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登我一人台

时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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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空气里一下裹了浓重的血腥味儿,见愁不必回看一眼,也知道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般恐怖的威压……

    近乎于引动了整个天地之力拍下,剪烛派一行人,又岂能善了?

    皇天鉴——

    十九洲大地初成之时,曾伴生了三件先天至宝,各在一方。

    那时还不曾有南北中极四域之分,皆因天下修士渐渐生出派别,慢慢才有了区分,于是三件至宝也随着派系的势力向着各地转移。

    皇天鉴为中域所留,后土印为北域所存,众生令则归于南域。

    中域乃是十九洲唯一一个小宗门林立之地,拥有千奇百怪的修炼方法,乃是外域修士眼中“群星璀璨之地”,自成一派。

    皇天鉴作为中域至宝,可引动苍穹之力,向来只掌管在中域执法长老手中。

    而执法长老之位,又向来只在崖山昆吾两派之中流动。

    或者说,只在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两人之间轮换。

    如今扶道山人修为仅余出窍,一拍之下杀灭众人,自是因为这一块皇天鉴了……

    “往前走,不必回头。”

    耳旁,似乎又回荡着扶道山人的话语。

    身后一片鲜艳的血色,一直延伸到通天路下方,像是一块艳丽的红袍,披在云海广场之上。

    一人台,已近在她眼前。

    见愁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抬脚迈步,也只是顿了那么一会儿,便重新往前而去。

    面前的台阶,有灰白的石质,一脚踩上去,有个淡淡的脚印,见愁垂眸看了一眼,无比清晰。

    这,已经是最后一级台阶。

    炽烈的金光,笼罩了整条通天路,也模糊了她的身影……

    “呼啦。”

    站在诸天大殿之上的横虚真人,终究还是一句话没有说,只走出来一步,宽大的袖袍一甩,便有一阵大风吹来,将整个云海广场之上的血污卷走。

    原本横流的鲜血,霎时化作一条飘红的绸带,被大风带着,撒到苍穹之上,成为天边一道艳丽的晚霞。

    云海广场之上,恢复了原本的纤尘不染,唯独那些龟裂的痕迹,难以抹去。

    “邪不胜正,便是公道。”

    一声叹息。

    横虚真人脸上却还有着一点笑意,看不出到底勉强不勉强。

    “曲正风叛出崖山,盗走崖山巨剑,覆灭剪烛派,且拔剑向同门,我中域修士人人得而诛之,不过其所作为之事与崖山无关。至于剪烛派郑芸儿之死,如今真相如何,诸位已清楚明了。扶道兄已还了剪烛派一个公道,此间事便算了断。”

    “……”

    没有人敢反驳一句。

    甚至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那骤然出现的一枚金色印鉴,实在是恐怖到了极致。

    直到扶道山人将它收起,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中域至宝,皇天鉴!

    扶道山人身为中域执法长老,竟以此印鉴为凶器,诛杀剪烛派近百人!

    烛心仙子亦是中域近百年来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在方才竟然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说死就死……

    何等恐怖的威势?

    无人能当,无人可免!

    说是要还剪烛派一个“公道”,谁能料想,这“公道”竟是要这剪烛派上下近百人的性命?

    邪不胜正,便是公道!

    只怕烛心死后若是有知,死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横虚真人口中说出,更不敢相信,在这种时候,横虚真人竟轻描淡写地站在了崖山这边!

    反驳?

    谁还敢反驳?

    一个是昆吾,一个是崖山,两大门派纵横中域,地位超然。

    何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昆吾崖山作对,与横虚扶道作对?!

    更何况……

    剪烛派是善是恶,他们也是再清楚不过。

    死有余辜而已。

    所以,纵使扶道山人手段近乎残酷,留得满地鲜血,也无一人敢置喙半句。

    便是龙门、通灵阁、封魔剑派等上五之列的宗门,其掌门、长老等人,亦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横虚真人的目光一转,便落到了崖山众人的身上。

    江铃与商了凡两名剪烛派弟子,满脸仓皇地站在当中,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近百长剑,依旧剑光闪烁,剑气冲天。

    整个东南方向,都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意。

    “崖山诸位小友,还请收剑还鞘吧。”

