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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玦听得花蚕如此说,手指不禁一颤。
花蚕见状,又轻声道:“孩儿昨日与哥哥一起,刚回了家……”
他说“回家”,又让第五玦心里一痛,那里原该是“家”,可女主人却不了。
“然后,就去禅堂,瞧见香炉里有灰……”花蚕缓缓说着,“想来想去,如今还能为祖宗上香,也只有爹爹您了。”
第五玦无声地听着,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花蚕偷眼看他表情,又道:“当时孩儿心中还是欢喜,可与哥哥到了皇宫来寻爹爹下落,却看到爹爹这样……真让人好生难过。”
“孩儿为爹爹把脉,才发现,爹爹体内,竟然是中了毒。”
“孩儿想着,瑾哥哥对爹爹……有愧,定然不会亏待了爹爹,爹爹身旁照料宫人,想必也是精挑细选……那爹爹又因何会中毒呢?再三揣度,孩儿也只能猜想,只有爹爹您自己,才能做到如此了。”
“而爹爹又是那般情状……因而孩儿大胆猜测,爹爹是自己用了药。”花蚕敛眸,声音柔和,“那药能让爹爹沉睡于梦中,又能某些时候让爹爹醒过来。”
“就不知,孩儿猜得可对?”
第五玦听花蚕推测之时,一直垂着眼,到后来,见花蚕思路清晰,娓娓道来,又不自觉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小儿子尚显稚嫩脸,目光十分复杂。
花蚕见第五玦不回答,也不催促,而是偏头冲花戮笑了笑:“哥哥,你瞧我说得对不对?”
花戮看他一眼,“嗯”一声,然后看向第五玦:“父亲。”他没有像花蚕一样大段地叙述,只用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眼对上第五玦深蕴痛苦,就带去一些询问意味,还有隐隐压迫力。
第五玦刚顶住了小儿子温情攻势,又遇见向来寡言大儿子眼神,心中愧疚涌起,终于溃不成军:“是,我服用了‘浮生如梦’。”
浮生如梦,顾名思义,一旦服下,便将生当作死、死当作生,浑浑噩噩,一如梦中。梦是美梦,然而既然是梦,便有醒来之时,每年之中,总有那么几日清醒过来,复知苦痛。
此毒是为“活死人”陈百药所制,第五玦手里有,也不足为奇。
这便可以理解了,第五玦为报国远赴边疆,却得胜归来时得知妻死子散消息,朝廷为了稳定军心而没有告知于他,让他失去了找回妻子遗体和打探失踪儿子下落机会,但大义上,朝廷并没有做错,他不能恨,但未尝没有怨。拼命搜寻了一阵子之后,没有半点消息,他终于绝望,无法再全无芥蒂地为国效力,就只好服下毒药,一边苟延残喘,一边梦境中与妻儿相会……唯一清醒时刻,他就略子孙孝道,为祖宗上香,也为失踪儿子祈福。
“爹爹怎能这样折腾自己身体……”花蚕叹道,“若是娘亲知晓,也必定难以安心。”
花戮听出花蚕话中凝重,低头看他。
“浮生如梦是毒,既然是毒,能有什么好去?”花蚕冲花戮摇摇头,“虽然不是立即毙命毒,但对身体损耗却是极大,饶是爹爹内力身,恐怕也熬不到老去……我探过爹爹脉象,再放纵下去,就没几年……了。”
他语意未竟,然而场诸人又有谁不明白?
第五玦苦笑道:“为父既然敢服用此药,当然就想得明明白白,小一小二不必多增烦恼……拖着这副身子,能活几日,也就是几日了。到时候……”好下去找你们娘亲。
花蚕却是再摇头:“爹爹这样下去,让孩儿日后怎么敢给娘亲上香?”他眼里一下子含了些水意,像极了心中沉痛却还要强自劝慰模样,“孩儿刚为娘亲做了法事,刚将娘亲灵牌请回家里,爹爹却要丢下不管了么?”
花戮一旁,依然冰冷着脸,可不用持剑那只手,却搭了花蚕肩上,花蚕一抿唇,人也往后靠了靠,好像要得到支撑。
第五玦见花蚕这样说,再看兄弟两个依偎一起样子,只觉得既欣慰两人兄弟情深,又是加愧疚自己没能到父亲责任,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待听清花蚕说已然请了爱妻灵牌回来,回想往日温情,心中便是大恸……细细思量,两个孩儿即便看起来已经是懂事了有成就,可论起年纪,也不过还未满十六样子,亡母、家破被掳、千辛万苦地长大……做父亲,实不该他两人好容易找到自己之后,忽然泼下一桶就要去了冷水!
