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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九哥自过继以来,看是春风得意、荣华富贵,实则糟心事情一件也不曾少过。却才熬到了登基,熬过了边患,熬过了孝期,熬得元老大臣们退退、服服,连着妻儿一道儿省吃俭用好容易熬过了缺钱日子。眼见着得形势一片大好,忽地又闹出流民为乱来!
政事堂里,田晃与靳敏两个正当值,因朱震今日不当值,散了常朝便回府了,他两个正说着洪谦“会断案”,冷不防加急文书递到了跟前儿,当下也不说洪谦了,急急一看是军务,两人脸上便似被抽一了个大巴掌,齐一整衣,往紫宸殿里上奏。
九哥彼时正看着呈上来舆图,上标着各处所建商道进度如何,手旁一撂奏本书册,是写着于何处设卡、置多少官吏收费又收支如何。下定了决心,不可令这征收商科又以养出一注冗员来。又心里算一回收支,这征税修路,居然还有赚头,九哥一时难以置信。
虽是震惊,九哥心情却是不坏,口角含笑,正预备回去用午膳时与玉姐说这奇。须知有商路之前,国家道路都是官路,官道并不许平民人等行走,官员、军士行走时,驿站须供食宿、车马等等,非但不收税,反要倒贴钱,除此之外,驿站之维护、驿卒之生计,亦由国家支付。平民人等若走了,也不收税,却要捉将起来。便有那一等机灵人,人少时走官道,闻得耳后生边,便忙自官道上跳将下来,生怕叫人捉了去。是以这官道,朝廷是赔钱。
无钱时愁钱,赚了钱时九哥又有些犹豫,恐这税钱定得略高,伤了商人。若商人不行道了,便也无处收税。一时却又想着少时几次全家随郦玉堂往任上去,皆有商人随行。又想怕收了税,商人又依附了官员去走官道,此须禁止。
正思忖意,却听着脚步声声,便有小宦官来报:“官家,田相公、靳相公求见。”九哥忙命宣见。却见田晃与靳敏两个脚步匆匆,身上绸衣擦擦作响,声入耳中,便觉是有急事。九哥便也将笑容敛起,问道:“二卿何来之匆匆?”
田晃说话也较平日上了几分:“有失土之民为乱。”
九哥怔然,旋即生怒:“究竟如何?”田晃奏曰:“是地方处置失当。”却将手上急报双手捧上,胡向安上前接了,转奉于九哥。
九哥展开一看,即怒上心头,拍案道:“我早经说过,抑兼并可暂缓,他们吞了我也不曾叫他们吐出来,只叫他们休要太贪!如今倒好,贪吃撑死了自己!他们自己蠢死不打紧,我还心疼我好好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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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北方有一县名丘邑,离京不甚太近,却也不算极远,因豪强兼并,百姓沦为佃户。初并不曾流离失所,不想这财主初时倒尚算和气,也与贫苦人家减几分租、也与疾病之人赠些药。这二年却越发吝啬,不特涨租,还时常征佃户出力服役——弄得佃户日子越发过不下去。欲往旁人家去,阖县唯此一大户,惹不想背井离乡,便再没个旁去处,只得暂行忍耐。
千不该、万不该,这主人家一管事仗势欺人,霸占了一佃户妻子。寻常遇这等事,将女娘送还,略与些银钱遮遮羞儿,多半也没个人追究。不想这管事也是个有能之人,竟擅自命家丁将这佃户打将出去。佃户肚里一肚气,娘子不曾讨回,连丝帮衬钱也无有,反叫打了,还要挤出钱来治棒疮。如何忍得?
庄户人家,多是聚族而居,有些个家族彼此处得好些,有些个家族彼此生疏些。然若遇事,合族上下却多半一心。于是便纠起本族青壮,欲讨个说法儿。由此便惊动了主人家,不想这主人家竟不知发甚么昏,以佃户为刁民,竟不责罚管事,反递帖子令县令弹压。
正闹间,佃户之妻又羞自缢,事情闹得愈发大了。县令平素不与这财主争执,此时却不好真个弹压,反劝财主息事宁人。这财主许是真个昏了,竟不听劝。县令无奈,亲往劝佃户,却又劝不住,不得已,将领头儿闹事暂押入牢中。这便捅了马蜂窝,又有传言,道是县令收了财主贿赂,一时群情激愤。
时值春季,万物生发。然春季又有一个说法儿,唤做“青黄不接”,北方粮食一年至多两季,不似南方至有三季者——去年粮食缴了租子便不剩下甚了,经一冬,又春耕出了一把子力气吃得多些儿,便不剩下甚么了。年粮食还不曾下来,整日数着米粒儿下锅。正饿得一肚子火儿,又生出这等事来,如何不闹事?
