是浑身发热,其他的便怎么也不怎么,平常人一样。
今日,顾茂丙穿着一身百蝶穿花细绸面儿的银鼠滚边袄子,足下蹬的是黑面细布撒鞋,他的头上如今并不爱着冠,只爱做游牧民族的打扮,就是将头发披散着分出鬓边几缕,上面穿上五色的珠子点缀。这货虽然在外面喜欢表现出自己是一副铁汉子的样儿,其实骨子里依旧是热爱大红大紫,喜欢穿细腻鲜艳,绣工精致的衣裳。最近这几年回家独自一人时,他倒也去了那哭哭啼啼的臭毛病,只一点!他见不得眼泪。
就若上月,这街面有一老妇死了孙子,盘膝坐在家门口哭了半响,老妇的亲人还未如何,到把个顾茂丙感染的泪流满面。这边疆女人哭唱功夫一流,只要开哭必然把她出生到一辈子的艰难都以特殊的形式哭唱出来。因此,那顾茂丙一看一听,便露了真相,陪着哭了半天,第二日早起眼睛都肿的睁不开。
这几年顾茂丙在西疆混的十分好,这边的文官武职,到处都是熟面不说,再加上他手头大方,更是结交了不少部落头领,还混了一个诨号叫“马场小玉龙”。
烤肉喷香,顾茂丙取了一柄叉子,在羊肉扇上刺了几下,感觉手感顺畅之后,他便道:“来,吃吧,差不多了!”
那屋中的兵卒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肚,闻言一声欢呼,也不管烫不烫,油不油的就亲自动了手。一时间屋内嘘嘘呵呵的响声不断。
顾茂丙见大家吃的香,竟比自己吃到了还高兴。他端着一碗奶汤喝了几口,便不再吃,只是端着碗想事儿。
小屋中的头目叫费勇,今年六十四岁,做了二十五年的城门官,他与顾茂丙结识于三年前,却并不知道顾茂丙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上京下来的马场马官,是顾五爷的远方侄儿罢了。
“环溪(顾茂丙的假名),你今儿怎么这般大方,竟舍得一只整羊便宜我们的独自,你可是想做些私货买卖?”费勇大哥咬了一口羊腿,香香的喝了一口酒下肚,一伸手用袖子摸摸胡子上的油脂,舍得不得浪费就将手放在桌下,给那只拐腿儿的土狗都香香嘴儿。
那些兵卒一起呼喝道:
“就是,顾场主,以后再有这般好事儿,好歹再记得兄弟们。“
“谢了顾场主,你想带什么私货,随你去,咱们是不管的,只要不过分,那是随你啦!哈哈!”
“来,咱们敬场主一碗,场主可别嫌弃咱家酒糙,咱家可是自己酿的。”
顾茂丙笑笑,提着酒罐子跟大家碰了几下,倒着酒罐儿喝了几口后,将两条腿儿下作的支在费哥家的桌面上笑道:“乱想什么呢,裹带私货这等买卖,我是不做的!今儿是下雪日,不吃这个羊杂割汤,感觉就不是西疆的日子。”
费勇大笑,拍着腿儿道:“那确实,到了咱西疆,最美的好食儿就是这全羊了,不过,咱平日哪有这个福分,还是借场主你的光呢。”
费勇说罢,那下面有个红胡子的兵卒笑道:“顾场主是上京来的,手头宽裕,人家那是吃过人参的,吃个全羊算什么?就你小家子气,刚才我看到你藏羊骨头了,你这老抠是不是准备一会子吃完,娘的你回家还要熬一锅子骨头汤全家大小算开荤了!”
这红胡子说完,屋子里的人都齐齐的大笑起来,他们正笑的欢却不想那屋外老油毡布的门帘掀起,有人进了屋子,先是跺跺脚面儿的雪,接着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内陆话道:“香死个人喽,各位兵卒老爷好会吃格儿。”
屋内人抬眼一看,竟然是一个穿着疆外部落蕃袍子的老客,不过素日见到的老客都是四五十岁,很油滑的品像,如今这位却不同的。这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他头带一顶胡帽,藩袍边儿的毛儿竟是貂的,这人脸色略黑,浓眉大眼,眼神闪亮,鼻骨笔直,竟是个十分英俊的硬朗的人物,如若不是他的颧骨略高,只要穿一身汉人衣裳,将这人往边城一丢绝对看不出他的血统。
这年月,西疆各族跟边城人的关系还算不错,大家都是一个地儿长大的,这城中常有闺女嫁给部落,当然也有边城人娶部落女的,当然,外嫁的自然是少数!在边城人看来,部落民就是个什么世面也没见过的乡下人而已,只是他们的牛羊还算便宜罢了。
裴勇站起来笑道:“老客好能吃苦,这个时候还要出城呢?好大雪团子呢,老客穷疯了,这样子的天气竟出来混糊口,你不要命喽。”
这老客笑笑,也不客气的直接坐在火边,取出怀里的一包草纸卷的烟丝包儿递给兵卒,他自己倒是取了一个黑色的粗瓷碗儿,盛了一碗奶汤也不嫌烫的吹吹喝喝的一碗转眼下肚。片刻后,许是身上回暖,他便叹息道:“部落里今年换粮换的晚了些,今年又格外冷,家中的老叔占卜说是今年有雪灾,叫我们出来再换几车粮备着,不然谁愿意受这个罪?那羊群里怀孕的母羊我们都赶了来,哎,一旦雪灾我们也养不住的……”
这老客一边说话,一边好奇的看着顾茂丙,要知道这样精致的人,在西疆可不多见。
顾茂丙冲他笑笑道:“可换到了?”
