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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陈欢。”
顾颜的头埋在胸前,看不清他的表情,沉痛的声音发自肺腑,震得人浑身都痛。
“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顾颜似乎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陈欢垂眸望着半跪在木椅上的男人,良久,克制着一丝颤抖机械地重复着:“对不起?”
“对不起,陈欢,我就是个混蛋,是个该下地狱的混蛋,根本不配你。”顾颜的头始终垂着,真的就像一个忏悔的罪人。
静静地看着,陈欢扯了下嘴角,掀起疼痛,面对这个男人,所有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倍加的疼痛,怒火在哀伤的水里燃烧,不知是先淹没,还是先干涸?交织在心里,撕扯着本就柔软的心,因着这样的疼痛,陈欢扶住了身旁的祷告椅,附身寻着顾颜低垂的脸,似乎要找到什么。
“你爱过我吗?”陈欢平静的声音里暗潮汹涌。
顾颜终于抬起头来,神情僵在那里,那双曾经亮得人心里发慌的黑眸盛满了痛苦,却烈烈地望着陈欢,泪水从坚强的眼角无声滑落,声音暗哑低沉:“我想,一直都想……”顾颜忽然闭紧了眼睛,似乎努力要摆脱什么:“可我却不能,我没资格爱你……”
陈欢几乎是扑过来的,狠狠地抓住这个貌似被痛苦正在侵吞的男人:“凭什么这么说?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闯进我的生活里来?为什么要如此的对待我?为什么……”
说好再也不会为这个人心动一分,波澜一秒,可周身的血液都在为这个人而沸腾、咆哮:“就因为我是大梁玉蝶的儿子?而你,恰恰是被遗弃的小华?就因为我妈当年隐瞒了你妈那封求助的信,没能使你们父子及时相认,你在江城跟松哥过着流浪的生活,所以,你恨我妈,也恨我……”陈欢的声哑了,心如刀绞,不都是为自己,也为眼前这个脸色渐渐灰白,被悲痛扭曲了面部的男人。
“够了。”顾颜的声音急促而凛然,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目光深处燃烧着痛楚却隔着一层惯有的冰冷,隐动在黯哑的喉间:“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想知道,你那么想了解干什么?一个随着背叛自己丈夫的女人嫁给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过着寄人篱下食不果腹的,从天堂跌入地狱里的生活?像老鼠一样偷东西,像饿狼一样围剿、打杀,弄得自己遍体鳞伤,还要努力抢回最后一块睡觉的水泥管,担惊受怕第二天还会有人再来夺走它……”
“顾颜,别再说了。”
“若没有松哥,我早死在江城的臭水沟里了。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字的吗?从垃圾站里捡来别人丢掉的一本字典,一个字一个字背下来的。知道为什么吗?顾颜咧了咧嘴,嘲弄地直视陈欢:“因为我是顾思明的儿子,我要夺回本该属于我的命。”
陈欢张了张嘴,心被什么一直拖着往下坠,忘记了疼痛,傻傻地看着顾颜。
江城的水总是那么浑浊不堪,刚刚打完一架的少年和松哥靠在江边的铁栏边上,擦着身上的血迹,喝着啤酒,吃着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弄来的一只鸭子,俩人意气风发,调侃着将来跺一跺脚也要叫江城颤三颤的豪言壮语。
望着少年再度翻开的字典,松哥失笑:“我说你这本破书都特么翻了好几年了,还没看够?”
少年将书丢给松哥。啃着鸭腿,含笑喝了口啤酒。
“干嘛?我又不看这东西,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
“早就不用了,上边的字,我认得差不多了。”
“我说你怎么现在喜欢偷书店了,一本一本的往家顺,还想将来考个状元光宗耀祖是怎么着?”
“状元?”少年忽然干笑两声:“我爸是建筑师,我将来也要做建筑师,状元算个屁。”
“哈哈,吹吧,继续吹,我看你能把长江水吹干了吗?”
