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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经入夜时分了。
容妆缓缓睁开双眸,身体的冷度早已褪去,只顾着打量周围。
这里还是自己一直所居住的宫婢寝阁,只是地上多了几盆炭火。
自己床边更是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黄铜炭炉,尚烧的正旺。
红光灼灼的炭块与烛光呼应,映衬的满屋暖意融融。
火光灼目,容妆看着看着,便已觉得浑身越发暖和起来。
容妆掀开棉被下地,门外影影绰绰仿佛有人守着,容妆走过去开门,是两个内监。
其中一人抢先开口道:“姑娘醒了。”
容妆点头,另外一个内监屈身接着道:“皇上在宣宸殿等着姑娘,吩咐姑娘醒来便过去。”
容妆淡淡“嗯”了一声,走进房里从壁橱中拿出一件披风披上,便急着出门,走过门外时道:“我没事了,不用在这守着了,天冷,回去暖暖吧。”旋即踏步离开。
倘若乔钺不召见,她也定要去求见,有些话,需要说清楚,讲明白,她有许多东西想要分明,不愿做一个糊涂浑噩之人。
皇帝御宫名为‘玄景宫’,是宫里最大的宫宇。
前殿为玄乾正殿,是议政所在,中为宣宸殿,为皇帝勤政之处,后为皇帝寝殿宣裕殿。
宫人居所在御宫西北角落处,较为偏远,但这条路她走了将近五年,自然极是熟悉,也便很快。
苍穹之下倾泻着浓重夜色,如泼墨般漆黑,淡淡弦月仿佛氤氲了一圈雾气,朦胧如纱,半隐在黑云后。
定定站立在宣宸殿前,对守门宫人道:“劳烦通报,容妆求见皇上。”
那宫人极是陌生,转着眼珠打量了容妆一番,才转身走进殿里。
等待片刻,容妆得到宣召后,反而不紧不慢的徐徐踏入殿内。
环顾四周,短短三日,宣宸殿内修葺竟焕然如新,碧金砌殿,莹光流转,栩栩潋滟,便是容妆也不禁惊叹。
目光止不住的瞭连四周,宫灯流光溢彩,明亮可如白昼,从前的痕迹大多都已经除去,宛若置身新境之中。
那男子端然而立,颀长身影在重重光芒下,倒映在泛着柔泽的沉沉青褐玉地面,更若临风潇然。
乔钺已是阑廷新帝,二十年华,君临天下,尊崇万千。
容妆低声唤道:“皇上。”随着话语落下,人已施施然双膝跪于地面。
乔钺转身,一袭孝衣素白外袍衣袂翩然,腰间系着的白玉佩饰锦丝金穗颤动,焕然泛光。
“你来了。”一道声音澈然如玉碎。
淡然的语调荡漾在耳畔,令容妆原本并无涟漪的心里,不由愈见泛上丝丝紧张,大抵,是因身份的骤然转变。
乔钺屏退宫人,容妆盯着所有人一一走出去,最后殿内只剩下乔钺与容妆二人。
乔钺未动半步,依然站在庞大的赤金书桌旁。
在听得殿门阖上的声音时,容妆方抬起头,目光笃定的落在他眼眸:“还未恭喜三皇子,夙愿得偿。”
而后,容妆仿佛忽然意识到错误,故意惊道:“不,恭喜皇上。”
乔钺突然大步到她面前,半蹲着抬手挑起容妆的下颌,目光凝注,“你是故意的吗?容妆。”
“奴婢不敢。”容妆不卑不亢,垂眸淡淡道。
“你不必提醒我,你功不可没,我自然记得。”乔钺钳着她的手上力道越大,容妆的下颌泛白。
而听得他依旧自称‘我’容妆心中亦不禁赞叹,乔钺谨慎之至,虽尚未举行登基大典,但已是储君身份,早已没人可质疑。
容妆微抬眸,与他两两对视,他的漆黑墨瞳中倒影着她的纤弱身影,忽而朦胧笑道:“但愿君无戏言,保我无虞。”
乔钺的眉目间渐渐起了笑意,缓缓松开容妆,起身道:“你先起来。”
容妆手杵着地面缓缓起身,原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腿上疼痛还没消除,现下倒是真不愿再跪,望见一旁的红木椅子,不由便一阵腿软。
乔钺见她目光不离殿侧的椅子,肃然神色倒转了笑意,不禁轻笑道:“要坐就直说,盯着有什么用。”
容妆忽而笑了,眨眨眼睛泠泠道:“皇上圣明。”转身迅速快步到椅子边,解下披风抱在手里,落座抬眸,眉眼弯弯的笑靥般般入画。
乔钺缓缓坐在赤金嵌红玉雕龙椅上,指尖轻点身前赤金玉幕桌面,目光如炬,定在容妆面容,仿佛在细细地端详她一般,才缓缓开口:“我已经让太医去诊过脉,你跪了一个时辰,身上寒气重,给你煮了参汤驱寒补气,待会让御膳房的人给你送过去。”
容妆一怔,有些不可置信,正色道:“多谢皇上……”
炭炉里的银炭炽炙,满室熏暖。
四方烫金盘龙香炉中散发的香气清新如花草,并非一味厚重甜腻,容妆很受用。
仿佛从心底涌上了处处清香,整个人都觉得舒服相宜极了。
心情舒缓下来,神色亦是从容许多。
容妆笑意清浅,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山河锦绣画屏,似不经意道:“白寰还在生事?”