老客听不懂他半句话,便问:“换到甚了?”
“自然是粮草。”
“哦,你们梁人奸诈,涨价了,咱们就不换了。”老客气哼哼的,说完还加了一句:“咱们今冬就是饿死,也不受这个气!”
顾茂丙自然知道,边城的奸商一见下雪自然会坐地起价,随行就市么,谁也不能说人家不对!只是他看这老客气愤,便有些不忍,于是坐起来将自己的酒罐子递过去道:“你家人口多么?”
老客张嘴正要回答,却不想外面传来稀溜溜一声脆的,顾茂丙这几年养马养的都快成精了,因此顿时蹦起跑出屋子。
屋外小雪转成大雪片子正团团落下,边城的本色如今已然被掩去,那城墙边一群牧人赶着三五百只肥羊拥挤在城门避风处取暖,靠在城墙的拴马桩上拴着几匹骏马,其中最显眼的一匹,毛色纯黑,四蹄踏雪,个子竟比普通的骏马高出半头,这马实在漂亮,单看那眼神都神采奕奕的,有着一股样子傲视群马的王像。
顾茂丙心里爱的不成,走过去想抚摸一下这好马,身边却有人拉住他的胳膊道:“大兄弟,黑风脾气不好,陌生人摸它是要踢的。”
顾茂丙回头,却看到那老客一只手端着一碗羊汤,一只手拉着自己,脸上还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笑意。
“可是?马王?”顾茂丙一脸兴奋。
“黑风自是马里的皇帝,要比马王大!”老客很认真的解释。
顾茂丙自然知道,名驹这东西都矫情,这玩意儿各有各的脾性,尤其是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好马,那更是有灵性的,除了主人,怕是一般人真的难以接近。这老客说话不客气,不过却是好意。
顾茂丙笑笑点头,他心里爱的不成,因此围着这马儿转了几圈后,从怀里又取出几块绊了甜味儿的面饼子捧道马儿嘴边道:“你闻闻,甜的……”
那马儿真是成精了,竟然先是用很不屑的眼翻了顾茂丙一白,接着一转头,看别地儿去了。
“娘的!”顾茂丙骂了一句,那边部落的汉子边齐齐的笑了出来。
“黑风除了我,谁给的料都不吃的。”那老客得意的哈哈大笑。
顾茂丙点点头,叹息了一下将面饼丢给老客,接着问他:“这马卖不卖?”
那边顿时不笑了,有人喊了一句:“你们梁人好无趣,塔塔大哥的黑风自然不卖!就是给一千只羊也不卖!”
那老客也笑着摇头道:“咱们不卖兄弟!”说罢,抚摸几下黑风的鬃毛叹息道:“我就是死了,也要跟它埋在一起呢!”
顾茂丙伸出手指道:“两千只羊,十车粮食。”
那边顿时不笑了,这老客也死死地盯着顾茂丙,十车粮食,若换到了,部落今年就不怕饿死那些老弱了。可……这是黑风啊!
顾茂丙见他还在犹豫,又伸出一只手指道:“三十车粮食,再加十个铁锅!”
雪花飘着,大风卷着雪花打旋旋,天气越来越冷,顾茂丙心疼黑风在雪里挨冻,竟一伸手脱去自己的花袄,一伸手盖在了黑风的背上。黑风抖抖身体,将花袄甩在地上,一伸后蹄儿它还踩了几蹄子。顾茂丙并不在意,只是看着黑风笑。
那老客见顾茂丙真心爱黑风,又想起那三十车粮食,想起部落里的亲族,心里翻江倒海,反反复复的衡量着,竟割裂一般的难受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老客看着顾茂丙道:“你能待亲兄弟一般的待他?”
