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死得其所

绞刑架下的祈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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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找到王氏之前,贺穆兰做过许多猜测.

    她想过是不是丘林家的人得了什么恶疾,为了不传染到全村,所以只能将他们赶出村子,让他们自生自灭.

    因为他们的住处没有住人的痕迹,所以她只能这么想.

    她还想着是不是王氏或者丘林豹突做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惹了众怒,最后背井离乡走掉.

    但最后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不合理的,因为军户无故不能离开当地军府所管辖的范围,即使生病或者做了错事,也有军府审判,不可能死的无声无息.

    她只能不甘心的接受了所有人的说法,忍下满腔悲痛后悔,来给花木兰的故友上坟.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让她更加悲痛的故事.

    当王氏说出"我是罪人"的时候,贺穆兰的脑子里出现的是那句后世已经用到烂俗的句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贺穆兰做过法医,现在又是个英雄,可她没做过母亲,并不知道母亲这种"身份"究竟能做出多少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所以对于王氏的这种选择,贺穆兰没有做出什么大义凛然的评价,她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将头扭向丘林豹突,突然问他:

    "那你呢?你既然逃了,为何会落草为寇?"

    "……我……"丘林豹突低着头,小声说道:"之前您一直有派人送东西来,再加上我还在家里种田,所以从小到大,我和阿母的花用已经足够了,还能攒下一些东西."

    "自我逃了,家里的地没人种,我阿母没了活命的路子,而我阿母在这里,我也不敢逃远,只能还在上党游荡.四邻八乡的人若知道我是谁,怕是会将我告发,所以我只能偷偷摸摸的藏着."

    "我以前是军户,不能做工,可是真没了籍,却只能做些贱役."

    丘林豹突从头到尾表现出的是一种认命,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我挣不到粮帛,我阿母眼睛不好,也织不了布,我只能在山里挖些山蘑,打些野兽去卖,可是冬天山里东西也少,我又不是猎户出身,并不是每次都有收获.有一次在山里遇见了现在的大哥……"

    他抿紧了嘴唇,片刻后接着说:"一开始只是为他们放风,去找‘肥羊’,后来您的东西再也没有送过来,我阿母说花将军大概是听说了我的事,对我们彻底失望了.我一想,反正都这样了,我阿母都快饿死了,再坚持也没什么……"

    砰!

    他的脸上重重的中了一拳.

    阿单卓额上的筋脉贲起,连眉毛都因为眼睛瞪得极大的缘故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维持着出拳的姿势,像是疯了一般吼叫着朝着丘林豹突冲了过去.

    "我打死你这个只会找借口的家伙!"

    丘林豹突原本就是暴脾气的人,此刻被这个陌生的同龄人兜脸给了一拳,像是一匹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立刻反击了回去.

    两个年轻人互相对了一拳,丘林豹突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脑袋像是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了.

    他好重的拳!

    这黑脸少年竟然是用十成的力气在对付他!

    这让他恼羞成怒,一下子吼了起来:

    "管你什么事!"

    "我要揍死你!"阿单卓嘶吼着一把将他撂倒在地,"你说管我什么事?你简直给我们这些军户之子丢脸!"

    "我就是丢了!我自作自受我认了,我艹你阿爷,你凭什么揍我!"丘林豹突的锁骨之前被贺穆兰所伤,武艺也没有阿单卓厉害,被他几下推倒,面子上更挂不住了,一边污言秽语着一边拼命反抗.

    "你居然还敢提我阿爷?我可没给我阿爷丢脸."阿单卓哼笑了起来,"是你艹了你阿爷一脸!"

    阿单卓用比他还粗俗的话回敬了一句,提拳再打.

    王氏已经被这种局面吓傻了,一边凄厉的尖叫着一边求贺穆兰拉开他们.

    "花将军,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让这位小哥揍豹儿,要揍就揍我吧,求你拉开他们啊!"

    "啊!!!"

    听到王氏的话,丘林豹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完全不顾锁骨上的伤,两脚往上一抵,将腰部拱了起来就要掀翻阿单卓.

    两个少年迅速的扭打在了一起,将整个屋子弄的一片凌乱.两个人都在借由打架宣泄着心中的情绪,先是用拳头,而后用手,再是互相用头槌手肘乱撞,而贺穆兰只是拉上王氏,将她往旁边带了带.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让他们打一架也罢."贺穆兰注意着战局,发现阿单卓还是有分寸的,没有朝对方的要害揍,所以只是一拉王氏的手,带她走远点.