想明白了,第五玦满心歉意,口唇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
不过花蚕那一手银针虽然厉害,也只是能暂时通了他经脉、让他醒过来,可没有解毒功效。跟花蚕说了这些时候话,神气早就耗完,第五玦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连忙用手扶住额头,甩一下脑袋,慢慢地靠床头。
“爹爹,你没事罢?”花蚕赶走过去,伸手把他扶住,给他拉上被子,“别受风了……”
第五玦摆摆手:“我没事,大概是刚醒,还有点乏力。”
花蚕微微一笑:“那爹爹是肯好好调养了?”
“嗯……就如你说,为父若是这么扔下你们、下去见了你们娘亲,以你们娘亲性子……想必要好好地给为父一顿排头!”第五玦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眼里也有了点神采,“想当年……”他刚要说话,随即又失笑,“不,没什么,小二不必担心为父。既然为父说了,便会做到。”第五玦目光柔和,看着与爱妻容貌酷似花蚕,声音轻柔了许多,“虽然你现有医术傍身,又有你哥哥护着,但身无内力,可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孩儿省得。”花蚕微笑答应。
第五玦再嘱咐花戮:“小一,别忘了你娘亲话。”
“是,父亲。”花戮看一眼花蚕,对第五玦点点头。
父子三人正叙话,外面石门却倏然发出了沉闷声响——有人来了。
这是密室,连通又是北阙当朝皇帝寝宫,那能这时到此还有何人?
自然是散了朝前来第五瑾了。
第五瑾身后还跟着一个内侍一个白衣公子,便是秦青秦大总管和晋北王府小世子第五琮了。
第五瑾刚进门,就大步走过来,声音清朗,音量却不大,想来是怕惊扰了“昏迷”中第五玦:“小一小二,你们两个可还好么?皇叔可还好么?瑾哥哥下朝陪你们来了!”
花蚕花戮有长辈场,当然是不能抢先说话,第五玦缓缓挺直身子,挪动两条腿,就要下床来:“陛下前来,第五玦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第五瑾这时已经走到近前,一打眼就看到个清醒第五玦,可真是喜出望外,又看见这位皇叔要拖着病体下床行礼,骇得赶紧走几步,双手扶住对方:“皇叔严重了,皇叔醒了,侄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怪罪?倒是要请皇叔原谅侄儿来迟,错过了皇叔醒来!”
第五玦连称不敢,他是北阙王爷,也是当朝皇帝臣子,既然醒了就不能与浑噩时一样,而且为着两个孩子,他也不能这个时候对皇帝摆脸色,适当虚以委蛇是必要……别提,隐瞒消息是先皇,现这个皇帝侄儿……还真没什么对不起晋南王府地方。
皇帝与王爷两个你来我往地寒暄着,另一边,花蚕花戮两个也和第五琮打了照面——他们这还是第一次以真实身份见面,当然就不同了。
“……竹玉公子?”是花蚕先说话了,口气里带着疑问。
“虽说不是第一回见面了,可还是重介绍一下罢。”第五琮折起扇子,拱手笑道,“下第五琮,晋北王爷第三子,也是你们堂兄。”
花蚕细细地盯着第五琮脸看了会,才转而笑了笑:“真没想到,原来竹玉公子是皇室中人。”然后也正色地行了礼,“花蚕见过堂兄。”
花戮看着第五琮,点一下头。
“两位堂弟能认祖归宗可是好事,这不两位一来,皇叔就醒过来了么?足见两位堂弟是有福之人,往后日子,也定然会好。”第五琮态度热络,语气关怀,就好像他是与两人一同长大亲密兄弟,并不讳言。
而既然这位小王爷这样拉拢了,花蚕也不会不识抬举,便也顺水推舟,仿佛与第五琮相交已久般:“那就承堂兄吉言。”跟着话锋一转,“堂兄是为了瑾哥哥去了武林?”他没说“陛下”,这当然就不是朝堂事,只是家事。
第五琮眸光闪了闪,似真似假地说道:“小堂弟,你瑾哥哥可把我操弄惨了,一年上头,就没有个安歇时候,净为他跑来跑去了。”又笑一笑,玩笑一般,“这话可别对阿辞他们说,不然话,我就要被人怪罪了啊~”
“若是江湖上,我不过是受兄长庇佑文弱书生,托兄长福气认识了竹玉公子,可没见过堂兄啊。”花蚕也笑了,“瑾哥哥也好,堂兄你也罢,都是家人。偌大个武林,哪有人一天到晚拿自家人到处说嘴。”
第五琮闻言,唇边笑意甚:“小堂弟真是心思玲珑,日后肯定是能得‘玉名’栋梁之材。”以第五瑾对第五玦看重以及两代帝王对晋南王府愧意,肯定会安排花蚕花戮认祖归宗之事,到时候,自然就要按照皇族子弟规矩。两兄弟第一过了十五,便定要接受“玉名”考验。
花蚕温和地笑了笑,客气几句不再接话,就将两人交谈告一段落。
第五瑾和第五玦叙话也说了有一会了,第五瑾是直劝第五玦保重身体,第五玦也作出惶恐不敢姿态推托……第五瑾说了许许多多,总算是暂时劝住第五玦好生休养身子,而花蚕看第五瑾似是有事同第五玦说道模样,就先告辞,拉了花戮一齐出去,由秦青送到准备好厢房里面。
路上慢慢走着,花蚕垂目不语,刚才那一番劝说,无论是哄骗也好做戏也罢,可真做了下来,却没有花太多心思编撰,而是顺应自如,就这般一直劝了下来……想一想,竟然不知有了几分真几分假。
有秦青跟着不好说话,花蚕默默,低着头,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及至进了房间,花蚕才抬头看向花戮,难得露出一丝无奈:“兵部首座,我怎么好像真有了几□为人子感触了?”