    淡淡一声,横虚真人开了口。

    寇谦之与沈咎并肩,颜沉沙箫中剑也已出鞘。

    此刻崖山众门下听闻横虚真人此言,却都没有动作,只将目光递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手一翻,带着恐怖毁灭气息的皇天鉴,便消失在了他掌心。

    随意地摆了摆手,他脸上方才那种盛怒,此刻已消失了个干干净净:“都收起来吧。”

    “刷刷刷——”

    近百长剑,几乎同时还鞘。

    冲天剑气一瞬间全数消失,寸寸青光归于鞘中,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仿佛,方才从这崖山众门下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横虚真人看得微微眯了眼,扫了下方还在一片震骇之中不曾回过神来的众人一眼,唇角略勾一分,似有几分赞赏:“崖山之剑,依旧昔日风采。”

    “过奖。”

    扶道山人拨了拨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接着便手一翻,摸出来两只鸡腿,扔了只给横虚:“最后瞎掰的几句还成,拿着。”

    “……”

    眼疾手快,迅速将鸡腿接住。

    油腻腻的鸡腿落到手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手感。

    横虚真人拿着这鸡腿,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他看向了扶道山人,扶道山人眼底却略过一分讥诮。

    那一瞬,横虚也垂了眼。

    看一眼手中鸡腿,也不吃,只向着前方苍穹之外,那八角一人古台看去。

    他道:“剪烛派除却江铃与商了凡两弟子之外,尚有近百修士在门派当中,并未为曲正风所戮。不知扶道兄作何打算?”

    “没死绝啊?也挺好。”

    扶道山人啃了一口鸡腿,吃得津津有味,也看向前方见愁的身影。

    “既然如此,便从江铃与商了凡二人之中选一个,成为日后剪烛派掌门吧。老怪你意下如何?”

    “……甚好。”

    这也是唯一还算好消息的事了。

    杀灭了人家的精锐力量,再随便挑个自己看得顺眼的当掌门……

    三言两语之间,断了近百修士的生死,定了一个门派的未来……

    横虚真人终究没有反对,只捏着鸡腿,将两手一背,顿显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概来。

    此时此刻,杀戮的痕迹已消失不见。

    诸天大殿之上,昆吾横虚真人与崖山扶道山人并肩而立,中域两大宗门之巨擘领袖,不再言语,只将目光投向远处……

    八角一人台之上,八根通天柱刺入了苍穹。

    这一刻,见愁已经站在了最后一片台阶的边缘,只要一步,便可登上一人台——

    成为,这十年来新一辈修士之中的第一!

    纵使整个云海广场之上,无数人脑子还不清醒,沉浸在方才扶道山人惊天动地、动辄杀人的震撼之中,可随着横虚扶道两人都向着一人台看去,所有人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了见愁的身上。

    所有人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身影,像是要为这通天路上的光芒所吞没。

    没有人知道,见愁为什么忽然停下。

    就连她自己,在重新停下脚步的这一刻,也不由得问了一问自己。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这一刻,她已经站到了苍穹的尽头,也许是因为,这一刻她距离成功只有一步,所以显得格外不真实……

    面前一人台的模样,已经彻底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八角高台,每个角落都立着一根通天石柱,上面镌刻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

    一人台台面之上,乃是粗粝的石质,表面上雕刻着一个又一个上古的图纹,晦涩难以辨认,隐约能看出似乎自成一座阵法,并且不断有灵光流转其上。

    只是在流动到西南某个角落之时,便会被一道金光阻断。

    这便应该是横虚真人先前“禁断符”的威力了。

    静静地站在一人台前,高空之中凛冽的风,吹得她衣袍袍角摆动,有猎猎的响声。

    一如她此刻翻腾的心绪。

    一刻,一百一十九阶。

    她一步步行来,脑海之中不断闪过的,是她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的一切一切经历……

    阑珊灯火一样,走马灯一样,转瞬光焰一样……

    最后的一步,算是结束,还是新的开始?

    见愁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更多了。

    天边的晚霞,乃是剪烛派近百人的鲜血染就,一片血红。

    通天路尽头,金光璀璨。

    一人台高高悬浮在这苍穹的尽头,见愁于是想起了第三试的那个“见愁”。

    她抬起头来,仿佛看见那个她,就站在一人台之上,等待着自己。

    旁人寻仙去,她追未来行。

    于是一切谜障,轰然破碎。

    抬步的瞬间,脑海之中闪烁的所有都烟消云散,见愁一步跨过虚空,来到一人台上!