    贺穆兰这一拉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双手和手指都在奇怪的,不知不觉地抽动着.

    这让柔弱的女人让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安抚她道:"你放心,若真有危险,我会出手的."

    这个妇.[,!]人到底是有多在乎自己的孩子?连这种常有的打架都看不得吗?

    看豹突的样子,从小到大应该打过不少架才对啊.

    王氏虽然嗯了一声,可是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儿子,她那翕动的像是风中落叶一般的嘴唇,以及不停颤抖的枯瘦脸颊,都已经将她担忧的心情彻底给暴露了.

    两个少年如同街头混混一般的乱斗还在继续着,而且是阿单卓正占着上风,丘林豹突不知道是因为锁骨有伤还是就是技不如人,几乎是被压着打.

    两人打斗的太剧烈,以至于屋子里点燃的蜡烛都被拳风给弄的熄灭了.阿单卓和丘林豹突就这么在黑暗中发出阵阵闷响,贺穆兰看着身边抖得快要散架的王氏,认命的弯腰在地上找到蜡烛,找到角落用火镰火绒将它们继续点燃.

    火焰亮起的一瞬间,阿单卓把丘林豹突揍得连北都找不到了.

    "没有阿爷的军户家千千万,为何就你家的一定不能去从军!"

    嘭!

    阿单卓一拳揍在他的胸口.

    "自私!"

    "既然知道自己是军户之子,为何不从小练好武艺,只有够强才不会死!"

    阿单卓啐了他一脸.

    "愚蠢!"

    "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丘林豹突心中燃烧着最为猛烈的憎恨,一个用力将阿单卓掀翻了过去,伸出拳头猛击他的太阳穴!

    "你给我去……"

    咚!

    铁青着脸的阿单卓伸出手臂格住了他的拳头,另一只手不过在他的肘关节微微一扭,就使他痛得反过了身子.

    这是花木兰得意的招式,后来教给了阿单卓.这招式只有臂力强的人才能用,否则拿手臂去挡别人的拳头,自己先被打残了.

    "你谁也杀不了."阿单卓冷酷无情地嘲笑他,"你只是个一直把头夹在阿母裤裆里活的人,也只敢跟着一大群人去抢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贺穆兰微微惊讶地挑了挑眉.

    她一直以为阿单卓没什么脾气,性子也憨厚,原来竟是她看错了.

    阿单卓真要毒舌起来的时候,还真掏人心窝子.

    "我也不想这样活!谁不愿意做英雄?谁不想要受人尊敬?谁愿意这样不人不鬼,藏头露尾的活着!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丘林豹突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你这样能跟在花将军身边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嘭!

    阿单卓又给了他一拳.

    "你心里有恨."

    阿单卓低下头去,一把揪起了丘林豹突的衣襟,将他蓦地拉扯到自己身边.

    他的牙齿咬得"咯"作响,这让王氏露出了似乎下一刻阿单卓就会把她儿子吃掉一般的表情.

    "你居然还觉得花姨偏爱于我?你是不是还觉得花姨一年多没给你们送东西,所以才逼着你落草为寇?"

    这一刻,阿单卓真有咬死他的心,"你和王姨对于花姨来说只是两个陌生人,你要弄清楚,那些东西不是给你的,是给你死去的父亲的.你算个屁啊!"

    阿单卓突然不想揍他了,他觉得揍他都脏了自己的手.

    他将豹突像是破麻袋一般抛到地上,落地之后又踢了一脚.

    "啊!"

    丘林豹突痛得弓起了身子,惨叫了起来.

    那一脚踢在了他的锁骨上.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我告诉你,我叫阿单卓,来自武川阿单氏.你若以后想要寻仇,不妨来找我.反正我看你这种只敢拦路抢劫的蠢人,一辈子也别想打的过我."

    阿单卓望着地上野狗一般蜷缩嚎叫的豹突,冷然道:"你父亲生前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我父亲生前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火长而已.我阿单一族传承七代,共战死男丁七十四人,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战死,我和你一般,也是被花姨送来的东西养大."

    王氏咬着下唇,使劲地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又因为有贺穆兰站在她的身边,她连过去看看儿子到底伤了哪里都不敢.

    她怕她一奔过去,花木兰会对他儿子更加失望.

    阿单卓盯着叫声突然小了点的丘林豹突,心中满是不齿.