顾茂丙点点头:“自然,我会供着它,给它配最华贵的鞍子,修最温暖的马棚,喂最好的草料。”
老客咬咬牙,大眼睛瞪得泛红,犹豫再三终于道:“羊不要,再换二十车粮食,还要盐巴。”
那边部落的汉子顿时沸腾,有人大喊道:“塔塔大哥,可不能卖啊,就是饿死也不能卖了黑风……”这汉子说了半句话,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塔塔无奈,只能叹息到:“不卖黑风,难不成按照往年规矩,将老阿父他们撵出去吗!”
那边的牧人不再说话,但是大部分人都是面露悲愤,不敢恨老天爷,如今……他们也不知道该怨恨谁了。
顾茂丙自然不知道,塔塔的部落崇拜马神,这黑风对于他们部落来说就是神一般的象征。更加上这塔塔跟黑风感情深厚,为了得到它,塔塔曾经在部落神水谭岸边搭了四年的窝棚,跟黑风游斗了整整四年才征服了它,自然这也是塔塔成为部落首领的重要依凭。
风雪越来越大,塔塔终于卸下自己的鞍子丢到一边,他搂住黑风的脖子,一下一下的抚摸它的鬃毛,他将脸埋在黑风的鬃毛里,忽然低沉的唱起一首歌儿。
顾茂丙听不懂塔塔在唱什么,他只觉得那歌儿又是心酸,又是苍凉,又是孤寂。
黑风仿若懂了什么,它看着塔塔一低头咬住他的袍角竟不松口。
塔塔站在那里,脸上强扯出一丝微笑叹息道:“傻兄弟,跟着塔塔有什么好的,一副好鞍都给不起你,以后你有福气了,那边的客人是个爱马的,真的,咱什么时候骗过你的……”
黑风很偏执,依旧咬着塔塔的袍角不动,塔塔舍不得对待它,便只能脱去自己的大袄,穿着一身内袄站在寒风里。
顾茂丙最是个感性的,如今见这人与马,竟如情人一般的拉拉扯扯,他心里顿时也难受了。
哎呀,算了吧,夺人所好非君子所为。想到这里,顾茂丙便道:“老客……还是算了,你这马儿我带回去,也养不熟的,我那马场最高的栏杆怕是也拴不住它的心。哪一日它找了机会跑出去,一溜烟的寻了你去,那我不是亏死?”
塔塔一瞪眼,哼了一声道:“客人,我说卖你便算数的,你安心,黑风就是跑回去一千次我也给你送回来。难不成你毁了契约不成?”
顾茂丙失笑道:“瞧你说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咱虽不是草原汉子,也是要守诺的,只是这马如你兄弟一般,如今我夺了你的心头好,以后想起我这心里也别扭不是,不若这样,明年春暖花开,你带它来我的马场,我那里别的没有,漂亮的母马有的是,到那时……”顾茂丙伸出两只手,比出两个大拇指手指对了对,这个手势是配种的意思。
可惜了,顾茂丙一片好心,那位塔塔却不领情,他在那边一瞪眼道:“你果然反悔了,我就要粮食!今冬就要!”
顾茂丙无奈,伸出手拍拍额头道:“你这人,真是个傻哈哈,谁说不给你粮食了?给你的,一会子你带人去我的马场,我叫人给你拉二十车,不过……今后五年,你的黑风不许找媳妇儿,若找只许在我的马场找。”
塔塔一瞪眼:“它要遇到合心的,自己跑出去,我也管不着!”
顾茂丙叹息道:“管不着就管不着吧,走吧!”
塔塔一呆:“走吧?”
顾茂丙郁闷极了,回头一瞪眼骂道:“你这人好没意思!走吧,给你粮食!不要你家兄弟,笨啊!”说完,顾茂丙叹息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唠叨道:“我真笨,这么傻哈哈的生意我也做,就为配个种,还提前给人家粮食,最傻就是我了,还好意思说人家是傻哈哈,我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傻哈哈呢……”
顾茂丙正唠叨着,忽然身后有人拉住他,接着用好大的力气将他的身体扭过来。这塔塔瞪着一对牛眼问顾茂丙道:“有钱人?只要明年草儿吐芽,我带黑风来,你就给我粮食?”
顾茂丙点点头:“是呀,给你粮食!”
塔塔又问:“要是你家母马怀不上呢!”
顾茂丙叹息了一下道:“怀不上也给你粮食。”
“真的?”
“真!你到底换不换啊!!!!!!!!!!”顾茂丙第一次见到如此碌牟柯涿瘢詈笠痪渌呛白潘档模耙舨怕洌撬鎏齑笮Γ鋈灰簧焓直e嗣难诖笱┢镒鹆巳θ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