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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娘死得毫无防备,离得近的纹斛和吴昔身上免不得沾了些血迹。可眼下却没人在意这些细节——静娘已死,朝云派手里握着的也只有红帷一人,而红帷心性坚韧,比静娘难攻克百倍。
杨靖原本以为纹斛会有所顾忌暂时不去找红帷问话,却不想他丝毫没有因静娘的死而乱方寸,仿佛眼前死不瞑目的不是一个关键人证,而是一株无关痛痒的杂草。
“把她丢到隔壁,给红帷搭个伴儿。”
语调平淡无波,没有半分怜悯。
杨靖不是一个烂发慈悲的人,他也知道似静娘红帷这样的人死千次万次都不足惜,可是这样的冷漠放到纹斛身上却叫他难以置信。
他仍然记得,纹斛虽然精明狡猾,轻易能将人气个半死,却会主动在暗中照顾毫无价值的李丰杨,不求任何回报。
他一直都觉着,纹斛应当是个善良的人。
所说的话久久得不到回应,纹斛看了一眼呆愣当场的杨靖等人,心下了然,他也不辩解什么,只慢腾腾地走到死相凄惨的静娘身边,缓缓弯下腰,有些嫌弃地敷衍到:
“可怜红颜薄命,我恨不能以身代之。”
杨靖:……
辩解一大通,也不如这明摆着的虚伪管用,被纹斛这么一搅杨靖等人心里虽然仍旧觉得不适应,到底也没再发愣。吴昔上前将尸体拎起来扔到了隔壁房间,不久便传来红帷的疯狂大叫。
她是聪明人,自然能看出来静娘是因何而死,孔善打从一开始就没给她们留活路。
她们为他拼命,可他,从头到尾都只把她们的忠诚当笑话。
死不足惜的笑话!
等到尖叫声咒骂声平息,纹斛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去了隔壁房间,杨靖能看出纹斛一开始并不知道静娘会死,可是此变故一出,他立即又换了另一套处理对策,此间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早预演过一番。
冷静睿智到令人心寒。
地上血迹未干,空气之中仍有令人作呕的腥气,女弟子禁受不住早已掩面冲了出去,而杨靖则抬眼看了看屋外的阳光。
明亮得有些晃眼。
纹斛何时同吴昔离开的杨靖已经不知晓了,他只知道自阳光之中走来一个模糊的人影,光斑淡去,合出一张完整的脸。
“纹斛呢”
卫宁从李丰杨那边得知了纹斛的遭遇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纹斛,没想到两边竟走岔了路。
“应当是刚回去不久。”
断了因误会而生的痴念,杨靖恢复了往日心绪,再看面前的卫宁时也不复初时嫉恨。心细如他,自然看出了卫宁的反常,联想到他刚恢复记忆,又才见了李丰杨,不难猜测出是他那个五师弟又多嘴说了些不该说的旧事。
“纹斛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那师弟从前同纹斛有些嫌隙,他的话不可尽信。”
听到这句话后,卫宁拧在一处的心突然又救出个活扣来,可下一刻那活扣的两端又再拉紧,生生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纹斛在那地方过得不很好,别管他如今成了什么样,至少他对你的看重不曾变过,你往后记着对他好就是。”
似是终于为纹斛的不近人情找到了借口,说出这句话之后杨靖的内心明显松快了许多。人人都想做傻好人,可上天只给了他成为薛纹斛的路,有什么法子
当活命都成问题,谁也没资格再去苛求人家讲什么礼义廉耻,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件不要脸的事情。
“我听京城的人谈起,前朝覆灭之后他先是被抓到了将军府,被人当狗一样拿条链子锁在桌角任意羞辱,之后偶然被狗皇帝看上带进了皇宫,日子倒是好过了些……”
言语至此突然中断,杨靖想起了离开皇宫地牢的那个晚上看见的场景,那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景象。
哪怕是不再喜欢纹斛,他仍后悔没能宰了那个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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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山上也有不少开垦出来的地,粮食是不种的,不过弄些小菜。种子播下去快的话二十来天就能摘一批,吴昔带着纹斛一路走回去就碰见了好几个女弟子在掐小菜,每个瞧见纹斛都会笑嘻嘻地打招呼。
“薛先生早,哟,大师兄也在啊。”
无一例外的叫完纹斛,再叫吴昔。
“早。”
纹斛慢吞吞的,却一个不漏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并没有因为自己抢了吴昔的风头而沾沾自喜,也并不因此惶恐不安,吃饭喝水时是什么表情,现在依旧是什么表情。
吴昔看着身边这个人那张精致的脸,神色越发诡异。
从前他是看不起薛纹斛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的,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这种小白脸往往比武艺高强的他管用。
他当时就在红帷跟前儿守着,那个自清醒过后就一声不吭,任他们费尽手段仍油盐不进的女人,竟然在看见静娘的尸体过后方寸大乱,纹斛一个字未说,单单把纸笔往她面前一扔,该写的不该写的全都吐了出来。
这是个妖怪。
“我不是妖怪。”
纹斛一字一顿地回复,吴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
“我只是比你聪明而已。”
吴昔:……
“你聪明你还成了亡国奴。”
说完吴昔就觉自个儿有些刻薄,可纹斛脸色依旧未改,连眼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术业有专攻,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要亡我非战之罪,你随便挑一个解释。”
吴昔:……
他就不应该觉得愧疚。
人安全送到了住处,却并不见卫宁,吴昔得了杨靖嘱托不敢丢下纹斛一个人离开,又不欲听一个妖怪胡说八道,索性自个儿在屋里溜达,溜达着溜达着,就看到了卧床。
两个枕头,两床棉被。
可是毕竟只有一张床。
卫宁同纹斛的关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好似突然撞破了人家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一般,吴昔又开始尴尬了,一边检讨自己不应该不经允许就进入别人的卧房,一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比如——
这两床被子是一人分一床呢还是叠在一起盖呢
这枕头晚上是放一边儿挨着呢还是床头床尾分开放呢
再比如……俩男的睡在一起会干什么呢?