    "我家接受馈赠比你家还早,花姨最早送到我家来的东西是什么换的你知道吗?不是粮食,不是布帛,是从蠕蠕人头上削下来的头发."

    "我们鲜卑的贵妇喜欢用真发做成高髻编在头上,花姨在战场上有时候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粮食要留着填饱肚子打仗,就只能把蠕蠕人的头发削下来,捆成束,卖给去战场收头发的匠人,换成粮食送到我们家."

    "后来,花姨做了百夫长,又做了将军,送到我们家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好,可是我和我阿母都记得最早那些用头发换来的恩德.你能长大,全靠别人在沙场卖命,你有什么资格当逃兵?"

    阿单卓咬牙恨道:"我阿母从来没有攒过任何东西!我家所有的粮.[,!]食,所有得到的值钱东西,全都给我找了好一点的师父学武.我从小学武用的就是真剑,我的马一直都是战马!我阿母生平第一次求人是写信求花姨给我找一个好一点的武师学武……"

    "谁不怕死?谁愿意把儿子送到战场上去?我问你,你阿爷的仇,你报了吗?"

    幸福的人是多么的心狠,他们该有多满足啊?可他们除了满足,难道就真的一无所需了吗?

    阿单卓一想到"花木兰"可能在战场上到处游荡,就为了寻找战利品给他们母子送去可以糊口的东西,忍不住就有落泪的冲动.

    "我再问你,你真不知道做了逃兵,乡里会发生什么事吗?"

    当他们得到虚假的幸福和安宁的时候,竟把"天职"这个真正的人生给忘掉了啊!

    "可所有人都有资格怕,只有你……"阿单卓指了指丘林豹突,又反手指了指自己.

    "……还有我.想想我们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只有我们没有资格逃!"

    "你一直在享用着你父亲用性命换来的一切,而如今,他死了,依旧还在庇护着你们!"

    阿单卓的眼睛紧紧凝视着着王氏,"活着的人住进了死人为活人准备的阳宅.丘林夫人,他都已经死了,到底还要庇护你们多久啊?你还想把你的儿子关在坟墓里多久啊?"

    死人为活人准备的阳宅!

    听到阿单卓的这一句话,丘林豹突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冷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悔恨,无助,惭愧,惊惧等诸多情感一起涌上他的心头,血液也像是滚烫的沸水,不停的翻腾着.

    原来他一直活在阳宅里.

    活在无数死人搭建着的阳宅里!

    "嗬啊!"

    丘林豹突大叫一声,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豹儿!"

    王氏软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走到了儿子的身边.

    "咦?应该不会被打出内伤啊."

    贺穆兰一直盯着阿单卓,她敢肯定阿单卓除了锁骨那一下,没有哪一拳是打在要紧的地方的.

    她也上前了几步,凑到王氏身边去按丘林豹突的脉搏.

    脉搏跳动的很快,应该是情绪十分激动的缘故.

    贺穆兰之前只有在电视剧上看到过这种戏剧化的效果,待看到丘林豹突胸前那一片血渍,只留一声叹息.

    "哎.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贺穆兰看着瞪着眼睛张着口喘着粗气的丘林豹突,摸了摸他的头.

    "其实你阿母说的不对,不是她的错,而是我的错."

    花木兰,你在喝着凉水,却把自己的粮食送出去的时候……

    你在解甲归田,却连田地商铺都不敢置办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也许会有这样的场景呢?

    "我给每个人家都送了财帛,却忘了,有些时候财帛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并没有真的关心你们,而只是把冷冰冰的财物送到你们的手里,就当是已经替战友照顾了他们的家人.阿单卓的阿母没有寄信来的时候,我甚至都已经忘了阿单卓已经到了可以学武的年纪……"

    "还有你……我竟然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害怕失去的人."贺穆兰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安抚着他的情绪.

    这让他的气息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眼睛里的充血似乎也慢慢褪下去了.

    害怕失去母亲,害怕失去现在安宁的生活,害怕失去花木兰的信任,害怕辜负现在这些"兄弟"的义气,因为得到的太多,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害怕"失去",也害怕被"伤害".

    "但是,只有当一切都失去的时候,你才会知道生命究竟有何价值,自己究竟是一个能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在世界上的人."

    贺穆兰想起了失去一切的张李氏,想起丢了官的陈节,想起被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的自己.

    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会责怪你的母亲,也不会责怪你.因为你们已经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只想问你……"

    "也许会死."