    这一刻,她已然跨过了天空的最高点,像是穿破了隔膜。

    低头看去,天空在她脚下,有了弯曲的弧度,万里山河也如卷轴一样拱起了腰背,就连远处的西海,那与天相接的一线,也变成了一条圆润的曲线……

    世界,骤然变了模样。

    抬头仰视,却是一片模糊。

    然而就在她仰头的这一瞬间,却有一股沧桑浩淼之气,扑面而来,像是一个更大的世界张开了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极其玄奥的感觉,让见愁无法言语。

    这一刻,她已然站在穹顶之外!

    “嗡。”

    在她这一步落下的瞬间,一道灵光从她落脚之处震荡开去。

    周围八角通天柱几乎同时受到这一道灵光的震荡,竟有嗡鸣之声从通天石柱之上发出,传遍天空和四野,也传到头顶那不知名的世界里,有如仙乐震鸣,涤荡去人心所有污浊。

    灵光爬上石柱,如烙金錾银一样,盘成了两个古拙的字符,又一闪而逝。

    一道奇妙的心神联系,一下出现在了见愁脑海之中。

    她虽然已经看不见这两个字符,甚至无法在石柱之上找到它们,却能凭借这一道心神联系,发现它游走在这一座接天台之上,像是调皮的小鱼。

    偶尔,还会碰到其他类似的气息……

    每一个登上一人台的修士,或许都会获得这样的一枚印符。

    这印符,便应当是她的名字。

    随着这印符游走而让见愁感应到的其他类似气息,便应当是其他人的名姓了……

    这一人台,竟像是一座活物。

    一念及此,见愁脚下立时轰然震动了起来。

    一座小石台,在那两个古拙字符消失的同时,竟从一人台的正中,旋转而出!

    石台周围扣着一条又一条赤红色的锁链,在石台旋转上升的过程之中,发出“哐当”的响声。

    整个一人台上,忽然光华大放。

    下方所有人的视野,八根通天柱全数发出灼亮的光芒,笼罩大半个天穹,亮如白昼!

    见愁模糊的身影,便站在那石台之前。

    “解兵台!”

    一人台上尽解兵!

    三个古篆字镌刻在那石台之上,自有一股古拙之气。

    石台并不精致,就连上头刻下的纹路,也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气息。

    上有一块粗糙的凹槽,似乎专供到来之上放置兵器之用。

    见愁的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自然知晓其意。

    人间孤岛的平明百姓乃至王公大臣,入宫面见之时,必在宫门外解兵。

    这一人台上,竟也要修士解兵。

    眉头微微一皱,她倒好奇起来:一人台一人台,到底是何来历,又凭何敢令来者尽解兵?

    只迟疑片刻,手指依旧往眉心一按。

    祖窍之中,一线光芒涌出,片刻后,鬼斧已在见愁掌中。

    她持斧,来到这解兵台前,缓缓将鬼斧放在凹槽之中。

    “咔嚓。”

    几乎就在鬼斧放入的一瞬间,整个解兵台竟然凹陷下去一块,正正好将鬼斧卡在其中。

    见愁心底一惊,几乎就在同时,猛烈的强光,从鬼斧之上发出,解兵台疯狂旋转了起来,一道乌黑的光柱笼罩了见愁,冲天而起,扶摇直上!

    “轰!”

    巨大的光柱一下冲破了头顶那一片模糊。

    像是在天幕之上滴了一滴浓墨,以这光柱冲上之处为中心,整个天空,迅速地向着四面八方暗了下去。

    由昼而夜!

    见愁就站在这一片最浓、最浓的夜组成的乌光中,站在这高于苍穹的一人台上,站在一片更大的世界当中,抬头看去——

    于是,一片璀璨的星河,便以一种悍然而不容拒绝之势,轰然撞入她眼底!

