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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嘉骏当然没有哭场,最终她还是跟张龙生在舞池里转了一下,兴致寥寥地回去了。
张龙生似乎被她吓到了,又或者是她多想,之后连着三天他都没出现,直到黎少奶奶身体健康了,得到通知的他才驱车前来,要带她俩去游南京。
但此时两人都归心似箭,大嫂觉得既然病好了,还没达成见公爹的目的就逗留游玩实在不合适,黎嘉骏则是在这三天四面寄信骚扰大能,回信地址留的都是上海!她急着去上海看回复!两人几乎没怎么商量,便以下次有机会为由,着急的托他订了去上海的车票,结果当天的已经卖完,要去上海只有等第二天。
于是张龙生还是将她俩拉上了小轿车,到五洲公园去玩。
让黎嘉骏佩服的地方又来了,上午两人托他去订票,中午他回报说只订到第二天的,立马邀请两人准备准备一起去五洲公园玩,等到了那儿,游览路线一条龙都已经安排妥当,湖上的舟,舟中的点心,舟的目的地,目的地附近的茶馆,茶馆的座位和茶点,茶馆的戏,都已经安排妥当。
两人惊讶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看大嫂欲言又止的样子,黎嘉骏决定帮她说:“张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我嫂子她晕船。”
张龙生怔了一怔,没等黎嘉骏道歉的话继续说出口,他就恍然似的哦了一声,拍自己额头:“瞧我这记性,要不是诸位过江了身体不适,我哪有这机会来接你们,哎真是缺根筋!?”
“不不不,您都这样费心安排了,我们却还掉链子,该自责的是我们才对!“
“不多说了!”张龙生抬手阻止黎嘉骏继续说,“幸好张某习惯两手准备!稍等!”他朝旁边的跟班点点头,那小伙儿就激灵的跑开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正当黎嘉骏想说如果去不了茶馆就地坐坐也行,就见张龙生突然眼睛一亮,朝远处指了指,示意两人看过去。
两人一看,顿时跪了。
一辆由两匹白马拉着的马车。
不是还珠格格那种逃难用的马车,而是雪白的,像灰姑娘半夜十二点坐的,那种南瓜型的西方复古宫廷马车!
就连最前面正襟危坐赶车的车夫都是一个中年洋人绅士!
马车踢里踏拉到了他们面前,车夫昂首挺胸的下车给他们拉开车门,等候。
“请上车吧。”张龙生笑。
周围有很多普通百姓举家出游,从马车刚一出现就开始了炎黄子孙典型性围观,等到车夫开始请人上车,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了。
有种几十年后在某旅游城市古镇步行街穿着景区提供的喜服上花轿的羞耻感……就差围观群众高举的手机了。
虽然知道人家围观大多是纯好奇,但黎嘉骏还是觉得很囧,她和大嫂一块上了车,对面坐着张龙生,他见两人表情都有些尴尬,不由得失笑:“每回带人坐这车都有人围看,现在都习惯了,你们别不自在啊,这是很寻常的。”
好吧,很寻常……黎嘉骏就想象她坐的是景区电瓶车,好像是好了不少。
她以前曾经去到过玄武湖,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感觉,此时回了几十年前再看,湖光水色一如往常,但是天青云白却远胜未来,连湖上吹来的风都不带水腥味,而是一种淡淡的清香,打开车窗看着绿荫中行人鲜活的身影,她很想像大嫂和张龙生一样不由自主的微笑,可一弯起嘴角,又有什么让她嘴中泛苦。
早点走多好啊,真不想出来玩,越玩越不开心!
马车绕着湖中间的林间小道不紧不慢的逛了一大圈,把环洲、樱洲、菱洲、梁洲和翠洲都逛了个遍,沿途听张龙生介绍着某些建筑的特别之处,大多是因为接待过一些特别的贵客而闻名,大概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胜肆茶园。
这是个很幽僻的茶园,里面稀稀拉拉的客人,大多穿着精致,坐在被花藤和栅栏围成的小包间里,最前面有个戏台,上面乐队已经绕场就坐,看报幕,竟然是京剧版的《牡丹亭》。
“南京也听京剧?”黎嘉骏侧头问张龙生。
张龙生怔了一下,倒是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一直的,以前听别的,近两年不是京戏大热么,这儿是首都,当然头个听了。”
黎嘉骏也这么觉得,这儿都南方了,人都说吴侬软语,怎么还会京戏那么兴盛:“那以前听什么呀?”