    贺穆兰没有看王氏,只是问他.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

    她在说什么啊.

    就算她是"花木兰",也不能豁免他的罪责.

    他是逃兵,是罪人,即使他的阿母再怎么拼命的说是自己"以死相逼",也掩饰不了自己确实害怕了的事实.

    他应该拒绝他的阿母,说服他的阿母,而不是卑鄙的逃进山里,让自己的母亲承受世人的唾弃和恶意.

    什么再也守不住了落草为寇,不过是自暴自弃而已.

    他情愿花木兰严厉地斥责他,对他表现出自己的失望,或者如同阿单卓那样揍他一顿,也不希望她用虚假的话来骗他[,!]

    丘林豹突闭上了眼,觉得自己在动摇着.

    "我的天啊……"

    王氏听到贺穆兰的话,大吃了一惊.她跪在阳宅的石板上,在阿单卓和丘林豹突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浆中,用膝头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抓住了贺穆兰的大腿.

    "花将军,你的意思是,我的儿子还能再落回军籍是吗?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若是他还能再落回军籍,我一定不再……"

    "王氏……"贺穆兰一直觉得以"什么什么氏"唤出女人的名字十分侮辱人,可是这样的王氏根本让她喊不出口"丘林夫人"这样的称呼.

    若是能这样回头,她又何必站在这里呢?

    若是能这样回头,那还叫错误吗?

    "你想错了,我并不是要让你的儿子落回军籍,而是让他以丘林豹突的身份走出去而已."

    贺穆兰看着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的丘林豹突.

    "回到不叫‘老七’,不叫‘逃兵’的那个时候.回到叫丘林豹突的那个时候.告诉全世界你没有死,而且你后悔了,想要承担你自己的错误."

    "我不能让时光倒流,也不能让你逃脱你的错误,因为那是错的."

    贺穆兰从烛火处稍微转头,只有脸颊泛着红光,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确定他隐约在微笑着.

    她正眼直视着豹突,并且说道:

    "你若要这样做,可能会死,因为我也不知道军府会不会将你捆了,或者干脆杀了你以儆效尤.可是你觉得你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你想不想试一试?"

    "不!不!"王氏疯狂的摇着头,"会死的!即使军府不杀了你,那些乡人也会打死你的!我去,让我去!"

    躺倒在地的丘林豹抬起了双臂.他缓缓将双手交叉着放在脖子后面,一面看着天花板,一边发起了呆.

    看起来,就和许多正躺在野地里看星星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

    王氏依旧趴伏在地上嚎哭,她开始咒骂这个世道,咒骂该死的府兵制,咒骂当初为什么要嫁到丘林家.她咒骂起花木兰既然消失为什么还要出现,出现了为什么还要夺去她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的儿子……

    这个女人像是彻底疯了,她那么不安,那么愤怒,那么恐惧,负面的情绪会这样完全击溃了她,全是因为……

    她知道他的儿子会选择什么.

    她知道.

    "这样躺着,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丘林豹突像是突然自言自语一样的呢喃了起来."我正躺在我阿爷的坟墓里,可我阿爷安宁了,我却不能.有时候,我觉得像我阿爷那样壮烈的死了,也许才是死得其所.但我却必须要卑微的如同蛆虫一般的活着,也许连这样体面躺在坟墓里的资格都没有……"

    "阿母,我想试试回头.若是今天之前,我都没有这个勇气,也不会有人要我这样做.我根本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这也许是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回头的机会了……"

    丘林豹突慢慢坐起身子.

    "花将军,我该怎么做?"

    贺穆兰看到他的选择,心中松了一口气.

    若是他选择苟且的活着,她就会彻底的放开手去,不再管他们了.

    "你选择的很对,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谁,这样,任何人都不能拿你的身份来伤害你,包括你自己."

    贺穆兰笑了起来.

    "别担心,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小市乡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位以大将军之礼下葬的丘林莫震之子,让所有小市乡军户家都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逃兵,居然自己又回来了.

    之前曾经挨家挨户询问丘林家在哪里的那个奇怪男人,以及他身边跟着的黑脸少年陪着他,开始一家一家的道歉.

    更奇怪的是,那个爱子如命,让许多人叹息不已的丘林家媳妇,居然也跟在莫震之子的身后,去挨家挨户的道歉.

    当他们敲开乡人家门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张鼻青眼肿,眼睛充血,似乎身上伤势比脸上更重的丘林豹突.

