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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都很久没有动弹。
七八月的夜间,但在这高耸入云的山顶上,还是凉寒的很。
有巨大的老鹰在山峦徘徊,时不时的叫一声,听起来分外凄厉。
赵永昼背对着月光,后背被风吹的凉凉的,好像冰凉侵入了骨髓。忽然禁不住似得,浑身痉挛般的抽搐了一下。
这一动作像是一个开关,把定格的两人都活了。
后背覆盖上一只手掌,温热的气流徐徐的传递进来,从心脏,到四肢百骸。赵永昼抬起头看去,封不染的神情犹自淡然,低头凝视的黑眸里却藏着几分纵容的宠溺。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也只是这般由着他,不会苛责,不会拒绝。
赵永昼心里猛地一跳。
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时候赵小公子还没皮没脸的缠着翰林院的封大学士,要求这要求那经常没事儿找事儿:一会儿这个字不认识了老师你教我,一会儿又拿一首诗去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啊,诶老师你这把扇子挺好看的我想要,老师你身上好香啊用的什么,一会儿又耍脾气说啊啊天气太热了不想念书了老师我想睡觉,封不染也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任由他在翰林院书院的书桌上睡的酣然。
世家子们都看不过去了,说小公子你不要仗着自己的身份就肆意妄为,老师是圣上钦点的大学士,他不屑与你这般俗人计较是他修养好,我们却看不过。你再这么不知进退,当心百官联名参你一本。
赵永昼趴在书桌上,书卷掩埋了脸,声音有气无力的从底下传出,有本事你就去参,参到玉皇大帝那儿去我也这德行。话刚一说完就感觉脸上的书卷被拿开了,阳光从疏密的枝叶间漏下来,刺的他眼帘一片红火。他一拍桌子抬起头来,却看见封不染波澜不惊的站在身前。
到屋里睡去。封不染这样说,声音清寒的很。
周围的人起哄:还是回相府睡去吧小公子。赵永昼爬起来就走,头也不回。
他当时只是受不了封不染太过冷淡的眼神,却没仔细去听清那话里的意思。封不染没有说让他回相府睡,而是说让他去书房里睡。
现在回想起来,他做了许多不合规矩礼仪的事,并不只这一件两件。印象里封不染从来没拒绝过,从来都由着他闹,由着他折腾。他要实在过分了,才不咸不淡的看他一眼。他一直以为,不,不仅是他,是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封不染只是不屑与他计较,懒得理他。
此时此刻,在这寂静的山巅上,深夜里,看着这双同样凉淡的眼睛,赵永昼却感觉到心口顿顿得生疼。
不是那样的,搞错了,一开始就搞错了。他那个时候还太小,太不懂事了。现在想来,只是那眼里的温情藏得太深显露的极少,以至于他从未察觉……
“我喜欢你。”赵永昼将头靠在封不染的肩上,手紧紧的揪着胸前的衣襟,“我是真的……”
没有回应。封不染的手从后背移到肩上,捏握了一下,然后将人推出怀里。
赵永昼一屁股坐在湿冷的草地上,声音哽咽,大喊着:“你明明也对我有感觉,为什么还要推开我!”
这边动静太大,引得护卫们都纷纷回头看。
“把他带回去!”封不染头也不回的说。
两个护卫走过来,一边一个提着赵永昼下了山。赵永昼哭的伤心,他一想到当年封不染也是喜欢他的,两人阴差阳错走到今天这种地步,这么多年他的死一定也给封不染带来了痛苦,就觉得整颗心被揪着难受的很。哭着哭着,走到半山腰竟然浑身抽搐起来。护卫以为他在耍赖,紧接着又觉得不对劲,只见赵永昼弯着腰捂着胸口,嘴大张着呼气,却分外艰难,很快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吓的护卫赶紧就要回去禀报,被封岚印拦截:“还不赶紧送到营帐里,去请徐先生去。”
徐漠很快就来了。扎了几针稳定了赵永昼的身体,等了一会儿赵永昼才徐徐的呼吸均匀了。
这个时候是深夜,封寻和禅心都被吵醒了,愣愣的看着徐漠忙前忙后。
封岚印说:“看他最近挺精神的,还能打仗,怎么了这是?”
徐漠说:“半夜跑出去吹凉风,哮喘犯了。”
封岚印想起来,原来白五是有哮喘的。只是平时看这小子干净利落的,都忘了这茬了。
徐漠交代了几句就走了,封岚印送他回去。
赵永昼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醒来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连禅心也不知跑哪儿去。一想到昨天晚上封不染孤独的背影,他的心里又是一阵一阵的难过。身体已经没什么异样了,赵永昼刚走到营门口,云衡就送了药过来。见那黑乎乎的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赵永昼只摇头打冷战。云衡又说这是师兄专门吩咐的,赵永昼才勉勉强强的抿了几口,恶心的直吐。
云衡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忽然幽幽的叹气。赵永昼诧异的看向他,看这泼皮道人又耍什么鬼。
云衡说:“过几天我就得走了。”
“走哪儿去?”
