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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的雪来得很晚,天气逐渐寒冷了起来,唯独大雪迟迟未至。厨房里飘来喷香的味道,不知是叶池在里面烧了什么。
澹台薰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惊讶,她潜意识里就是这么猜测的。叶翀看起来只是个脾气古怪的清贫老人,但从他收集的字画便可看出来历并不一般。
“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个叫‘旧巷’的地方?”
澹台薰点点头。
“现在已经几乎没了,以前住的都是穷人,很乱的地方。”叶翀轻描淡写道,“我就是在那里捡到他的。”
澹台薰捧着热茶暖手,抿了一小口。这时叶翀走到屋子中间生了暖炉,打了个哈欠之后又走了回来,难得儿子回家看他,还带了个媳妇,他的脸上时刻挂着笑容。
叶翀曾是一届榜眼,写得一手好字,又有才华,很快被人赏识升官,可惜他性格软硬不吃,又是个倔脾气,当年的先帝并不像明帝这般开明,你骂我我就贬你,砍头都是该的,于是叶翀很快被撵回老家去了。
他的父母早就离世了,老家没什么人,回去之后自然不甘心,在卫国东跑西跑,结果便是身体不好的妻子因此病逝了。叶翀十分懊悔,遂在京城安顿下来,他没有子嗣,一个人过得倒也清闲。
那天也是下大雪的日子,他看见有一个孩子坐在街那边的石头上掰馒头,安安静静,头也不抬。这附近经常有穷苦孩子徘徊,有的是被父母抛弃,有的是一家都很贫穷,偶尔他会给这些孩子一些吃的,但因他也不富裕,能帮的地方实在有限。
那是个男孩,脏兮兮的模样,穿的衣服也是粗制滥造,唯独一双眼睛很漂亮。贫民能得到的食物有限,故而为了抢吃的打起来也很寻常,他还曾看过有一家人和一家人打架,说起来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男孩看起来这么瘦小,估计根本找不到什么吃的。叶翀不知他有没有父母,起初也没有上前与他搭话,只是默默观察着他。
第一天,男孩将馒头掰成两半,吃一半收一半。
第二天,他将余下的那一半又掰成两半,吃一半收一半。
第三天,依旧如此。
到了第四天,因为那个本就不大的馒头只有原来的八分之一,男孩沉思了一会儿才继续掰,但这回叶翀看不下去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吃?”
男孩抬头看看他,小脸脏兮兮的,但五官很精致,漆黑的瞳孔像宝石似的深邃又漂亮,奶声奶气地答道:“每天吃一半,这样就永远吃不完了。”
叶翀沉默了一会儿。
这孩子绝对脑子不正常。
“你的父母呢?”
男孩摇摇头。
原来是孤儿。
叶翀想想后把他带回了家,其实他见过的穷苦孩子很多,也时常帮助他们,但从未萌生出收养一个的念头。毕竟妻子去世之后,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何谈照顾一个小孩子?
这个孩子虽然看起来想法比较惊奇,但叶翀一见他便想将他带走,着了魔似的喜欢他,于是再三确定他没有父母之后,将男孩留了下来,取名叶池,字清远。
他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孩子能离开这满是污垢的地方,清逸高远。
那时的叶翀四十多岁,捡了个孩子回来固然很高兴,就这么带着他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男孩有一天忽然问:“我该叫你‘爹’么?”