少年斜睨夜晚灯火斑斓的江城,冷哼一声:“终究会有那么一天,我会把这座城市拆了重建。”
松哥摇摇头,抓起剩下的半只鸭子递给少年:“你还是先把它拆了填肚吧。”
有风吹过,吹得包裹着鸭子的报纸簌簌作响,少年拿起报纸准备擦净手上的油,忽然,目光就不动了,定睛在报纸的头版头条。
著名建筑大师顾思明回国参加学术研讨会……顾思明三个字刺目入心,少年忽然坐直了身体,看向一旁的松哥:“哥,帮我筹点钱,我要去帝都了。”
少年偷了这辈子最后一个钱包,陪松哥打完最后一场架,终于离开了好不容易有个安稳睡觉的江城,回到了原本就该属于他的城市,去找那个叫顾思明的人,这世上唯一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到了帝都,再度茫然,这个他出生过的地方却全然陌生。拿着那张油报纸,凭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四处打听,四处游走,像蝼蚁一样蹲伏在建筑大师可能出没的每一个地方,很快花光了所有的钱,可他没再偷,若真的再也见不到了,那就和他妈一样,去死。
少年一边绝望一边等待一个奇迹。也许上帝真的存在,当最后一分钱都花光时,站立在建筑部门口的花坛边,少年木然地望着高大巍峨的建筑,看着每一个来往体面的人,丢开了手中那张油报纸……
一辆车缓缓地停在了花坛前,停在了离少年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个人走了下来,一身颀长的风衣,戴着个呢子礼帽,温文尔雅地走到花坛边,不知在瞧什么,瞧得有些出神。
说出来没人能相信,少年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阔别十年的父亲,样子并没有怎么变,而一个从他5岁就再也没见到过的孩子,对于父亲来说,早已是个陌生人。
花坛里的花开得正好,上边飞舞着几只漂亮的蝴蝶,他只是想看看蝴蝶……
冥冥中,难道真的有双悲天悯人的眼睛吗?审度着一切,怜悯着众生?难以想象,父子重逢竟然是这样一个意外。
一个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十几岁孩子,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瞪着一双黑白分明格外引人怜惜的眼睛盯着自己,顾思明的目光从蝴蝶不由自主地转向这个有些古怪的孩子,这是谁家的孩子?父母看到了,一定会心疼不已。
顾思明弯下腰,和蔼地笑笑,柔声问:“你家在哪儿啊?怎么待在这里呢?”
少年死死盯着已经颇有盛名的建筑大师,呼吸急促,声音却异常的清晰:“爸,我是小华,还记得我吗?”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静然无风。顾思明原本含笑的脸陡然僵固了,谁的童年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父子相认,却没有带来多少温馨的画面,自始至终顾思明都没怎么跟这个孩子说话,即便他苦苦找了很多年。
洗了澡,理了头发,换了身干净得体的衣服,当少年一派严肃表情站在自己父亲面前时,顾思明的面容激烈地抖动了几下,其实不用做任何检验,他就知道孩子没有撒谎,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体里流淌着是自己的血液,眉眼中的酷似,神情间的冷淡,即便瘦得跟麻杆似的,却依然站立得笔挺、倔强。
在等检查结果出来的几天,顾思明哪里都没有去,待在孩子身边,听到了一些他永远都不想再听第二遍的故事,更加暗自惊讶,十几岁的孩子居然可以用如此冲淡的口吻讲出它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流。
“那个男人总是打她,也打我,我们没有钱,我妈就靠在少年宫教戏赚点钱。后来那个男的打的她浑身是伤,没法出门见人,她还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我妈连少年宫也不去了,每天出去有时候能带点吃的回来,有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饿个一两天再出去找吃的。那个男人还总不回家,不过也好,至少我们不用再挨打了,我妈总抱着我一起哭,我想回来找你,可她死活都不肯,后来有一天,我妈再也受不了跳了楼,我也跑出来了,一直在外边混,如果我妈……”
“好了,别说了!你听清楚,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讲这些,她不是你妈,你妈现在在英国,等你回去。记住了吗?如果你再敢提这些,你从哪儿来的,还回哪里去,我顾思明没有这样的儿子。”
少年静静地望着威严的父亲,良久,忽然笑了,点了点头,也提出了自己的一点小要求:“爸,给我起个新名字吧,我再也不是小华了。”
望着失而复得的儿子,顾思明不知为何却没有预想中那般喜极而泣,儿子的眉眼中带着再令人熟悉不过的一种风情和叛逆,一个男孩子,却漂亮的过了头。
顾思明略一沉吟:“就叫顾颜吧。”
“好,我喜欢。”顾颜的眼中真的冒出一丝欢喜。
罪人得救,病人得愈,身心都安宁,
转悲为喜,惊慌得安,荣耀归主名!