乔钺驻着桌面,以指尖轻揉额头两侧,“自宫变那晚之后,你的一番举动,任谁都看得出来,你是我心腹之人,如此一来,白寰盯着你不放,屡次进言应遵循祖制,让你殉葬先帝。”
容妆冷笑,纤凉指尖摩挲着膝上披风的细腻锦缎,如凝脂细滑的温润触感传达到心底,仿佛让整个人也平静安谧下来,“他是想借这个机会弄死我,打击我爹,顺带着也打压你的气势,想来若是没能保住我,你岂非落人笑柄?让人觉得堂堂储君连自己的人都没能力保住。反则若是你非要救我,无疑是违反祖制,他倒更有说辞了,不过,我倒真想知道,你可是打从心里愿意救我?”
乔钺闻言笑意渐深,“殉葬之事确实被白寰拿住了把柄,可是,他万万想不到我会释放了所有人,废殉葬。此事原本就只在我一念之间,既然有益无害,那我何不成全?”
他微微斜靠在赤金龙椅一侧,半眯着眼眸懒散道:“我当然要救你,你是我的人,死也只能为我而死,而不是给别人殉葬。”
“我是该说荣幸,还是不幸?”容妆讪笑。
“或许皆有。”
“容妆多谢皇上相救,而不是让我就这么枉死。”容妆面色恢复宁静,剪水双瞳盈盈而直视,轻声浅语,“宫变风波尚未完全平息,你就这样废除殉葬制度,可会惹人非议?”
乔钺把玩着桌上乌黑玉石镇纸,眸未抬,徐徐缓言:“白寰口口声声称祖宗制度不可轻易废除,却遭到众臣驳斥,这在我意料之中,那些被释放嫔妃,少不了朝臣世家女子,逃过一死,你觉得她们会不感恩戴德?不过她们应该感谢的是你,是你救了她们的命。那些女人在后宫年久,或多或少手上都沾了别人的血,没有一个是无辜的。而白寰,他只顾着在我面前立威,此举根本不消我去应对,无疑在惹众怒。”言罢,不由勾唇嗤笑,“我乐得看场好戏。”
容妆闻得此话心下动容,隐匿下波澜心绪,眉眼半弯,幽幽笑道:“以后的好戏,你怕是看不过来。”
“戏码不同,韵味自然不同。”乔钺亦冷笑,两人相视,泛起同样的笑意。
少时后,乔钺正色道:“兵符的事做的不错,我知道你会拿到,所以从不担心。”
“先帝的枕芯是镂空的,有暗格,兵符一直放在那一处。”容妆转眸望向远处,空阔的大殿光影斑驳,目光所落处皆是空空一片,空洞而怅然,“侍先帝身侧那么多日子,倘若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出,那么我的存在岂非失去意义了,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一枚弃棋,我怎会不用尽全力如你意,保全自己?”
“自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非你莫属。”乔钺微微昂首,看向殿梁的双目亮如星辰,殷红绿璨间,灯火将他眉宇间染上一层暖色。
容妆面色沉郁,紧紧盯着乔钺,不放过一丝表情变化,仿佛想将这人看的通透彻底一般,迟疑询道:“那,乔允洵你打算怎么办?”
乔钺闻言蹙眉,垂眸略加思索,面无波澜道:“他既然同我论地位尊卑,甚好,那就废为庶人赐死吧。我明日即下旨,昭告天下。”
容妆静默良久,方才微微点了点头,“他性子急,冲动好强,有勇无谋,做个守成之帝怕是尚难,若帝位真让他夺得,那才着实堪虞。如今种种,也是罪有应得。”
容妆说话间神色倦乏,又似若有所思。
乔钺冷目瞥她一眼,眼里微含了谑意,漠然道:“怎么,主仆一场舍不得?”
容妆抬头,眼神翩翩落到他眉眼间,幽幽冷笑道:“主仆不也分真假?”
“你分得清再好不过。”乔钺的笑意如春风轻柔温雅,若非容妆看得出那眼中噙着的冷意,倒真要以为,这一言平静祥和了。
说到底,无论助他做过多少事,到底在他心里都只是奴婢。
不过也恰恰好,自己也不过依附他罢了,看中的也只是他的卓越资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