    那是无尽的虚空,有着深暗的颜色,巨大的恒星在遥远的星河深处燃烧,一粒一粒星辰,恒河沙数般,散落在虚空的各个角落,按着既定的轨迹运转,构成了磅礴的星云……

    偶尔有一团光焰炸开,便形成无尽的漩涡,吞噬掉周遭一切星辰。

    ……

    她眼之所见,竟是广袤无垠的宇宙!

    这一瞬间,她站在这一片烈烈的光柱里,乌发乱舞,遮了她脸上近乎迷醉的表情。

    夜幕之下,整个星空前所未有过的明亮。

    中域无数修士,几乎都在此刻,停下了自己在做的一切事情,仰头望去,同时见证了这近乎神迹的一幕!

    辽阔的十九洲大地之上,更有众多大能修士,睁开了“尘封”已久的双眼……

    西海广场之上,亦有无数赶路的修士,在骇然中停下脚步,将头抬起,注视着那夜空之中旋转的——

    千亿星辰!

    一袭绣纹精致的白袍,面上多了几分苍白之色,周身弥散着一股草药的清苦之味。

    陆香冷亦望着那无尽夜空,唇边终于挂了几分微笑。

    冯璃就站在她身旁,脸上却挂了几分失落:“见愁师姐得了第一。”

    陆香冷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她回想起近日来经历的种种,心绪微微起伏着,却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能得师门庇佑,一力将此事压下,总归不曾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她依旧是白月谷药女,已是万幸。

    至于一人台,能得见见愁登上,她也能满足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那一道乌黑的光柱很快力竭,在将最后一片乌光送入苍穹之后,便渐渐消散。

    整个天穹,重新大放光明。

    湛蓝的天幕,以昆吾为中心,慢慢填满整个夜空,于是整个中域又由夜而昼。

    璀璨的星辰,泯灭在灿烂的天光之中,再也难寻踪迹。

    直至此时,广场之上,才沸腾起无数的议论之声。

    “天,刚才那是什么!”

    “一人台!是一人台!”

    “登临一人台者,崖山见愁!”

    “终究还是让崖山摘得魁首了……”

    “异象啊……”

    ……

    听着这几乎要掀翻整个广场的嘈杂声音,陆香冷眉宇之间只闪过一点难得的温和,慢慢朝着广场之上几座传送大阵行去。

    只是才走了两步,她便一下顿住脚步,微微皱了眉头:身负重伤之人?

    正前方一座传送阵里,一名男子,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他穿着一身墨青色的长袍,沾染着一点点干涸的鲜血,状似狼狈至极,偏偏眉目之间一派的平静,藏着几分书卷气,从容之中还隐约着几许儒雅。

    深潭似的瞳孔深处,结了浅浅的一层薄冰,给人一种疏离之感;薄唇紧抿,又拉出一线冷峭。

    不同于周围所有还在注视着苍穹之人,他的目光,只落在前方高高耸立的九重天碑之上。

    西海腥咸的海风,吹打在九座天碑之上,经年累月,也不能损它分毫。

    第二重天碑之上,代表的乃是筑基期第一人。

    此时此刻,已有新的名姓出现,最顶端二字已换了“了空”,约莫是北域禅林的修士。

    “谢不臣”三字,此刻已被压到了第三位。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毕竟,在他突破金丹之后,便该有后来人在这天碑之上烙印下自己的名姓,只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谢不臣”与“了空”两个名姓的中间。

    同名?

    还是一个人?

    “见愁……”

    舌尖轻轻一卷,近乎缱绻的两个字,便轻轻从他口中溢出。

    站在这九重天碑之前,站在这熟悉的名字之下,谢不臣抬眼望着,目光微微闪动,眼眸的最深处,却是一片晦涩的平静。

    夕阳西沉。

    灿烂的晚霞,伴着一轮残日,落入了广阔的西海。

    在后世的记载之中,这是值得十九洲铭记的一场暮色。

    这一日,曲正风叛出崖山的消息,传遍修界;

    这一日,崖山见愁击败同行一百一十八人,成为本届小会之魁首,扶道山人用剪烛派近百修士的鲜血,为她铺平了通天之路,横虚真人挥袖起风作晚霞,成她登临一人台时天边最绚烂的一抹色彩;

    这一日,中域昼夜变幻,星河倒悬;

    ……

    同样是这一日,横虚真人座下失踪已久的第十三真传弟子谢不臣,终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