“……小蚕。”花戮这回没有回以“毒部首座”这样称呼了,第一次唤出花蚕名字,“我是你哥哥。”
花蚕微微怔了一下,良久,也终于眼中透出一点柔和来:“对啊,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弟弟。”
今生有自娘胎里就一直陪伴哥哥,也有父有母,家庭和睦。即便短暂,也是曾经有过,对于造孽许多人而言,便是上天恩赐了,就算后来为母报仇,又何尝不是获得了个生存意义?
从此,他再也不用前世称呼调侃。
既然无法已经对有些事情上了心,何必还一定要执着前世身份?过分拘泥,反而失去曾为首座应有风范,变得不像自己了。
花戮看到花蚕展眉,也不多说什么,只脱下外衣,走到床边:“一夜了,睡一会。”从昨晚到现,天都已经亮了,两人还没怎么休息过。尤其花蚕,是劳心劳力,不会武功人一套银针使下来,可说损耗巨大。
花蚕弯起嘴角,也除下衣衫,过去伏花戮胸前,听着熟悉心跳声……缓缓入眠。
次日——
第五玦被银针刺激,勉强醒来已是不易,但若要下床行动,却是不能。不过既然清醒了,当然就不能再被藏密室里……堂堂一个王爷,浑浑噩噩时候还能说是要方便照料、也防止因为那时举止失当而有损其颜面,可现下是醒着,还放密室,就有软禁嫌疑了。
第五瑾当然不会让这样嫌疑损害了自己与第五玦之间情分,但也不会就这样让第五玦回晋南王府居住——那宅子整个都空着呢,一个服侍人都没有,第五玦现身子虚成这样,回去了有个好歹怎么办?
所以干脆了,就把第五玦住地方安花蚕花戮兄弟两个旁边,让他们刚相认父子多多见面联络感情,也让他们彼此照应照应。而第五瑾本人,也时常过去坐坐,既表示慰问,也加深彼此情谊。
这不,刚书房议事出来,第五瑾一拐弯儿,又来了第五玦暂住宫殿里。
第五玦还床上静养,花蚕亲手配了药材,交给第五瑾派来太医查验过后,太医院里取了药,又亲手煎熬,亲手送到第五玦嘴边
第五瑾没让内侍通报,进来房间时候,就正看见花蚕小心翼翼地舀了勺子汤药,送进了第五玦口里。
屋里人见第五瑾来了,都站起想要行礼,第五瑾一应全免,说是“只有自家人时候切莫太过生分,不要伤了感情”云云,然后才宫人诚惶诚恐搬来大椅上坐下了。
“小二真是孝顺,皇叔有福了。”第五瑾来时虽换下了朝服,可因为是刚见了大臣,还是一身正装,发饰穿戴都极为严谨,看来就极有帝王气派,他一瞥眼看到院中练剑花戮,又赞了一句,“小一也是一代人杰,朕听人说起了小一武林大会上表现,真是威势非凡啊!”
第五玦也微微带笑:“小二确很好,但臣下受之有愧了。小一也是好孩子,不过年纪还小,要多些历练才能成事。”天下间没有父母不乐意旁人夸自己孩子,可这夸人是当今皇帝,就不得不斟酌几分。
第五瑾也不这个话题上打转,只随口寒暄着,并没有开启别话头。
而花蚕很喂完了药,温和地笑笑,说着“出去看哥哥练剑”,就转身走到外面去了。
这时候,第五瑾面色一整,看着第五玦叹口气,露出了既为难、又隐隐期盼神色来了。
花戮剑势很凌厉,剑气过处无落叶无残花,连本该飞扬尘土也仿佛惧怕了这股澎湃力量,变得畏缩起来,服服帖帖地呆地面上。
花蚕慢慢地走过去,不疾不徐,显得悠闲,也显得从容。然后,他就剑气外沿之处停下了步子,嘴角含笑,欣赏自家哥哥精妙剑招。
花戮已经练了两个时辰,内力通达,哪里会不知道花蚕走过来了?练完后一遍时候,也停了下来,转眼看向花蚕。
“来了。”他语气没有波动,所以明明是个问句,偏偏被他读出了下定论味道。
花蚕是早习惯了,他抬手轻轻将被剑气余波拂动发丝捋到耳后,一勾唇说道:“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