“回万卷山啊,师父在催了。”
赵永昼心想走了才好,免得禅心看见你都得绕远路。又忽然想起云衡来军营是干什么的,“那……元帅的病呢?”
云衡说:“师兄的病说好也好了,说坏也容易坏。”
赵永昼皱眉,“这话怎么说?你那么有本事,就不能一次给他治好么?”
云衡玩弄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慵懒的很:“师兄这个人啊,别扭的紧,口不对心的,他从小就那样。他是个很极端的人,执念很深,有一次修炼心法走火入魔,那个时候就埋下了病根。好的时候看着还挺像个人,发起病来也怪吓人,有几次我都治不住他,就那个郡主,先前订了亲的,他放火差点把人烧死在屋里,当时还好师父在那儿……呵呵,看不出来吧?说到底,这病都是师兄自己的性格使然。他如果没有勇气直面自己内心深处,没有谁能救得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屠刀’,又可代指许多,爱恨欲伤离愁,说来说去,都是‘执着’二字。世人愚昧,大多执着于人世间的各种,这其中最害人的又是‘名利’和‘情感’,执着到最后,往往是走火入魔,不得善终,害人害己。
云衡在心底叹气,师兄苦啊。
“我不会让他自寻死路的。”赵永昼忽然说道。一扫之前的阴郁,双眼精亮,精神奕奕。
云衡诧异的抬头看他一眼,然后笑了。
“你是个奇怪的人。但也说不定能歪打正着,有你在师兄身边,我放心的很。作为交换,把那只老虎送给我好不好?”
赵永昼刚对云衡有点好感,立马又黑了脸。
战事稍微缓停,巨澜有了议和的意思,正在派使者商议。
大军在琼州府休憩待命,仗不打了,操却不能不练,还练的更多更狠,强度加大不说,从早上天不亮到晚上半夜三更,一天三场军事演练,厉兵秣马,草木皆兵。已有士兵抱怨道这还不如打仗呢,私底下都管封不染叫冷面阎王。
这天早上,天还灰蒙蒙的,只见鼓楼下的演练场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士兵,个个目视前方,双腿并拢挺胸收腹抬头一动不动,已经就这个姿势保持了半个时辰。
将领们站在高处,这偌大的演练场,谁动动手指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三营第二排倒数第三个,再加半个时辰!”
这样的喊叫声时不时响彻空旷的营地,直让人瞌睡全无,胆战心惊,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自己出气动静大了被逮着。赵永昼站在这样的队伍里,一时有种身处御林营里的感觉,心里暗暗佩服封不染的治军手段。封不染很少用打用杀,虽然他一拔刀就必定要杀人,但大多时候,都是用这样一丝不苟的方式来带兵打仗。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有条不紊。所以士兵们心里都清楚,跟着封元帅,只要规规矩矩做人做事,不存歪心思,还是挺不错的。
元帅巡营,身后跟着诸位将军。封岚印走到阵列前方,中气十足的开始喊口号。全体士兵跟着一起喊,整个营阵发出的整齐声音直让人血气上涌,恨不能立时将这一副血肉之躯马革裹尸了壮烈牺牲。喊完口号,各个营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回到自己的营地,火头兵端着大锅出来,全都一窝蜂围上去。这时候心里想的就是,他奶奶的,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上战场杀杀杀,脑子被驴踢了。
朱常跟在大将军身后一个劲儿的说话:“仗才打了小半年,这巨澜人就撑不住了。哼,小小一个附属国,五十万人口,兵马不足十万,还敢跟我泱泱大国叫板,不自量力。听说他们想议和,这次二皇子来琼州府,估计就是带了旨意来,是战是和,也就这几天的事了。依我看,议什么议,一口吞了巨澜,免得日后再生事端。二皇子有心拖延战事,只怕是想通过这场战争扶植封不染在军中的力量……”
赵永德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朱常顺着大将军的视线看过去:四周围的大锅一上来就被士兵们围了个团团转,只有白五孤零零的一个人端了半碗稀粥,手里捏着灰白馒头,半蹲在地上用饭。细嚼慢咽,一口馒头一口汤,十分规矩。再看他周围的一片狼藉,自然就显得格格不入。
却是鹤立鸡群。朱常在心里说。再一看,大将军已经慢慢的走了过去。
“好吃吗?”赵永德无视周围满地狼藉诧异惊恐的目光,来到白五身前问道。
赵永昼抬起头来,先是一愣,听见大哥这么问,先是憋了一下嘴,接着又释然一笑:“还好。”
勉强果腹,自然比不得在国相府的安逸富贵。赵永昼在心底苦叹。
白五在军营里是很少笑的,他给人的感觉是不合时宜的严肃,开不起荤段子,不让人勾肩搭背,不跟大家一起洗澡,还一战成名,鹤立鸡群。士兵们越来越黑,越来越壮,越来越臭男人。白五越长越高,越长越白,越来越英俊。他早就被其他人排除了。
这会儿白五这样对着一个陌生男人毫无防备的笑容,着实让不远处的封不染觉得有些刺眼。白五当然会笑,而且经常笑,还会害羞,会撒娇。但是这些,都只有封不染一个人看见过而已。封不染开始胡思乱想,这孩子是不是就会对年纪大的男人倾心。
赵永德蹲下来,从白五手里接过碗,微微抿了一口:“能饱吗?”