“昆曲,你听过么?”张龙生颇为感慨,“京戏热起来了,好多昆曲大家都转了行,现下听的人也不多了,怎么,有兴趣?”
“没。”但是她知道那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啊!而且貌似牡丹亭是昆曲的经典曲目,这还是以前工作的时候特地查过的……黎嘉骏心里握握小拳头,一旁大嫂却笑道:“你这话是问错人了,咱们黎三可是奉天有名的戏迷啊,笃爱京戏。”
“哦?”张龙生很惊讶的样子,“有这回事?说来惭愧,我偶尔听戏,也纯粹是会客时怡情用,真要仔细听,倒真没几回,却不想黎三小姐有此等雅好?”
黎嘉骏汗流浃背,要说她不听戏这事儿,黎家人后来都慢慢习惯了,甚至巴不得她戒了这一口,唯独最近才进门的大嫂没经历这个过程,她肯定耳闻过以前黎三爷的“光辉事迹”,并且是当初“半个奉天城都在看笑话”的人之一,此时只能讨饶:“嫂子我老早不好这口了,您别逗我。”
大嫂表情严肃的点头:“恩,我也是才明白,你黎三啊,根本不是戏痴,你啊,就是个花痴!”
“哈?”这黑锅还不如那个戏痴呢!
张龙生倒真是个好群众,立刻问:“此话怎讲?”
“当初追戏追得轰轰烈烈的,出了关后,只字不提,你说这是追戏,还是追人呐?”大嫂意味深长的。
黎嘉骏内牛满面,她一个新时代网瘾好少年,谁没事儿会想起看京剧啊,原来在北平那段时间大嫂都惦记着呢,这个bug太大了,完全没法打补丁,花痴这个黑锅是背定了。
见黎嘉骏像淋了雨的鹌鹑似的缩了,大嫂笑:“瞧,没话说了吧。”
“可是有特别喜欢某位大家?”张龙生问,“不瞒您说,今年突然多了很多京戏班子,好多都是关外唱红过的,说不定还能帮你打听打听。”
虽说荣禄班救了她一命,但是黎嘉骏本心里完全不想见那群人,总觉得他们也不想见到她,这种相爱相杀的局面能不遇到就不遇到的好,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只听上面锣鼓一敲,台子上盈盈走上一个穿着红衫的盛装佳人,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是牡丹亭最著名的一折戏,游园惊梦。
黎嘉骏只是大致了解牡丹亭的剧情,但是亲耳听还是头一回,她想也没别的事情做,就看那丽装佳人杜丽娘与小丫头春香一搭一唱的,偶尔还能听出一两句颇为耳熟的唱词,什么“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什么“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还有杜丽娘入梦后,书生柳梦梅唱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秋高气爽,清风拂面,花香绿荫,茶香美人,戏台上竹板儿哒哒的敲着,小鼓声脆嫩,二胡偶尔吱吱呀呀的吟两声,月琴叮当作响清脆明亮,更多的,则是书生与小姐宛转悠扬的清唱,他们一推一迎,一躲一寻,欲迎还拒,眉目传情,伴着那柔情蜜意的唱腔,就连空气都平白的撩‘人起来。
她还是第一次那么平和的听戏,半懂不懂的,却能微笑起来,和周围凝神倾耳的人一样,看着台上的另一个人间,眼神闪闪发亮。
直到曲终了,满堂喝彩时,她还没回过神来。
“这个杜丽娘唱得真不错,会火!”张龙生啪啪啪鼓掌,招来服务生要给那角儿送花,黎嘉骏第一次认真听,对于好坏倒不大分辨得出,只觉得能把所有人都带进那个情境里,那必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于是也跟着狂点头,可惜她虽然有钱,但随身却带的不多,只能拜托张龙生替她多赏点。
那杜丽娘谢了幕后就下了台,随后上来的是同一个班子的另一名折子,三岔口,那是个有名的动作戏,两个主角摸黑战斗,打了半天谁都没打着谁,偏偏谁也不想被对方发现,又都知道对方就在附近,那是沉默无声的一出戏,却要被两人演出紧张的气氛来,很考验表演功底。
这个黎嘉骏看了一会儿居然有点困,她示意了一下,捧着茶杯站起来往外走,逛了没两步,正看到茶园后头戏班子的人忙碌的身影,她好奇的看了两眼,却见棚子里头卸妆的一人似乎是在镜子里看到了她,忽的站起来往她走来。
那正是台上的杜丽娘,她卸了满头珠翠,却还没洗面,还是杜丽娘的妆面,她着急的走过来,对着黎嘉骏就一福身,激动道:“黎小姐!”
