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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承九年秋初,绝户甘州郡下江县,俞家祠堂外一片混乱。
下江县这地儿,打几十年前一场瘟疫死绝了丁户之后,这里已经很多年没这般热闹了。
这不,一大早儿,打过去破败泥泞的官道上,儿臂粗的□□绳儿,就像穿串儿一般的拖来几百位穿着破烂道袍,手拿竹卦板儿,扛着算卦幡儿的江湖先生。
这群人本就是卖嘴儿的,一到地方,可了不得了,那真是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叫苦不迭,鬼哭狼嚎,撒泼打滚,总之什么样儿都有,比唱大戏还热闹。
见他们闹的不像样儿,那边的一群兵爷呼啦便冲了上来,也不分头脸的就是一顿猛抽!
顿时,世界又清明了!
下江县此次迁来的丁民既不是来自乌康郡拖儿带女的丁户,也不是军户,更不是各地的凹民,来这里的皆是江湖汉子。
在正式的官方文契上,这类人有个名字,曰:流民。
流民如何成势的不可细考,但,用几件事依旧可以说明他们的来处。天灾,*,战乱,霍乱,瘟疫,匪患等等原因造成庶民流离失所,最后堕落为下等贱民,成为祸害社会的恶源。
这些人从故乡流出,到达各地城市,自行乞开始,便慢慢结成江湖。江湖中混的好的,勤快的,早就有个踏实去处,可大部分,还是混的不好的,那就不好说了,犯律违法都是早晚的事儿。
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江湖人士,做着各种奇怪的行当,有摸骨算命的,扶乩爻课的,抽签骗财的,还有各种卖假药的汉子,什么姜汉,粒汉,花汉,盘汉等等之类,打把势卖艺的,更有做了土匪入了邪教的……总之,说白了,做坑蒙拐骗的,都是从这个群体里培养出来的人才。
在去岁刑部的底录上,三月罗县四十寇杀上长史,徐阳八月盗贼掠城邑,十二月流寇杀列侯……
每年,每月,各地都不少这样的事儿,这上上下下,只要听闻流民作乱,就是一阵儿头疼。
正这时,好人郡公爷顾昭出现了,人家就一句话:
“……这些搞江湖文化的都是破坏社会安定所在,今后凡举这样的,也别打,也别骂,也甭进打牢里浪费米粮了,全部流放到到我这里,我们迁丁司全要了,犯事儿的做苦役修路去,没犯事儿的,就去开荒种地去……”
这还不是好事儿?这话一说,立马就得到了举国上下基层干部的热烈欢迎以及积极响应!
谁家的皮子上,没几只讨人厌的虱子跳蚤啊?看上去,这些臭虫不大,可咬来咬去的也实在烦人,太影响政绩官声了。
于是,一股脑的打夏初开始,甘州郡便倒了邪霉,举国上下的跳蚤臭虫便从四面八方而来,也打这一年起,便有了自古恶人出甘州的响亮名声。
人郡公爷说的可好听了,有一个算一个,有家的带着全家走,没家户的,到了下江神汉配神婆,大家自由的组合去吧……
真真是上面一句话,底下忙断了腿儿,说破了嘴儿,累死了心儿,还伤了神儿……
这不,如今便有了一出几千神汉下甘州的事儿,
今儿一大早,到下江这四百位,那都是走巷串街的神汉,这一路这真叫个热闹,那是什么笑话都出了。
凡举走江湖的,凭着那个不是能看眉眼高低的油滑之徒!心思玲珑能说会道的在这群人里,亦不过是基础分子,算卦先生里面的状元才这里也有好些呢!