虽然宇宙世界万物逐渐都改变,
唯有耶稣永不改变,荣耀归主名!
……
随着管风琴庄严、圣洁的曲声宛若空谷中的回音唤醒了沉默中的两个人,光线不知何时渐渐暗淡下去,祷告室内一片昏黄。
带着莫名的凄惶,陈欢缓缓地站起身来,顾颜也随之站起来,望着陈欢浮肿的双眼,猛然地抱住了他,微干的嘴唇轻轻地吻着那些伤痕,顾颜痛苦地说:“陈欢,真的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做那样的事,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我只希望你别恨我。”
陈欢没有推开这原本不该再有的拥抱,任凭顾颜抱着,轻轻吻着,混合着泪水的自责瓦解了内心好不容易垒砌的砖墙,伤疤还没好,怎么会就忘了痛?他真是中了顾颜的毒,无法不恨,也做不到不再爱。
“你爱我吗?顾颜?”陈欢再一次轻声地问。
顾颜定定地望向陈欢,眼中的斗争和复杂叫人无端生出许多的恨意来。
想了想,陈欢自顾点点头,同样的问题,顾颜不喜欢回答第二遍。
放开这个渐冷的怀抱,陈欢向外走去,踩着那些彩色玻璃窗投下来的斑驳里。
“陈欢!”顾颜猛然叫住了欲要离去的身影。
陈欢站住了脚,该死,为什么每次都因为对方的一声唤而走不出他的阴影。
“你叫我怎么爱?你能忍受一个再也不会跟你做~爱的人而在一起吗?”
陈欢转过身,声音有力而清晰:“我能!”
顾颜张着嘴,呆立着,片刻,又迅速摇摇头,不知是在否定着陈欢,还是否定着自己:“太天真了,太可笑了……”忽然有些激动地蹿到陈欢面前,抓起陈欢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身下,带着嘲弄和痛楚:“摸摸看,看它还有什么反应?陈欢,我病了,永远也不可能治好了,你还能怎样?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有柏拉图吗?你知道你每次那样看着我,我有多紧张吗?你知道你的*可以彻底摧毁掉我吗?你知道你在用你的身体羞辱我吗?你以为你是谁?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不,陈欢,你可以欺骗我,但不能欺骗自己。你叫我怎么爱?每天给你唱着摇篮曲睡觉吗?”
奋力地抽出手,陈欢气血翻涌,绝望地看着顾颜的绝望,想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此时完全沮丧、否决着一切可能的顾颜。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顾颜怪叫了一声,摊开双臂,向后退去,望着陈欢,一直在摇头。
“可以去治疗,你不是身体上的,你这是心理上的……”
顾颜苍白着一张脸,就像一只被围困住的野兽,如临大敌地盯着步步紧逼的猎人,喉间发出低低地呜咽:“不,我没病,你以为你是谁?来拯救我的?你走,你什么都不懂,离开我,别来惹我,走开。”说罢,顾颜越过陈欢向门外跑去,仓皇、决然。
陈欢矗立在一片无声的昏暗里,耳边的风琴声犹如谁在悲鸣。
祷告室一隅一个不起眼的角门忽然开了,陈欢惊觉望去,一个矮小的身影走了出来,站在落日的余晖里,老人的眼里含着悲悯与慈光,声音低沉柔和,恍若来自天际:“你拯救不了他,也无法拯救自己,你们谁也救了不了谁。”
陈欢楞楞地,半晌,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地走出了老人的视野。
婚礼一片混乱,陈欢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混乱,薛恒冲过来抓住了陈欢:“快点开车去,宋晓要生了,快点!”
奥迪小跑风驰电掣在像蛇一样舞动的路面上,身后传来宋晓熬忍不住的痛喊,薛恒紧紧抓住自己新娘的手,不断地催促着:“快点,她出了好多汗,她疼的受不了了,快点啊陈欢……”突然一声惊呼:“啊,天那,告诉我那不是孩子的头,那只是你的菠萝盖!”
“闭嘴!”陈欢和宋晓同时狮吼。
电话催命似的不停地响着,陈欢无奈接通,听了一会便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车子仍在飞驰,陈欢的泪水悄然滴落,瑞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