又有,既有兼并,许多百姓将身与田投了财主,便受其庇护,余下民人便要将这些个租赋一并承担。是以初时是佃户闹事,次后连有田之农夫之不满也叫勾了起来。又杂夹一等好事之徒,一搓火儿,竟冲击县衙,将县令采来打了一顿,县袍也叫扯破了。那财主家又欲点起家丁来看家护院,却敌不住外头人多,又有许多人饿着肚子,想这财主家牛羊满圈、粮满囤,正可均平均平。
一来二去,将财主家也抢了。待吃饱了饭,这才想起来,官儿也叫打了、财主也叫抢了,这却是犯法。众人正急惶无计时,却又有人想起来,不如一走了之。
原来这县既名丘邑,便是县内有些山,诸人往山里一躲,无人领路,岂不便逃脱了?说走便走,当即卷了铺盖、携了粮草,往山里去了。那县令因平素也不算凶恶,挣出一条命来,原是想掩着调解,此时只得慌忙上奏。邻近州县不敢坐视,亦欲相帮。躲往山里便愈出不敢出来,又与邻近州县颇受兼并之苦百姓连成一气,做成个啸聚山森。乱民越发多了起来,因掩不住,不得不上报朝廷,彼时却已祸结三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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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看着这奏章,只觉火气一阵一阵往上冒。靳敏看着不是个事儿,忙来劝道:“官家且慢气来,事已至此,平乱要紧。”
九哥忍气道:“召政事堂、枢府、户部、兵部来议事。”胡向安多一字也不敢说,只答一声:“是。”便亲奔出殿门,支使几个小宦官往各处宣诏。九哥却问田、靳二人:“这迟某人是何等样人?竟能兼并一县?查!”田晃连忙应了,亲去吩咐。
诸衙皆宫内大殿之前,不多时,户部兵部与枢府先到,户部尚书先说:“方才田相公传官家旨意,命查迟某人兼并之事,侍郎正领人翻阅卷宗,稍后便送至御前。”九哥面色一缓也不缓。兵部与枢府便请先问战况,九哥将奏本掷与二人。
两人将将看完,李长泽、朱震、丁玮便至,三人皆不年轻了,却各骑马奔来,都是一头汗。进来先与九哥见礼,九哥道:“休弄那些个虚了!先看这个!”奏本复往三相手中传递。待三人看完,九哥问道:“如何?”
李长泽因九哥先前曾语及兼并之事,却叫他劝过一回,不由旧汗未消,汗又起,一拱手儿,正待请罪。外头户部侍郎却又来求见,道是这兼并丘邑县兼并迟财主底细查到了。九哥冷着脸儿问:“他是何人?”
侍郎奏曰:“臣等查看丘邑县之户籍,又拣看田册,丘邑县并无迟某人,这些田地,却是……陈奇名下!”话音落地,自李长泽以下,便都放下心来。
九哥却狰狞了:“属实?”
侍郎道:“属实!若丘邑县有迟某人户籍,臣等也不至耽误这许多。因并无迟某人,臣等又查看田册,也不晓得这份产业是陈奇名下。臣受此启发,便查阅京城户籍,始知迟某人乃京城人士。若臣未猜错,却是陈奇家仆。”
九哥听了,一拳捶到案上,砚台、镇纸齐齐跳得老高,怒道:“区区一家仆便敢兼并,家仆之仆便敢淫人-妻女!陈奇何其威风?朕且不及!”
李长泽之下齐齐拜倒,口称“息怒”。
九哥冷笑问:“于今却好如何?”
李长泽开口便是斩钉截铁道:“限田,括其隐田!”朱震道:“乱民虽情有可悯,法却不容情。既有冤情县令又不管,有那等生事心志,何不径往上诉?胁从可赦,首恶当诛。请剿其乱者、抚其孤苦。”
九哥一挑眉,复问:“使何人剿、何人抚?”
朱震对曰:“请以陈熙进剿,使郦乾生安抚。生事者毕竟乃陈氏仆役,若使他人前往,恐于其家业,不好处置。请官家看慈明殿面上。郦乾生乃宗室近亲,亦足证官家诚意,不如此不足以平息事端。北方兼并颇重,是以丘邑之事一月而勾连三县,臣恐拖延不决,事将有变。”
九哥道:“就这样!”旋即道,“诸卿跪着做甚?起。”
诸臣这才起来,当即拟旨、颁诏、调兵。又与九哥亲兄郦乾生颁旨,着出为安抚使,只待陈熙先行,平定局势后,便即出发。
枢府看着这般,便知此番用不着自己,有陈熙去,事交与他便是。户部却要诉一回苦,言国库才攒下薄薄一点银钱,便要花将出去。李长泽等却想抑兼并之事,朱震想却是慈明殿这番又要讨不着好了。
李长泽心思动得起,想来这兼并是须抑上一抑,却又不能狠抑,否则民心未失、便要先失官心。不若官家所倡之重工商,好与失土农民一条活路儿。
朱震又请九哥“往慈寿殿分说分说。”
九哥深吸一口气道:“但有急报,便报与我,我往见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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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正与淑太妃说着陈熙之妻又怀一胎,只盼是个男胎,因陈熙长子这些年着实有些个娇惯,想着好有个兄弟,两个好互相扶持。听得九哥求见,姑侄两个都有些讶异,太皇太后道:“请。”淑太妃道:“也不曾听说有甚事。”
待见九哥入来,面色不豫,两个心里都有些打鼓,太皇太后问道:“官家近来可好?”九哥强笑道:“诸事皆安,唯有一事挂心。”太皇太后因问何事,九哥便说如此这般,听得太皇太后与淑太妃也面如土色。
这两个不是不曾经过流民为乱,那些个却不曾与她们有牵连,是以能淡然处之。如今陈氏既有激起民变之嫌,两个如何不惊?心里将陈奇骂了个狗血淋头,口上便要摘清。太皇太后愤然变色道:“官家无须看谁面上!我既嫁与先帝,便是郦氏妇,如何会护着陈氏仆?”