如此,这一路算不得惊险,竟是笑料百出。
一位送流民的军爷,硬是在算卦团队里认了个通天彻地知古今的爷爷,这位爷爷了不得了,能从这位军爷的骨头里摸出他祖宗是做什么,还算出他以后会有个叫天宝的儿子,后来官拜一品大将军……
总之不知道怎么忽悠的吧!到了最后,摸骨的爷爷坐着马车吃着白馍馍旅游,押送的兵哥竟是步行到甘州下江的。
这位兵哥到了下江移民所,就掏出自己的身上的钱财想给干爷爷赎身。
他却不知道,移民郡实行的是新的民法,在这里,可没有什么赎身的说法,绝户郡万民同一,大家都有一样,因此除了你想走不可以,别的还真没啥。
眼见着赎不出去了,当兵的干孙子傻眼了,干爷爷也疯魔了,他挣扎的下了车子,抱着老槐树嚎啕大哭,死了爹都没这样难过。
下江县的流民楞,下江县的移民所的兵爷更加楞,人家早就对此事见怪不怪,随便那一批来押送的,总要出几桩这样好笑的事儿,如此,二话不说,先是一顿鞭子下去,抽老实了再说。
那兵爷还翻着白眼很是刻薄的骂呢:“能进六大队,那都是八辈子祖宗烧了高香,坟头冒了青烟儿的,还哭!哭你娘的腿儿,爷还想拿基础工资,每月有细粮呢,来这儿的!可都是工人!!懂么?工人?”
那卦爷爷,一听做什么什么人?还以为是匠人呢,他便万念俱灰了。
懂么?当然是不懂!兵孙子恋恋不舍的交接了手续,无奈的总算是离去了,这次回家,他要立马娶媳妇,把一品大将军生出来,才是正经的事儿。
挨了鞭子的爷爷被人拖出去到小黑屋反省了,这类人,一般都会有个名号叫危险分子,对这分子必须要先改造!
呸!谁叫他不老实!
于是,一个不想走,几个死命拖,这大祠堂外,便热热闹闹的上演了一场人间喜剧。
正赶上早饭的功夫,教育所培训班的学员们一人怀里搂着一个粗瓷大瓷碗,一个个的笑眯眯的看的实在热闹,这些人完全忘记了,两个月前,他们也是这副臭德行的样儿。
以俞家祠堂周围十里为界限,这里有个名字叫甘州下江黄二部六大队。
凡举算命测字儿这一行的,能认识几百字儿的,都会被送到这个地方。
且六大队不是种地的,这里只出两种人,一种叫工人,这里有一个印刷厂,还有一个教育所,教育所出基础教师,这种叫文员。
培训之后,这些人不开荒种地,都拿基础份额,做的是不出汗的工儿,据说,学员们以后得了学识,就能出去考小吏了。
算卦的会忽悠人,顾昭这也算是人尽其用。
这些有用处的人,顾昭也没亏了人家,在计划经济每个成丁每月三十斤粗粮的份额外,多给两斤细粮,半斤菜油……朝廷还给每月分五百钱现钱到账上,那里去找这么好的事儿?外郡那些开荒的,每个月才给多少?种十年地,才能留下百分之十的土地归自己,而这些土地,依旧是要纳税的。
大槐树下的一排桌子,坐着各种各样的衙门,如果后世有人来,怕是要笑死了,这些衙门的名字是分外令人熟悉,什么教育局,什么移民局……等等之类……
某人不爱动脑筋,善拿来主义,他这样的制定出的新的管制体系,一朝拿出,不论是金山主,还是赵淳润,颇有些惊为天人的感觉,真真是太意外了……
顾昭现在需要人才,又不愿意惊动上京的官僚体系,在他眼里只要不是文盲,那都是宝贝儿,如此,在一般户籍的严格管理下,为了防止人才流失,这里的算卦先生还要多办几个手续,多盖几个大印。
认识少于几百字儿的,就去印刷厂刻板儿去,算卦先生进来全部先洗脑,接着背教材,学上半年之后考试合格,宣誓之后就会分到各郡州基础教育学校,当基础知识先生去,待审查合格了,就给他们机会,叫他们考自收自支的事业编制小吏去。
据说,为了这群算卦先生,迁丁司好几位上官都挽着袖子,打了好几仗了。
命运卷裹着这群算卦先生,跑江湖的到了下江,多年之后,每当他们想起,真真是又是想笑,又是庆幸了,何德何能呢,一个下贱之人,竟然能在这片土地,得到新的价值成了人人尊重的先生?最后竟然还都做了官了,吃了皇粮了!
