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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敏随卢琛返回住处,侍女已经准备好了早餐,邱敏随意扫了一眼,看到桌上摆了红豆粥,雪白酥酪,用鸡蛋、面粉糅合酥油炸制的铃状点心再淋上一层金黄色蜂蜜,还有夹了果脯和肉脯的樱桃毕罗,都是她平常喜欢吃的。
浓厚的食物香气在空气中飘散,若是平时邱敏早就饿了,可是她刚从鲜血满地的杀人现场回来,此刻看到一桌红红白白黄黄的食物,顿时想到那些无头的死尸,崩裂的脑浆,空气中油末的香味,非但没有给她带来半点食欲不说,反让她觉得恶心忍不住干呕,加上一宿没睡,更是脑子发晕四肢无力。
卢琛见她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忙让侍女将大夫找来,他有些后悔让她看到杀人的场面,只是昨夜军营内乱,那种混乱的时候,他也不放心将邱敏单独留下。
过了一会一个年约五十来岁的老大夫到了,不慌不忙替邱敏诊了脉,接着脸上堆起笑容,正要开口对卢琛说恭喜的话,卢琛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眼见那老头一副讨好的模样,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可能,急忙制止对方开口,使了眼色让大夫跟他到营帐外面。
确定邱敏听不到后,卢琛低声问:“是不是有了。”
那大夫连忙点头,又道邱敏体弱,胎儿有些不稳,要卧床休息。
卢琛微微触起眉头。
以前若有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肯定二话不说就让人送去堕胎药打掉。子嗣关系到权利的继承和财产的分配,为了权利父子相残从来就不是新鲜事。何况儿子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若到了残幕之年,被一群野心勃勃的儿子围着,那绝对是场灾难。但邱敏怀的孩子他还是想要的,他的权利和财产只会留给他心爱女人生的孩子,况且男女间有了血脉的牵绊,关系就能更加牢固。
只是若让邱敏发现怀了他的孩子,他担心邱敏会故意流掉,而他现在又忙着攻打幽州,没法天天守着她。邱敏又不是个老实的性子,鬼主意颇多,谁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如今她还没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能多瞒她一天是一天,等月份大了,胎儿就不容易掉了。
军营已经不适合邱敏呆了,如何安置好她成了心头一道难题,卢琛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尽快拿下幽州,毕竟幽州是天下几大繁华地之一,城内物储丰富,还有御医,安定富足的环境才能让邱敏养好身体生产。只是昨夜刚发生营啸事件,现在军中人心不稳,不宜马上兴兵进攻。卢琛烦躁地朝幽州的方向看了看,暗道再等几天,等他准备充分,必将幽州夺回。
卢琛吩咐老大夫一个字也不准泄露,让他去炖些适合孕初期安神养胎的汤药,接着返回帐内陪邱敏躺在一处。
邱敏闭着眼睛刚刚睡下,卢琛小心翼翼将手贴在她尚还平坦的小腹上,想到手掌下有他血脉的延续,一时间竟有些激动,这是过去从不曾有过的心情。待他攻下幽州城,就暂停兵事,每日守着邱敏,让她好好养胎。洺水的那场战役,他设计用洪水冲走了祈朝的精兵,至少几年内,沐泽是无力再度北伐了。而他,为了邱敏,也可以暂不南下。过去向往的烽火天下,激昂江山,如今看来也未必及得上红颜一笑,佳儿在怀,或许他该安定下来好好治理北方,休养生息。
邱敏一觉睡至午后,因为梦见昨夜的屠杀,她基本是惊醒的。
一睁开眼,看到卢琛正睡在她身边,唇角边还带着笑,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昨天才刚杀了那么多手无寸铁的人,现在睡梦中都在笑,梦见自己杀人就这么开心吗?邱敏抿了抿唇角,对卢琛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准备起来,卢琛一向眠浅,邱敏一动,他就醒了。看到邱敏要跨过他下床,连忙将她抱住,转了个身再轻轻放下,顺便帮她把鞋子套在脚上,生怕她弯腰时压到肚子里的胎儿。
邱敏无语注视卢琛几秒,纳闷这货在发什么神经。
卢琛哪管邱敏怎么想,只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两人独处时,邱敏要喝水,他主动去倒,邱敏要吃饭,他主动去端,就怕她走路不注意,把孩子落了。
他今年二十八岁,以这个时代人的早熟来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正常情况下,应该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要知道,有些男人,十三岁就做了爹,等到二十八岁时,可能都做爷爷了。
曾经他有很多次做父亲的机会,最后都被他自己亲手断送,大约那些孩子并不是他所期待的,所以也不希望他们降生。被刻意压制延迟了十几年的父爱,一朝遇到合适的对象,就像破土的春芽,熬过一个严冬后开始蓬勃旺盛地生长。
然而邱敏感觉心里毛毛的。
是不是这家伙杀人太多,终于遭报应撞邪了?邱敏知道卢琛喜欢她,对她比别的人都好,可也还在正常范围内,毕竟他还有这个时代大男子主义的通病,不可能对一个女人服软,然而现在……
邱敏看着卢琛亲自端药给她,顿时汗毛倒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严重怀疑卢琛给她喝的药有问题。她倒不觉得卢琛会毒死她,卢琛要杀她太简单了,一只手就能捏断她的脖子,何必还要去熬一碗药哄她喝?