“差不多。”赵永昼笑着说。
将碗递给他,赵永德站起身,摸了摸白五的脑袋,往前走了。他又问了其他几个士兵同样的问题,于是人们知道大将军是在体察军情。
封寻在大帐里用了饭走出来就看到白五已经吃完了,两人肩并肩的往旁边走去休息,一会儿还要操练。
封寻说:“你别在这儿了,叔父这套是大范围练兵,最多提升体力。你跟我去,我教你骑术和射术。”
自从禅心老虎出现之后,封寻格外巴结赵永昼。可是赵永昼拒绝了封少爷的好意,“我就缺体力。”
若论骑射,赵永昼犹在封寻之上。只是力气太弱,爬不上马,拉不好弓,只会些把式,绣花枕头。
白五面对封寻时,总是一脸严肃正经,仿佛他比封寻长了好几个辈分。封不染点点头,更加肯定了先前的判断。
刚刚结束了负重跑,围着后山跑了整整两圈,士兵们都瘫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赵永昼靠在树干上,取下背上和腿上的沙袋丢在一边,便去了河边清洗身体。
趴在河边,浸凉的河水拍打在脸上,稍微感觉到舒缓。多亏了云衡的调理,现在赵永昼的体质已经大强过以前,哮喘也许久没发过。徐漠说,只要情绪不激动,适当的强身健体,对他的病是有好处的。
经过鼓楼的时候,封寻正骑在马上射箭。看见赵永昼,便招呼他过去。赵永昼原本是不想去的,不过看见封不染在指导封寻箭术,憋着一口闷气还是去了。
封寻丢给他一张弓,亲自取了箭只,“试试。”
睨了封不染一眼,赵永昼接过。只见他搭箭拉弓,虽然气势不足,然长身玉立,已初露英姿。那弓紧绷着,赵永昼抿唇拧眉,射出一箭,却是离靶子还有半尺远就落在地上。
封寻笑起来,“姿势倒挺好看的,可惜也只有这个了。”
赵永昼不紧不慢的又射了两次,一次比一次难看。不由得心灰意冷,再看封寻眉宇间掩不住的志得意满,心口的浊气又盈满上来,生了几丝烦躁。
却在这时,肩膀两边被人扶住,赵永昼没有回头看,因为后背已经贴近熟悉的身子。
“腰打直。”封不染的双手握上来,在耳边命令着。赵永昼心里一阵乱跳,腰被握着,别说打直了,差点当场就瘫软了。
封不染好像也没发觉不对,手移到弓箭上,徐徐拉开的同时,声音低沉的吩咐:“腿再分开些。”
‘轰’的一下,赵永昼的血气涌上大脑,脸和脖子烧的厉害。身体僵硬着,腿也没动,任由着封不染握着他的手射出一箭,端端的正中靶心。
封不染原本是想给这孩子增加些信心,然而低头一看,赵永昼脸红脖子粗,胸脯隐隐的起起伏伏,像是呼吸急促。
“你身体不舒服……”话刚一出口,封不染忽的松开了赵永昼,快速的后退一步。
那天晚上,赵永昼这一世第一次做了香艳的梦。嘴里还一直胡乱喊着那人的名字,扯松了衣裤,哭喊着不要不要。可是要知道他现在不是一个人睡,封寻睡在他旁边,完全吓傻了。
赵永昼清醒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只觉得自己抱着一个人乱蹭,嘴里还哼哼,他一惊,立刻闭上嘴,闪到了床的另一边。
昏暗中,只听到对面的人吭哧吭哧也喘着粗气。赵永昼伸手摸到自己下面一片湿润,再想到方才梦里自己的迷乱都那样喊了出来,浑身都麻了。这下完了。
过了好半晌,才听封寻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老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