一片吵杂声中,毛遇春将手腕上的布条从绳子上解下来,四处茫然的看着,他整整走了两个月,开始的时候,还有双鞋穿,后来鞋烂了,就从身上撕下布条扎草鞋穿。
本以为会死在路上了,却不想,走长途的路虽辛苦,可一天有一顿打底的管饱干饭,这样的日子却是又惊又喜的,最起码比以前强上百倍了。
毛遇春有三个弟弟要养,以前一个月也未必能吃上一顿饱饭,现在虽然流放了,可见天能吃一顿饱饭,对于这些可怜的流民来说,这已经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了。
“大毛哥!大毛哥!!!!!!!!”
从队尾的小驴车上蹦下两三个面黄肌瘦七八岁到十岁的小童,小童一下来便开始惊慌失措地找,并大声呼喊,直至看到了毛遇春,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的拉着手跑着过来。
有不服气搅屎的正在挨鞭子,几个孩子均吓破了胆子,跑了来抱救命绳子一般的小的抱住了腿儿,大的拉住了破烂了的衣襟。
毛遇春看看他们,一个一个的挨着脑袋摸过去安慰:“无事,无事,有哥呢!”
最小的毛遇冬搂着毛遇春的大腿开始哭:“哥,我怕!”
“莫怕,莫怕,有哥呢!”
便是这样说,他依旧将小弟搂在怀里,不停地说无事,莫怕,也不知道是说给旁人听,还是给自己。
毛遇春今年二十岁,老家不知何地人,他只记得四五岁的时候老家闹水患,爹被冲走之后娘病死了,他叔想把他卖了,结果卖人的太多,又嫌弃他浪费米粮就把他丢在外县扬长而去。
如此,毛遇春就此流落他乡,做了下贱业,恶丐。
不怪毛遇春做了狠人,他原本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可偏偏前几年一场大病险些死了,后被一个住在破庙里的老丐收留救治捡了一条命。
那老丐姓毛,给他还起了个名儿叫毛遇春,至于毛遇春原本叫什么,他早就忘记了。
老丐家前朝也是读书人家,后来战乱,家败了,瞎了眼,瘸了腿,得了病,就一路败下去成了丐,老丐心善,先是收留了毛遇春,后他家便有了春夏秋冬的排位。
大前年,老丐爷爷没了,毛遇春便负担起了三个弟弟的吃吃喝喝,好声好气的要不来吃喝,没得办法,毛遇春才一咬牙,做了讹人的恶丐,带着三个弟弟满镇子的祸害人。
毛遇春本不是这边队上的,入甘州的时候,有人给他登记,因他跟老丐识得一二百字,又识得一些数,便从丐队,被送到了这边。
至于这兄弟四人如何被流放的,他们落脚的那个小镇,凡举开板做买卖的,就没有不怕这兄弟几个的,他们倒也不闹你,就是一开门,门口一溜儿从大大小躺着四个身子,人家就默默的躺在你家门口了,钱给的少了,人家还不走了……
官家原本也抓来着,可他们又犯的是小事儿,三五天又得放出来,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他们变成了当地官员老大难的问题。
再者,他家还有三个小儿,镇上的人也多为良善,咬咬牙,这事儿硌牙,大家也忍耐了。
今夏那新的律令一出,镇子上的衙役便一路飞奔的将四兄弟拖出破庙,欢欢喜喜送走了,临走的时候,镇上人还给他们兄弟凑了两贯钱带在路上。
这一路,这兄弟四人倒也安顺没怎么受罪,因他家有三个幼童,迁丁司还给幼童门安排了驴车,如此,也算是风平浪静的到了地方。
这兄弟四人并不知道前途命运,便紧紧的抱着,慌张的四处看着。
没多久,那边一位二十岁上下,穿着青布长袍,腰扎牛皮革带,头带无展脚帕头的年轻小吏正举着一份名录,撕心裂肺的念着名字:
“毛遇春!毛遇春!!!!!毛遇春!!!毛遇春你个倒母败水的东西,有声吱声,没声你就放个屁!”