可是这药……邱敏蹙着眉头,暗想这药肯定有问题。
毕竟卢琛曾多次用酒灌醉她,说不定这次想换个花样,搞点催/情的药来助兴。这么一想,她就更觉得卢琛卑鄙无耻。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对待感情千百次放浪形骸的人,也会有想认真爱一次的时候。
邱敏死活不肯喝,一伸手把药碗推开,“你给我喝药干嘛?我又没病!要喝你自己喝!”
卢琛急忙稳住药碗,才没让邱敏把药洒了。他怕邱敏知道自己有孕,所以不敢跟邱敏说这是安胎的药,只骗她是预防风寒的药。卢琛好言好语劝邱敏:“你昨晚在户外吹了一宿风,寒气已入体,喝一碗药祛风散寒,北方的冬季极冷,再过几天还会下雪,若是病了很麻烦。”
他这话说的在理,邱敏也觉得昨夜吹了风,人有些不舒服,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吐了么?或许就是冷风吹多了受了寒,可是卢琛的行为还是很可疑啊。
邱敏冷冷地看着卢琛:“你昨晚也吹了风,你怎么不喝点祛风散寒?”
卢琛面不改色撒谎:“我已经喝过了。”
邱敏不信:“既然是预防的药,多喝点更保险,你喝了我再喝。”
言下之意,除非卢琛给她试喝,不然她就不喝。
卢琛有点崩溃,试喝别的药也就罢了,可这是安胎药,哪有男人喝安胎药的理?
他本想叫侍女进来代替他试药。
见卢琛不想喝,邱敏脸色不善,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冰冷和不信任。
卢琛不得不改了主意,暗道自己若不按邱敏说的做,她必然不开心,到时候发脾气找各种借口不肯喝,徒生麻烦。
大夫说,孕妇要保持心情舒畅,情绪波动厉害容易导致流产,特别邱敏以前流产过一次。
因为怕邱敏发脾气,更为了让她乖乖喝药,卢琛只好试喝一口给她看,心想喝一口没事吧?
“苦吗?”邱敏下意识问。
卢琛刚才只顾着吞,根本没注意什么味道,听邱敏问起,只好再喝一口仔细品味:“酸酸的,有点点甜,味道还行。”
他想他都喝两口了,邱敏总可以喝了吧?
哪知邱敏嫌他喝的量不够多,看不出效果,冷冷讽刺道:“你就喝这么点,怎么治风寒?还是这药有问题,你心虚不敢多喝?”
原来是怕他下药。卢琛纳闷自己有这么下作么?
在邱敏的逼视下,他只好把心一横,将一整碗都喝干,卢琛素来沉得住气,有泪也只往肚子里流,再说不就是安胎药么,他二十九年前在他娘肚子里也喝过,再喝一次罢了。
他面上波澜不惊,给邱敏重新倒了一碗。这药大夫炖了一大壶送来,说餐前餐后都能喝,适合孕初期的妇人安神养胎,补充营养。
邱敏没想到卢琛还真喝了,莫非是她想多了?她等了一会,见卢琛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异常,才跟着将安胎药喝掉。至于逼卢琛给她试药这种事她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沐泽不照样给她试吃么?