“你要是想知道晚上可以亲眼看看。”
吴昔瘫着一张脸,按理应该很难看出心里想得有多复杂,偏偏这人嘴巴老实,想着什么一不留神儿就说了出来。
“……不必。”
“吴兄不用客气。”
“当真不必。”
直把个老实人逼得满脸通红纹斛才收手,任不知趣者如吴昔,从此以后也再不敢在纹斛面前讨嫌。私事暂且揭过,纹斛大发慈悲地谈起了“公事”。
“刚才红帷写的那些吴兄也看见了,你如何看”
红帷打从一开始被抛出来就是颗弃子,想从她身上问出太多有用信息绝无可能,可此人生性谨慎,比静娘更老成世故,即便孔善有意隐瞒,终还是会被她瞧出些端倪。
她在那张纸上画了很久,抽丝剥茧,最终也只留下了四个字。
传国玉玺。
“孔善如若想借旧朝之势,寻找传国玉玺倒很有几分可信。”
前朝唯一能算得上宝藏的估计也只有这东西了。当初当老头子很往外头送了些人,儿子也好相好也罢,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的儿子一个都没跑掉,除了薛纹枢之外全被抓回来砍了头。如今看来,当初应该至少有一拨人成功逃脱了,而传国玉玺恰好就在他们身上。
“可是这法子有些蠢,如若弄死我同纹枢其中一个就能得到传国玉玺,那努勒同卫诚早就干了,如何还会轮到他来捡便宜。”
尚卿又道,
“只要他不是傻子,那所求之物应当还是别的东西,一件薛氏子孙快要死绝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的东西。”
宝藏,传国,薛氏子嗣……在亡国时不会动用,只有在薛氏一脉死绝前才会出现的传国宝藏。
“孔善不会是想挖你们薛家的祖坟吧……”
吴昔觉得自己的猜测挺不靠谱,可是当对上纹斛那双眼睛时,突然就领会到了眼神背后的意思——他难得聪明了一回。
卫宁回来时吴昔的内心还在翻腾,他不知自己是该同情纹斛还是应该唾弃他,同情是因为人家处心积虑要刨他家祖坟,唾弃是因为这个人压根儿不为此事动容。
也不知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人安全交到你手上,看好了。”
甭管有心没心,反正又不是同他过日子。
门“吱呀”一声合上,堵住唯一的出路,仅留下屋里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万前辈如何说的”
纹斛看了一眼进屋后便默不作声的卫宁,后者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却不知神色之间的躲闪已经叫人看出了端倪。
“万前辈说他也不知我到底会不会一直清醒下去,可是不管我记不记得过往,我定会护你一辈子。”
卫宁的眼神很干净,也极坚定,纹斛知道这人从小就愣,认准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却偏偏是这股子愣劲儿让他如何也割舍不开。
同从前一样,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脑门儿。
“你才多大点儿,别小瞧了一辈子。”
许是因为纹斛将他的誓言当成了戏言,卫宁一时情急竟伸手握住了纹斛的双肩。
“我说到做到,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哪怕少了一天,活该我下辈子受一遍你受过的……”
“啪——!”
激动的强调声被这突来的一巴掌给强行扯断,卫宁不明所以地看着纹斛,眼里全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刚才的话刺痛了纹斛的心。
他不明白自己在愤怒之余为何会生出嫉妒,可是这嫉妒极强烈,强到压根儿控制不住。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看着面前这个挨了打还主动认错的家伙,纹斛越发觉得无奈——打人不打脸,他今天的确过了。
“你是猪脑子么,挨打的是你,怎的还该你道歉。”
卫宁不愿说,纹斛却不想让他误会下去。
“是听了别人嘴里的‘旧事’”
卫宁不敢骗纹斛,只得保持沉默。
“你不用想太多——努勒没碰过我。”
“什么?”
突来的讯息叫卫宁一时消化不了,脑子里还没转过弯儿,心里却抢先一步生出庆幸。
“果真!”
“骗你何用。”
纹斛笑着去里间沐浴更衣换掉身上带血的衣衫,留下卫宁一个人在外间傻乐,乐半天却也不知自己在乐个什么。
伤害依旧在,只不过少去一样罢了,纹斛到底过了那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到底在庆幸什么。
又为何,唯独对这件事万分在意。
卫宁想不通,或许是想通了却刻意回避,他只保持着傻乐的状态去里间拿纹斛换下的脏衣去洗。白日擦身用的是凉水,自没有蒸腾水汽迷人眼,视线畅通无阻,抬眼便看见了那人雪白的肩头上,一枚清晰到扎人心窝子的牙印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