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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下外面御寒的衣物后,面前的女子一袭红衣烈烈,袖间襟前散落地绣着粉白的桃花,眉眼含笑,神态闲适悠然。徒嘉旦眼尖地瞥见半掩半映在袖间的那对玉镯子,刹那间怔愣了片刻,便有些察觉不出的狼狈,抬手道:“坐吧!”
含情美目弯了弯,林清微欣然入座,动手将两只七宝珐琅杯斟满,举起其中一盏对着徒嘉旦:“二哥哥,你我兄妹十几年不见,小妹聊以此杯敬你!”
徒嘉旦握着另一只七宝珐琅杯,见她笑靥如花,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意味,仰脖将一盏酒水尽数饮罢,手紧紧攥着杯身,上面镶嵌着的红蓝宝石之类戳在掌心里,他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一般,沉声斥道:“微儿,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恍若未闻地拿起旁边搭着的乌木镶银筷子,夹起一块胭脂鹅脯放入口中,待咽下后,林清微抬起眼来看着徒嘉旦,指着白瓷碟儿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鹅脯:“这是微儿亲手做的呢,先取鹅一只,不碎,先以盐腌了,置汤锣里蒸熟,搁三五枚鸭蛋进去,等熟了之后,拿杏腻浇供,鹅肉补虚益气,暖胃生津,听说二哥哥这几天有些咳嗽,吃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微儿!”
徒嘉旦无奈地看着她毫无所动的模样,只得执着筷子夹了一块,细细咀嚼着,入口甘甜肥嫩,带着一丝丝老姜的辛味儿。他动作顿了顿,眼中浮起一层水雾,微微侧过脸去,这个味道,正是当年与父皇一起用膳时尝到的那种——
林清微看着面前男子的情状,心中轻叹,虽说当年德元皇后早逝,生前并没有获得皇后的尊荣,但是年少夫妻,两人相互扶持着渡过一段艰难时光,虽不是情深似海,父皇对她却也万般追怀……正因如此,所以后面有多少孩子出生,都抵不过太子徒嘉旦在他心中来得重要!想来当初在旁人怂恿挑拨下做出逆父叛君之事,二哥心中也是十分难受的吧……
两人推杯换盏之间,一壶梅花酒眼见着已经下去一半,靠近烛火,昏黄的微光衬得林清微面色微醺,她眼角挑起,风流妩媚,带着一丝引诱的意味:“二哥哥,难道就打算这样每日翻尘阅旧,在这寂寂深院中了此一生么?”
徒嘉旦已经有许多年不曾饮酒,几杯下肚,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闻言,苦笑着,扯着嘴角:“微儿何必再拿往事刺我呢?唯有呆在这里,方能清赎我不忠不孝、不臣不子的罪孽!”将杯中半盏残酒小口地抿了。
摇摇头,素手纤纤,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图画,虽说烛光离得远些看不大清,却仍旧能分辨得出那是地图之类的东西,林清微拍了拍桌子:“二哥哥与其白瞎了这满腹才华智计,倒不如为了咱们父皇平生之愿出一把力气呢!”
瞅见徒嘉旦眼底滑过一丝疑惑不解,林清微索性站了起来,将手旁边的莲花烛台端起来,移步走到墙边,那副地图逐渐清晰起来,正是宣朝如今的疆域图。
“北地那边,乌文单于虎视眈眈,他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将三十六计吃得通透,可这骨子里却全是匈奴人的野性!如今燕云十八镇有唐遂前,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大才大德的将领——”林清微细细地描画着地图上那一条用朱砂标记出来的边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二哥哥,我在四哥那边保了你!”
徒嘉旦脸色微肃,扭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良久后,缓缓开口:“微儿,今日,你能在这里毫无声息地出现,还知道孤最近的状况,想来父皇肯定把暗卫留给你了!”他搁下手中的筷子,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衣摆上一条穗子:“孤已经在这里呆了十二年,这是父皇的旨意!你走吧!”
“二哥哥,你何以如此固执!”林清微倏地转过身来,语气里满是失望与恨铁不成钢:“当年的事情,父皇究竟是怪你恨你还是如何,你心里最清楚!说到底,你不过是借着圈禁的名头消磨你自己心底的愧疚罢了!”
一瞬间,屋子里安静下来。
“青衣”,院子门口,叶诚探着脑袋,侧耳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你说,王爷和殿下怎么——莫不是吵嘴了?”闻言,青衣很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呆呆的?”
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收回目光,青衣压低声音:“主子们的事情可不是咱们能插嘴随便议论的,何况殿下和王爷这么多年没见面,肯定有很多事情要说,咱们只管认真守着就是了!”
“哔啵”炸了几声,烛影摇曳,徒嘉旦看着那显得有些微红的火光,眼底深沉如墨色,良久后,他声音带着嘶哑:“微儿,你放肆了!”