她这般疑心病重,让卢琛很是发愁,大夫说胎儿不稳,今天只是个开始,要让邱敏渡过孕初期,至少要等胎儿足三个月,难道他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天都要给邱敏试喝安胎药?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人生艰难,前路黑暗。他的手可以轻松地掌握千军万马,却无法轻松地拿起一碗安胎药逼自己喝,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啊……
邱敏哪晓得卢琛在愁什么,只觉得卢琛给她喝的药味道有点熟悉,好像以前也喝过类似的,不过一时想不起来。
两个人低头各自寻思,一个在想邱敏越来越不好瞒骗了,一个在想卢琛到底在瞒骗她什么。
士兵来报中军大帐外有个栗特商人求见。
卢琛心道他不是答应放那帮栗特人走了么?他们怎么还没走?不过那帮栗特人替他运来了火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他这点宽容还是有的。
邱敏昨日听卢琛说,栗特人替他运来了火药,是以对这些栗特商人恶感达到了空前高度,若是让她回到祈朝,必让沐泽收这些栗特人重税。她这么想着,从外面进来了一位须发花白的栗特商人。那人身量颇高,大胡子遮住半张的脸,身上穿着皮裘,手指上戴了枚大宝石戒指,整一副暴发户风格。
在这个四处是强盗的军营中,穿成这样也不怕被抢。邱敏暗暗腹诽。
那栗特人指挥仆役抬进两口箱子,里面装满金银珠宝。他送完礼,才开始说明自己的来意,简而言之就是希望卢琛能允许他通商。八年战乱,北方的交通中断,从前大部分的商贸活动如今无法正常进行,为了前往西域,许多商人不得不冒险偷过被军队封锁的路段,如果他能得到卢琛通商许可,有卢琛军队给他的商队护航,所得的商贸利润将十分可观。
邱敏一听是关于商贸的事,觉得兴致缺缺,昨夜没睡,现在她还有些困,于是准备再去睡一觉。忽然,邱敏看见那个栗特人在卢琛看不见的角度,对她眨了眨眼。
邱敏愣了一愣,盯着那个栗特人细看。
那栗特人仿佛无所觉,在对邱敏做完暗示性动作后,又继续对着卢琛侃侃而谈。
在卢琛看来,这个栗特人的请求在他预想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原本这些栗特人是他手下的胡兵在四处抓壮丁时无意间抓到的,他强行扣留下一部分栗特人,要求另一部分栗特人用火药来赎同伴,不然他就将人质宰了。
而在那些栗特人按时送来火药后,他如约放人,本以为这些商人受了惊吓后会立刻离开,却不想他们居然还有胆子前来和他谈通商。说意外,也不意外。因为追求金钱是栗特人的本性,为了利润他们敢以身犯险甚至挑衅皇权——在祈朝禁止商人买卖的火药,他们私下照卖不误。那么会借机来和卢琛洽谈通商,也不奇怪了。
卢琛想等他攻下幽州后,北方需要休养生息,恢复商贸也是必要的,若能得到这帮栗特人的财力支持,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过眼下攻克幽州才是头等大事,通商不急着现在……
邱敏盯着这个侃侃而谈的栗特人看了一会,终于认出他是谁了。
安慕容。那个她和小北都不怎么喜欢的奸商。
卢琛曾见过一次安慕容,那还是在幽州的皇宫中,那时安慕容的身份是个金器商人,然而这种小人物卢琛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何况时间久远,他早把此人忘在脑后,再加上现在的安慕容画了妆,模样和当初有很大变化。
邱敏看着安慕容故意染白的头发和遮住半张脸的大胡子,若不是她和安慕容在海上相处过一段时间,她恐怕也认不出来人,更别提只匆匆见过他一面的卢琛。
安慕容在这里,那是不是意味着小北也来了?想到此,邱敏微微有点激动。她知道安慕容贪财,和卢琛合作,他固然能得到可观的利润,但卢琛能给安慕容多少,沐泽就能给他双倍甚至更多。安慕容这个人的可靠程度,和金钱的多寡成正比,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沐泽给他更多利润,所以邱敏觉得,看在钱的份上,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小人此刻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来搭救她。
安慕容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卢琛却不为所动,也许他未来需要商人替他带来大量物质,但眼下攻城在即,以防万一他不想军营里留下无关人士,按照他以前的风格,在这帮栗特人送来火药后他肯定送他们升天,只不过想到他们有渠道从东瀛买进硫磺,考虑到以后还需要火药,所以先留他们一命。
卢琛态度坚决,安慕容不由得心焦,通商只不过是个幌子,目的是在卢琛的军营中多留一段时间,好配合小北行动,然而卢琛却要他马上带人离开。
他已经应沐泽的要求,将火药运进卢琛的军营,同时小北也带着人混入被抓的壮丁当中,若他就此离开倒也不影响小北的计划,可是邱敏还在卢琛的军营里……安慕容下意识看了邱敏一眼。
邱敏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得配合安慕容说些什么,她略一思量,接着故意干咳一声,语气高高在上地问安慕容:“你那箱子里,除了金银珠宝,就没别的了?”