    这让许多人既解气又解恨……

    被长辈揍了吧?

    该!

    怎么不揍死你!

    脾气火爆的,当场就叫出一家子人,要揍他一顿.丘林豹突什么都不做,就像是那种殉道者,跪在原地承受他们的怒火.

    在场面过于激动的时候,贺穆兰会出手护住丘林豹突,让他不会在道完歉之前被揍死.

    "你居然还有脸来道歉!我已经送走了两个儿子了,现在还要送走第三个!我小孙子才刚刚出世啊!你们的心是铁做的吗?不是说那位花木兰将军一直还照顾着你们吗?她眼睛是不是瞎了才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啊!"

    贺穆兰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家至少还有买得起皮甲武器的钱,你看看我们家,我们家!"

    一个黑.[,!]衣的老太太将自家的门敞开,让所有人看到她家家徒四壁的场面.

    "送走第一个的时候,好歹还有一身皮甲皮盔,带把长矛;送走第二个的时候,东西都换了给老大当救命的盔甲了,只能给二儿子买一身便宜的,枪还是我家老头子自己做的……"

    那老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你逃了,我家小儿子被带走的时候,连件布甲都没有啊!大冬天要去凉州边关,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还能活吗?我现在看见当兵的人来我们乡里,我都害怕是来报丧的啊!"

    丘林豹突感觉自己的脸皮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要选择来这里.

    如果只是要赎罪,何不直接自尽算了?

    花将军让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样做就真的能回头吗?

    王氏跟着那老妇一起哭,哭的比她还凄惨.她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知道那种担心孩子丧命的苦楚,她只要一想到自己一念之差造成的恶果居然这样可怕,就忍不住大声的哭出来.

    阿单卓一开始的表现的像是来打酱油的.他还是刚刚建立起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年纪,既不能理解王氏的母性,也不能接受丘林豹突的懦弱.在他看来,男人死就该死的如同一团火,既要烧光自己,也要烧光敌人.

    可是当他看见那个老妇哭诉着自己不幸的遭遇时,他还是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阿母.

    他若真从了军,她会不会也这样在他不在的时候痛哭流涕?

    会不会每次一看到当兵的路过,就害怕的躲在屋子里,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

    阿单卓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是我的错.我不求您原谅我,但至少让我来说声‘对不起’.我已经……"

    "滚!滚的远远的!我永远不想看到你们!"

    那老妇发狂的抄起手边的抓耙,向着跪着的丘林豹突劈头盖脸的砸去.

    贺穆兰一把抱住那激动的老太太,将她的头埋入自己的肩膀,一边安抚着她的情绪,一边用眼色指引阿单卓拽起地上的丘林豹突快走.

    阿单卓放下捂着嘴巴的手,忍着鼻子里的酸楚,一把拉起地上的人,连拽带扯的拖了出去.

    "不会有事的,你三个儿子都不会有事的.他们还有家人,还有父母,还有儿女,他们爬也会爬回来的."贺穆兰拍着她的背,像是念咒一边的念着.

    "你在对我家婆子做什么!"从院子外走来的老爷子像是发怒的山羊一般冲了过来,正是当初贺穆兰向他问路的那个老人.

    "我……"贺穆兰看着朝另外一条路走远了的丘林等人,傻乎乎地张口:"我在安……"

    "当初见你问路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居然连老太婆的便宜都占!我打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哇!"

    贺穆兰被吓了一跳,连忙放开老太太,没命的跑了.

    贺穆兰一口气跑出好远,见身后那老头没有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这时候的人普遍显老,说是老头子,怕是只有五十来岁,但岁月的摧残和世道的艰辛已经让他们过渡的染上了风霜之色.

    可在那位老爷爷的眼里,自己的媳妇依然是走在路上还会被人占便宜的美人.这世上正是因为有这种情感存在,所以才能世世代代的繁衍下去.

    鲜卑人和汉人,在这一点上并无分别.

    王氏为什么就看不透呢?

    .

    丘林豹突去的第二个人家,出乎意料的很容易就原谅了他.

    轻而易举的连贺穆兰都出乎意料.

    "我的儿子不会死的."

    这个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这样说道.

    "他四岁就跟着我学武了,我当年得了恩赐回乡的时候,他才这么高……"这男人表情温柔的伸出一只手掌,比了比自己的脖子,"……他就已经能将我撂倒了."