林清微哼了一声,并不担心他的冷脸,拉过椅子复又坐下:“怎么,被我说中了?父皇当年之所以将你圈禁,还不是为了你能好过些!宗室那边暂且不谈,再拖上一拖,朝野之间,纷纷扬扬流言蜚语——你自幼便被父皇捧着长大,哪里受过那样攻击!?也就是父皇,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就算你闹了这种事情,都还想着给你找个好地方圈住!你去瞧瞧忠顺,因为掺和了你的事情,头几年被四处打压,要不是后面还有个甄家做底子,哼!”
回忆起当年父皇失望地甩袖而去,为自己操碎了心,徒嘉旦叹了口气,抬眼盯住面前一派自在洒脱的林清微:“那你呢?真的就没有丝毫怨言?孤知道,后来唐遂前回来了......”
挥挥手,林清微抚摸着腕上的镯子:“嫁人于我并没有什么乐趣可言,至于阿前,我和他,与其说是情爱,倒不如以归结为知己……我如今膝下有子,还养着兄长的两个孩子,父皇临去前留了不少东西,现下也好,往后也好,自由自在,并不受约束辖制,日子再怎么样也差不离!说起来,当年为父皇挡下那一箭,我心底已经明白,二哥哥别忘了,微儿可算是苏太医的半个弟子呢!”
徒嘉旦有些震惊地听着她这番话,欲言又止。
“所以说,二哥哥若是对微儿心怀歉疚,真是不必的!”林清微褪下对镯中一枚系着小金丝扣的镯子褪下,起身弯腰,轻轻地放在徒嘉旦面前桌子上:“这对镯子是二哥哥送我,上面这金丝扣是父皇赐下的。二哥哥若是应下微儿的话,只将这镯子搁在外面梧桐树旁边的青石块上;若是不愿,也不必还我了,便只将这镯子留下吧,就当是留作了个念想!日后,再见也不知何时了——”
徒嘉旦目光落在那枚镯子上,他记得,这是林清微八岁生辰的时候,自己送她的;因为喜爱这个妹妹乖巧可人,特意吩咐工匠精心琢制,用的乃是进贡的上好和田籽玉,那时候父皇还叫林清微记着,日后要是太子哥哥欺负她,就把这镯子砸在他面前……
注视着林清微随手将椅背上搭着的昭君套斗篷披上,胡乱地将昭君套塞在袖间,并不回头,脚步轻巧,身影消失在门外沉沉夜色之中,徒嘉旦拿起桌上那枚玉色温润的镯子,看着并没有被主人一并带走的食盒碟盏灯物件,怔愣起来。
—————————我是太子心里很纠结的分割线君—————————
回到公主府中,已经快接近酉时了,林清微梳洗一番后,拥着被褥坐在床上,久久没有倦意。
日前,北地那边传来消息,匈奴那边的领军将领乃是其麾下一员大将,被称为“野狼”的隗允,此人打仗全靠着可怕的直觉,全无章法,恰巧是唐遂前最苦恼的那一类。正因为如此,林清微原本有的七八分把握锐减至五分,再加上前两天盘点国库时,发现因为京中勋贵各家欠款的缘由,亏空得十分厉害,幸而从西洋的归来的商船此番利润颇多,勉强尚且能弥补上一些……
握紧了拳头,林清微暗暗咬了咬牙,迫不得已之时,也顾不得别的事情了,先把勋贵人家办了再说吧!
林清微这里思虑繁多,乾明殿偏殿里,徒嘉景也是大半夜未眠。
翻着面前的卷宗,徒嘉景沉凝不语,案桌下,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攥着。
“也不知微儿那边的事情能不能成——”叶子肃捶了捶桌子,看着这几年商船的利润,再一对比京城中这些老牌子勋贵的作态,他真是愈发地厌恶起来:“若是实在不够,咱们也只能把计划提前了!这群蠹虫,也该把这些年吞下去的东西老老实实还回来才是!”却是和林清微抱的一个心思。
徒嘉景点点头,这些年来,他励精图治,想方设法地从各处开源节流,谁想这些人仗着先祖余荫,如此胆大妄为!原本还想着过两年收拾他们,看来是等不得了,幸而一切具备,只欠东风,就让自己来加把火吧!
……
眼看着莲花烛台里,蜡烛燃尽,只留下满盏的烛泪斑驳,徒嘉旦站起身来,推开门,走到院子里面。
听见推门“吱呀”的声响,叶诚神思一凛,昨夜林清微离去后,他见屋子里面烛火亮了一夜,便也没干离开,披了件大斗篷在院门外守了整夜。
他揉揉眼,抬头一瞧,东边天上只有些鱼肚白,莫非王爷一整夜都没睡么?想了想,叶诚也不敢出声,便扒着院门门缝向里面看去。
只见徒嘉旦披了件薄薄的披风,仰首站在院子里两棵梧桐树之间,落叶纷纷,带着凉气的早风将他身上的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瘦削的身形,看得叶诚心中说不出的酸意。
“罢了,残生也不过虚度年华,倒不如做点事情吧!”徒嘉旦蹲下来,将掌中温热的玉镯子搁在青石上,叹了口气。余光瞥见院门处门缝之间露出的青色,他微不可查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