安慕容立刻讨好地笑道:“您有什么想要的,不管是什么,草民都有办法替您找来。”
邱敏一脸娇气地回答道:“我最近嘴里腻味得很,什么都不想吃。既然你们这些奸商喜欢吹牛,世上没有你们买不到的货,那你就给我弄些新鲜的蔬菜水果来。”说完瞥了卢琛一眼,语气中浓浓的不满:“一日三餐不是肉,就是面。”
邱敏的挑食让卢琛感觉头疼,现在是冬季,哪里来的新鲜蔬果?他又不是神仙,能改变四季让农作物逆生长。
安慕容嘴角微抽,大冬天的叫他变出新鲜蔬果,他也办不到啊……
不过邱敏和他是一伙的,没理由故意刁难他,她会这么说,肯定是因为知道他能办到。他心思敏锐,片刻后就明白了邱敏的用意。
“草民现在虽没有新鲜的蔬果,但只要给我几天时间准备,就能提供一道鲜菜。”安慕容自信满满地回道。
“是什么?”邱敏假装好奇。
“芽菜。”安慕容回道,“只要给草民一些黄豆,就能发出一盆芽菜,最多七天收获。”
芽菜就是指豆芽菜,邱敏暗道安慕容这家伙果然机灵,知道她想什么。
中国南宋时期就有发豆芽的记载,但豆芽出现的时期其实更早,只不过到了南宋才被写进书中。当初同安慕容一起从海上逃回祈朝,她就看到船上的海员靠发豆芽来提供船上吃的新鲜蔬菜。船只在海上航行,常常十天半个月看不到陆地,没有新鲜的食物补给,各种豆芽就是海船上唯一的鲜菜,所以邱敏想,安慕容或许能根据她的提示想起来,毕竟他们那时几乎每天都吃豆芽。
为了能留下,安慕容继续讨好卢琛,“除了芽菜,草民还可以提供其他蔬菜,不过需要一些时间。”他拿出随身的纸和笔,简单的画了一张图纸,解释道:“您看这是地龙,水从旁边的沟渠经过,只要源源不断保持温气,诸菜就能在室内生长……”
邱敏一看,暗乐,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大棚技术嘛。秦始皇利用骊山的天然温泉,在骊山脚下种出瓜果。汉代宫廷中用昼夜烧火的办法,在温室中种植蔬果,还养蘑菇,不过这种人工供热十分浪费燃料,所以后来有官员上书皇帝不要劳民伤财。安慕容的这张图纸呢,是东方的技术融合了一些西方的建筑设计,构造上相对节省燃料,而且能保持水恒温,有利于植物生长。邱敏初见时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像安慕容这种商人,在古代是沟通东西方文化的桥梁,见多识广的他会懂得设计温室,其实并不奇怪。
卢琛看了看安慕容设计的图纸,倒没什么惊讶的,他的军队里也有各种能工巧匠,像攻城锤、云梯这些器械,很多都需要现造。对他来说,命人去砌个地龙并不难,只是现在他正忙着攻城,人手本就紧张,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分散人力去建这么大的暖房种菜,何况作物生产非一朝一夕之事,他便是建了,短时间内也无法给邱敏提供蔬果。不过等他攻下幽州后,倒是可以在皇宫中建几座暖房种瓜果蔬菜。这么想着,他又看了看邱敏,见她正认真听那个栗特人说话。
从她被捉来起就没怎么笑过,也没见她对什么事感兴趣过,不过军营生活确实枯燥,她觉得无聊也正常。许是因为没事可干生活无聊,她唯一还关注的就是饮食,只是战争时期加上是冬季,物质匮乏,要让她那张挑剔的嘴满意并不容易。可她现在有了身孕,食量反而比从前更小,若是能让她多吃点东西,这栗特人倒还有些用处……
卢琛打断安慕容的滔滔不绝:“你先前说的芽菜,也要建地龙?”