    "我和他,其实都在等着军贴送到家里的这一天.只是现在天下承平,现在已经没什么仗打了,想要建功立业也没有那么容易.我还以为军贴在他娶妻生子之前都不会送到家里来."

    这个男人看了眼贺穆兰,"你也和我一样,是沙场上回来的人吧?"

    贺穆兰点了点头.

    "是的.我从黑山回来的."

    "原来是抵抗蠕蠕的兄弟啊."他笑了笑,"丘林豹突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我和他父亲是一起迁来的这里,从他小时候起,我就知道他做不了他父亲那样的英雄.但我没想到他连做个男人都做不到."

    "你做的很对,让他逃是逃不掉的,没有在军中历练过的人不知道‘逃兵’意味着什么."

    这个中年男人看着地上跪着的丘林豹突,露出怜悯的神色.

    "所以我原谅他了.因为他将会背着这个可怕的名声一辈子,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酷刑,以至于我连唾骂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你们走吧,我虽然不想打骂他,可是看到.[,!]他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这位父亲伤脑筋的叹了口气.

    "我那儿子走的时候,刚刚和一家鲜卑姑娘订了亲,也不知道这门亲事会不会黄.这是我唯一遗憾的事情."

    他看了眼王氏.

    "经过这件事,我们家就算是断子绝孙,也不会再娶汉女了."

    王氏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起来.

    "只有我鲜卑女儿,才能养出英雄来.就算只是个女人,花木兰那样的鲜卑女儿,也不是你这种……"

    "花木兰的阿母是汉人."贺穆兰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花木兰会写汉字,说汉话,这在军中是无比荣耀的事.汉人创造了文字,得以让我们鲜卑人可以将历史记录下去;汉人创造了各种武器,让我们可以不必赤手空拳的征战;汉人的官吏为我们管理广袤的疆土,让我们不必饿着肚子拼命……"

    "这位朋友,你这样的话,我听不得."

    那男人止了声,诧异地看了贺穆兰一眼.

    "你说花木兰的阿母是汉人?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贺穆兰耸了耸肩,"事实如此啊."

    贺穆兰没有继续和他争辩下去,而是搀起丘林豹突,十分感激地对他鞠了个躬.

    "谢谢你的宽容,这对这个孩子很重要.他会为他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他能看见他做错的事究竟带来的是什么.不知道这个,他永远也没法子变成一个‘男人’."

    "你让他看到了男人宽容的一面,这十分可贵."

    "你谬赞了.我只是经历的比较多,已经看的开了."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奖,这个面容严肃刚毅的男人居然也会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我相信我儿子不会死,他会堂堂正正的带着军功和战利品回来,就跟当年的我一样.所以……"

    他有些不自在的看了眼里屋的布幔.

    他的妻子正躲在那后面,因为厌恶这一群人而不愿意出来.

    "丘林夫人,你得相信你的儿子.做母亲的总是竭力阻止儿子们往危险的地方去,可他们偏要往里走,这是阻止不了的天性."

    "我……"

    王氏将腰弯了下去,几乎弯到了泥土里.

    "我对不起……"

    "请出去吧."

    这个男人抓了抓脑袋,他看到那个布幔在抖动,所以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再不出去的话,我今晚就上不了床了."

    咦?

    一群人都露出傻了眼的表情.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啊,一天的功夫,只走了两家."

    贺穆兰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累惨了.

    她身后的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拖着腿,没有一个能有她这样饱满的精神.

    "但不管怎么说,一开始就有一个好的开端.至少有一家人原谅你了不是吗?"贺穆兰抓住丘林豹突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你觉得这是很羞耻的事吗?一家家去道歉,痛哭流涕,请求别人原谅,让别人来揍你,是很羞耻的事?"

    "我……"

    丘林豹突支吾着开不了口.

    "他们不会原谅你,你自己也无法原谅,但至少不要做一只把自己藏在地洞里的耗子."

    "明天,后天,大后天,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死,在那之前,你都要过着这样的日子.但至少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无论你究竟会变成怎样,当你选择走出这一步……"

    贺穆兰的声音像是从天上飘下来一样般钻入丘林豹突的耳朵里.

    "我们会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这个男人抓了抓脑袋,他看到那个布幔在抖动,所以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再不出去的话,我今晚就上不了床了."

    其妻:他老是提花木兰!一天到晚提花木兰!他要喜欢花木兰他找花木兰去啊,找我干吗!

    丈夫: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