毛遇春长到二十岁,打几年前有了名字,就没被人这样喊过。
他半天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喊自己呢,如此,他先是小声哎了一声,又见那位官爷撕心裂肺的,就赶忙大声应了,拖着三个弟弟走了过去。
“在了,在了……爷,爷爷,在了爷爷,小……小的就是毛遇春……”
这位小吏低头看他们,先是看大的,又看小的,半天之后,眼神软了下,指指一边的空地,用喊哑的嗓子吩咐道:“那边考试去!考试去!”
毛遇春不懂,只得浑浑噩噩的又拖着三个弟弟在那边排队,他支着脖子往那边看去,那也有个方桌,桌前也坐了位爷,这爷倒也不是扯着嗓子喊的,他却拿着一把铁尺子,一下不对,啪!他就给人一尺子狠的,打完继续吩咐,一边写写画画。
半柱香的功夫后,总算排到毛遇春,这位爷也不抬头,迎面便丢过一本破书,叫他翻开书页,指着上面认识的念字儿,一边念,一边数自己念了多少个。
毛遇春拿起这本马粪纸抄录的书,看看书皮,五个字儿,认识三个,他便立马念到:“爷,认得三个!这个念救,这个念迁,这个……三……这个字儿,那头墙上也有呢,小的都认识,那边写的移民三大纪律……小的都认识,爷?”
这小吏抬起头,笑眯眯的看着他:“你倒机灵!”
能不机灵么,都悄悄看半天了,铁尺子就脸来一下,他可疼啊!他在镇上讹人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毛遇春一脸巴结的笑着道:“谢您夸奖。”
这小吏笑着摇摇头,指着那本《迁丁司救荒录第三期道:“甭跟爷抖机灵,继续念!”
毛遇春的低头哈腰道:“爷,小的的弟弟们也是识得几个字儿的……”
这小吏看看他身边这几个,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就和颜悦色起来,问他:“这些,都是你亲弟弟?”
毛遇春利落的回话道:“回爷的话,不是,乃是养爷收养的,后来养爷去了,便是小的照顾,您看到了,都又瘦又小,干不得重活,不过没关系,小的成啊,你看我这个子……”
小吏赶紧挥手,后边一串的队伍几百人,他哪有时间啰嗦这个,因此他拍拍桌子道:“赶紧认你的字儿!啰嗦甚?”
毛遇春赶紧低头,翻着书页开始吃力的认了起来,他也是运气,这一本书里,他认得的有一百五十二个字。
这小吏便在一本打着方格,有养老,育婴,育童,施医,残废,济贫,习艺,贷款……的名录上,给他划了几个勾。
这几个勾,分别划在济贫,习艺,育童上面。
划完,小吏登记了毛遇春兄弟四人的名字,从一边的筐子里拿了四块牌子给他,这一次,这小吏的态度倒很慎重:“这牌子你收好,今儿起,你可要记得,你就是甘州人了,这是黄六二十七,你三个弟弟分别是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你可拿好,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这是随你一辈子的东西……”
毛遇春将牌子握在手里,那小吏顿时恼了:“挂脖子上!脑袋丢了,你也不能丢这个!”
毛遇春一顿慌张,赶紧就着链子上的绳子,将四块牌子给自己跟自己弟弟挂好。
挂好后,他又领了四张马粪纸做的厚纸,官爷说,这个叫户口。
如此,毛遇春便拿着自己的户口带着三个浑浑噩噩的幼弟,又随着队伍去了那边的祠堂,在祠堂里,他的脑袋,就如填鸭一般的被硬塞了很多事儿,什么上户口,什么工人,什么以后他可以每月拿五百钱了,什么他需要凭着牌子要到月凭着工钱买供应粮了等等之类……
也就是从这一天儿起,毛遇春成了甘州下江的一名印刷厂刻板工人,每月赚五百钱,不过这五百钱,毛遇春只能拿到二百四十钱,至于剩下的,据说要交什么社会保险金,什么房屋贷款,什么什么的,毛遇春都没有反抗。
作为苍茫大地上浮游一般的小民,他生来便是被盘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