安慕容立刻回道:“那倒不用,只要给草民单独一间帐篷,有炭火、水和豆子,草民就能发出芽菜。”
“那你先发芽菜,至于暖房,待攻下幽州后再建。”卢琛说完又下意识去看邱敏反应,见她唇角边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心里才微微放松了些,这世上能让他害怕的事没多少,他就怕她不高兴气坏了自己。
安慕容如愿继续留在军中,在卢琛的目光中不动声色退了出去。
对于卢琛来说,安慕容只是一个小插曲,他很忙,攻城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他要赶在雪落前将战局定下,所以他每天只能抽出一些时间陪邱敏。他让侍女扶邱敏去休息,自己则回到岗位上监督。最后总攻的时刻还没来临,他先派兵围城,给城内的敌军精神上施压,慢慢消磨他们的反抗斗志。有时他会派下属驱赶军队里的那些降兵强行攻城,目的是用这些炮灰去消耗敌方兵力箭支,同时也转移敌方守军的注意力,以掩饰他在另一边挖的地道。
这些事他自然可以派人去干,但他要时不时监督,查看进度调整部署,越是到了收尾阶段,越是不能松懈,特别是那些被他强行捉来的民夫和被驱赶做炮灰的降兵,随着时间的推移,死的人越多,他们的反抗情绪越大,昨夜的营啸事件就是例子,然而现在叫他停下来是不可能的。卢琛长眉紧皱,成败就在此一举,不能退,只能进。他决定这两日先暂停攻击,等幽州城内的人松懈,再一举进攻。
在距离军营不远的一处工地上,一群苦力,在胡人监工的注视下忙着,铲土、挖土、运土,为了打这个地道,他们忙碌了近一个月时间。
一名汉兵吃力地推着一车渣土,他的一只手受了伤,所以幸运地不用去做攻城的炮灰,被分配来做苦力。由于手上的伤,装渣土的活对他来说过重,他只能单手维持小车的平衡,小车像醉汉一样歪歪扭扭地在凹凸不平的渣土路上前行,突然车轮撞到一块石头,整辆车翻到在地。一旁的监工见了,立刻扬起手中的鞭子朝那名士兵一顿猛抽,士兵惨叫连连,监工却越抽越兴奋,完全没有停手的打算。
周围的人看着那名汉兵被皮鞭抽,眼中都露出不忍之色,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因为他们和那士兵一样,都是汉人。军营里有胡人也有汉人,但卢琛的嫡系部队都是胡人,所以在这里胡兵的地位高,汉兵则充任杂役、运输、建筑,还有炮灰。
那受伤的汉兵被抽得受不住,本能地绕着翻到在地的小车边躲,试图借着小车掩护身体,胡人监工嘴里骂骂咧咧,抽了几鞭没抽到人,他失了耐心,突然拔出腰间的刀,准备砍死那个敢躲闪的家伙!
他正想动手,蓦然左侧面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抓住了他握刀的手,阻止他继续往下砍。
那监工一惊,只见他面前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模样,明明身材比他瘦弱多了,却能单手抗衡他!
短暂地惊诧过后,监工立刻一脸凶相地喝道:“想造反是不是!?”
年轻人并不回答,仍牢牢握住他的手制止他杀人,周围的人也早已经停下手中的活,沉默地站在原地,齐刷刷的注视着那个凶蛮的胡人——平日里挨上几鞭子就罢了,可这些胡兵还喜欢乱杀人,他们已经受够了!
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那胡人一时间也有些胆怯,他虽然是监工,可这些苦力要是集体闹事,他肯定讨不了好,若是让上头知道他耽误了工期,砍了他的脑袋都有可能。想到此,他不得不先收回腰刀,然后才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话冲周围的汉人喝道:“你们看什么看,都给老子干活去!”