九哥顺势将以陈熙进剿之事告知,又说:“先平剿患是要紧,平乱之后,陈奇之罪却不好不问了。”太皇太后道:“国家自有法度!”九哥道:“终是皇太后亲弟。”太皇太后冷笑道:“便是我兄弟,该领甚罪也当领甚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头祖孙两个说得相投机,那头慈明殿里,皇太后正拍桌打凳儿,朝陈奇之妻骂道:“你们胆子也忒大了!竟不先来说与我知道!”
陈奇之妻哭道:“我们也不晓得,作死奴才自家逃了并不曾告诉我们,我们也是因着那头府里有动静,略一打听,这才晓得事情不好了。还请娘娘救救我家那个亡人。”皇太后顾不得弟媳骂弟弟是亡人,将心一横道:“你们只管推与那逃奴!我自与官家打官司去!”她统共这两个兄弟,如何肯令陈奇出事?
陈奇之妻放下心来,依旧哭道:“他叫削职好些年,家里收益便少了许多,孩子们一年大似一年,一个个皆要嫁娶,又要置产业。京畿早没地方儿了,这才往稍远些儿地方去,谁晓得……”
皇太后听得心烦,喝道:“你哭个甚?回去等消息罢!”却命人往紫宸殿去看九哥可。
九哥自是不,听着九哥往慈寿殿去了,皇太后暗骂一声,也只得忍了,只待九哥出了慈寿殿,往叫人拦着相请。不请太皇太后出手,九哥前脚出了慈寿殿,后脚便使人将皇太后拎了来训斥一回。
皇太后听着太皇太后说她这一系:“眼皮子浅,上不得台面,不晓得轻重”,又说叫陈奇兄弟两个,“日后也休要为官了,做官儿也是犯事。”竟是要将他两个皆削职为民。口上不说,心中不由大恚,手上留两寸来长指甲都握断了三根。暗想:你们休要落到我手里。
陈熙行后,九哥果颁旨,彻查此事来龙去脉。果然连出陈奇,这陈奇几经起落,心志早已不坚,审他又是洪谦。洪谦言辞自来犀利,又通世情,但陈奇有言不符实之处,皆叫他一一指出。陈奇初欲推往逃奴身上,洪谦却翻出吏部旧档,将田册取出,却是他名下。有迟某人签与他“雇佣”契书,凡经牙行之正经“雇”人,皆须往衙内落档。
陈奇不得不认了是他指使,却又说并非是他一人之产业,尚有其兄侯陈文之田。于是朝廷公议,一将陈奇削为民,又将其兄之侯爵夺去。却又将其“强取豪夺”、“非法而占”田地收还国家,重分与百姓。
朝廷上自政事堂,下至寻常小吏,皆知兼并之烈须抑,却又恐蔓延至己身。今日终于有个替罪,自不会轻易放过。李长泽主持公议,原本陈奇兄弟激起民变当流放,因是皇太后兄弟,可“议亲”,便不流放,只削职而已。乃将皇太后求情门路都堵了。
待朝廷议下,时已至五月,丘邑陈熙已将大股流民平息,只余收尾。皇太后气极而病,孝愍太子妃却请缨讨了侍奉差使。太皇太后与玉姐皆知王氏与皇太后有宿怨,太皇太后乐得王氏将账全记皇太后头上,玉姐以皇太后难缠,两个皆乐见王氏与皇太后打擂台。
是以太皇太后止遣人慰问,玉姐亦止每日亲往问安,余事悉交与王氏。拖延至九月里,皇太后“病愈”,玉姐还将淑太妃所出之三姐、王氏之女三姐,并淑太妃抚养先帝之女一并唤来,与皇太后设宴庆祝。皇太后发作不得,恨得只管咬牙。
外头却传来消息,陈熙已将乱事平定,郦乾生抚慰颇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