这个问题把叶翀难住了。其实若他有孩子,这时候都该当爷爷了,可别说“爷爷”,他压根不想被唤作“爹”,太显老了,但叫“伯伯”或者“叔叔”又有那么些疏离。
男孩想了一会儿,喊了声:“娘。”
“……”叶翀沉默了,“还是叫‘爹’吧。”
叶翀就这么带着他生活了许久,但儿子的来历他一直不清楚。叶池本人也并不知道,只是说记事开始就在那个地方生活了,有一个在附近打工的好心女子将他们这些孤儿安置在一间小屋里,每天给他们做饭,但这日子吃了上顿儿没下顿,连孩子的精神都是紧绷的,甚至还有七八岁的孩子为了抢吃的用刀划伤别人。
那女子的身体一直有问题,后来有一天突然不出现了,或许是在外病逝,或许是找到好人家再也不想回来了,真相不得而知。
叶翀听罢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穷苦人家中弃婴太常见了,哪里都有,叶池能被他捡到,或许算是幸运的。
既然有了儿子,他也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但他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能靠着原先当官时积攒下的不多的积蓄,再加上帮人写贺词请帖一类,至少吃饱穿暖没问题,偶尔积攒的钱多了还可以去收一幅字画。
叶翀曾是榜眼,自然希望儿子能考上状元,他工作时不想儿子闲着,于是有一天就《论语》的一卷丢给了叶池,他写字叶池看书,到了中午去烧饭,发现叶池已经将书合上了,坐在窗前看外面。
虽然儿子很安静,但小孩子贪玩的道理他也懂,于是好声好气地说:“书看完了才能去玩。”
叶池眨了眨眼,“看完了。”
这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啊。
叶翀叹了口气,“说谎是不对的。”
叶池眨了眨眼,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为了让儿子记住做人要诚实的教训,叶翀将书拿过来,拿了根毛笔告诉他这是鸡毛掸子,翘着腿道:“我考考你。”
随后他便问了叶池关于书上的几个问题,叶池始终对答如流。他问前几个的时候还觉得是侥幸,当把整本书都问完了之后,默默合上了书。
他惊呆了。
叶翀自认为记忆力算是过于常人的了,但从没想过世上真有过目不忘的人。为了证明他的猜测,他又递了本《孟子》过去,仔细观察这孩子是怎么看书的。
叶池拿过书坐在小板凳上,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的速度很快。叶翀一直注视着他,甚至都忘记过了多久,直到他将那一本书都翻完,他才回过神来。
“看完了?”
叶池点点头。
“会背了?”
叶池又点点头。
叶翀深吸一口气,又考了他整本书的内容,果不其然是都背下来了。
“你是怎么记的?”
“不知道。”叶池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看过就记得了。”
叶翀沉思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过目不忘,但鉴于这孩子的想法一直很猎奇,于是他还是带儿子去看了大夫。
大夫也很惊奇,把方圆百里的同行都找过来了,才发现叶池并非是只对书本过目不忘,而是看过的东西都能记下来,从记事起记忆便没有减退过,甚至连今年吃年夜饭的晚上帮忙择了多少根豇豆都记得。
所有人都表示这哪里是病啊,根本是上天的恩赐啊,最后还是叶翀托人找到了季太医,给叶池把了一脉,又观察了一段时间,激动道:“我在医书上看到过,第一回见到真有这种病的。”
叶翀固然不希望这是病,遂问季枢这会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季枢摇摇头,表示他对此也了解得不多,只是这样的孩子不会遗忘任何东西。
也就是说,先前在贫民窟里那些种种,他会一生都记得。
叶翀叹了口气,将儿子带回了家。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一双小手在给他盖被子。
半夜他被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吵醒了,揉着眼睛醒过来,发现漆黑的屋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东撞西撞,连忙问:“你在……干什么?”
“我想喝水。”叶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摸索,说完,又撞到了柜子上。
叶翀:“……”
他无奈地起身将儿子抱到床边,又给他倒了杯水,揉着叶池的脑袋,好在没撞出包来,“疼不疼?”
黑暗中叶池摇了摇头,突然冒出一句:“爹,你是好人。”
叶翀把手放下来了,轻轻抽了他一下,“别以为夸老子我就会给买那支笔。”
“那你买不买?”
“明天去。”
叶池不作声地微笑。
叶翀喝得醉醺醺的,神智不太清醒,待儿子喝完水后便又睡过去了。
叶池在黑夜中坐了一会儿。他刚才闻到了酒香,很想尝一尝,于是凭着记忆摸索去了桌子边,怕发出声音,极为小心地捧着叶翀喝了一半的酒杯,就这么喝了下去。
叶翀第二日睡醒了,发现儿子睡在地上。他惊恐万状,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把人蹬下去了,连忙把叶池挪到床上又给他盖上被子。
他宿醉有些难受,先出去吐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回厨房煮了碗醒酒汤,觉得这间屋子和昨天有些不一样,但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太对劲。
于是他走出厨房,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揉了揉眼睛。
满屋子三尺以下的地方,写的都是论语。
作者有话要说:QUQ嘤嘤嘤最近大家都不怎么留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