黎嘉骏愣了一下,迟疑道:“你是……”
“黎小姐贵人多忘事,我是靳兰芝啊,荣禄班的。”
世上还真有这种事儿!
黎嘉骏心里给命运大神磕了个头,心里砰砰跳,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么会,啊,不是,我刚看的时候还想到过你们呢,就遇上了,你瞧,凡事真是不经说!你们这是……”她下意识的往靳兰芝身后望,没瞅见某个中二少年。
这一回见面,全没黎嘉骏想象中的尴尬,大概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关系,不管关外如何,即使现下还是社会地位悬殊,却平白亲近了不少,靳兰芝注意到她的动作,轻笑:“黎小姐可是在寻观澜?”
“是啊。”黎嘉骏也不否认,“站台上那事儿,我得谢谢他。”
靳兰芝不笑了:“观澜已经走了。”
“啊?”
“入了关后,他称不愿再唱戏,便向班主赎了身,自此就没了联系了。”
“你们在哪儿分开的呀?”
“天津。”
“哦。”黎嘉骏干巴巴的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没了秦观澜的荣禄班也怪没意思的,果然她是抖m属性么,见靳兰芝还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不得劲,“那你们现在,还好么?”
“戏子命如浮萍,活着便飘,有什么好不好的。”靳兰芝这般说着,倒没什么怨天尤人的样子,“倒是黎三小姐,多日不见,精气神儿大不一样了。”
“哦?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靳兰芝一副真的在认真思考的样子,“若是以前的三小姐,今日偶然见到,必是要装没看到的。可现在的,却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招呼一声呢。”
“好的变化!”黎嘉骏认真的肯定自己。
“恩,好的变化。”靳兰芝笑。
黎嘉骏看看茶园,觉得自己不好逗留太久:“本想问你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不过一来南京不是我地盘儿,二来我明日就要走,若是你们什么时候来了上海,倒是可以来找我,当然……上海也不是我地盘儿,我的意思是,至少,那个……”
“我懂,我懂。”靳兰芝点头,“三小姐放心,现在我们就想在首都扎了根,要去上海,也得现在这打响名声,麻烦你的那一天,还早得很呢。”
“我不是怕麻……你们还要在这呆很久?”
“也不是随便哪个班子都能在这胜肆茶园搭台子的。”靳兰芝意有所指。
黎嘉骏撇头,看到张龙生的小跟班走出茶园左右望,恰好看到她,便坚定的走过来,显然是来寻自己,她没多少琢磨的时间,只能斟酌道:“那个……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但如果可以,请一定,务必,不要在南京久留。”对上靳兰芝疑惑的眼,她不由得苦笑:“你就当我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渠道吧,这不是久留之地,五,不,四年内请尽量把阵地往内陆转吧,这世道看着还成,但是也只是暂时……哎,多说你们都会当我疯子。”
“怎么会呢,我信的呀。”靳兰芝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观澜他,走前也这么讲呢。他说有了东三省,日本只会更贪婪,更大的仗,还在后面。所以他才说,他不要唱戏了,三小姐,您是有见识的人,也能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你说,他不唱戏了,能去哪呢?”
“……参军?”看靳兰芝悄然变色的样子,她连忙摆手,“啊我只是瞎猜啊瞎猜,你别当真!”可是真的好像只有这一种可能肿莫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