然而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肯动。
那监工暗暗抹了一把汗,开始有些担心这些汉人被压迫久了,想要造反。
他正准备发信号叫附近的军队来镇压,之前那个阻止他杀人的年轻人,却率先拿起工具,将翻到的渣土铲回车中,而那个被抽了一顿鞭子的汉兵,也从地上爬起来和年轻人一起装车,短暂的一两息时间过后,周围原本停下手中活计人,都纷纷埋头重新开工,整个工地又恢复了繁忙,刚才的事仿佛没发生过一样。
那监工站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又暗骂了一句晦气,倒是不敢再胡乱杀人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这些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壮劳力。他也并非没脑子的人,这些汉人有的是从外面抓来的壮丁,有的原本就是军营里的杂役兵,一开始这些人互相不认识,彼此间也谈不上友好,然而人是一种群居动物,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团体当中总会出现有威信领的领头人,不知不觉中,周围的人都开始听他的话。
之前阻止他杀人的年轻人,看起来在这群人当中很有威信,当他开始干活的时候,其他人也跟着恢复工作。这个胡人监工,曾经是个牧民,以他的经验,想要管理好一群羊,只要管好领头羊,其他羊就会乖乖听话。所以那个年轻人,只要不惹事能带头干活,他就不会去找对方麻烦,特别是这种敏感的时期,才刚发生营啸事件不久,若是再发生一次苦力暴动,不能按时挖好地道,上面怪罪下来,他也只能以死谢罪了。就算要秋后算账,也得先让他们把地道挖好。监工默默地想。
有人帮忙,渣土车稳稳当当地在路面上前行,手臂受伤的汉兵感激地朝身边的年轻人看了一眼,如果没有小北相救,他今天就死了。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小北扭头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士兵摇了摇头。
小北看他手臂上有鲜血溢出,道:“回去我给你重新包扎。”
士兵苦笑了一下,没说话,就算重新包扎,他这条臂膀也是废了。军营里药材有限,军医也不多,想他这种杂兵,受了伤只能自救,有些人挺不过就死了,他只废了一臂,还算幸运的了。他微微喘了口气,手臂上的伤再次隐隐作痛,让他想起攻打幽州的那天,他和其他汉兵一起被驱赶着攻城。
他没有选择,刀斧手就在背后督战,轮到他这一排时他若不向前冲,立刻就会被斩首。前方城墙上飞箭如雨,后面的监军刀斧如林,往前冲是死,往后退更是死,往前尚还有一线生机。
指挥一声令下,战鼓擂动,前排的人冲了,后排的人也跟着挤,他夹在中间,身不由己随着大流往前。城墙上的守军朝他们射箭、砸石头、倒开水、倒滚油,倒完滚油再点一把火……
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隐约中还听到头骨被石头砸碎裂的清脆声响,他混在人群里恍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在一片嘶叫呐喊声中,被推着挤上云梯。
城头上的守军往往重点招呼爬上云梯的人,爬在他前面的士兵中了箭,还好,那人掉下梯子的时候没往后仰,而是歪着身子从旁边掉下去,才没砸到他。他想都来不及想,继续往上爬,一昂头,上方一名守军已经用箭指着他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认出了那名守军,那是他亲爹!他原也是幽州人,和其他幽州兵一起被派往河北其他地方驻守,后来又投降了卢琛,这场攻城战,双方士兵本来彼此间都是老乡、战友、亲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却因为将领内部的分裂,而让他们这些人不得不刀兵相见!
他爹也认出他了,手中的箭没再射出,他停顿在云梯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突然一只铁箭从下往上穿透他爹的胸口,他眼睁睁地看着爹中箭掉下城墙。他大叫了一声,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就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接着他也从云梯上摔了下去。
因着云梯下方堆满了尸体,他才没有摔死,只是手臂被下方的竖起的断刀扎穿,他不知道当时是手更疼些,还是心更疼些。他负了伤,得以退出战场,被安排来挖地道。
纷乱的思绪中,汉兵的眼中浮起一层水雾,推车的手臂上浮起一道道青筋,他要复仇。
小北默默按住他没受伤的左手,“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候。”
汉兵受到小北提醒,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卢琛军营里胡人对待他们这些汉兵十分粗暴,打骂是常有的事,歧视更是浮于表面。但其实在十几年前,汉兵的地位并没有这么低。那时还是崔家执掌幽州,幽州兵主要由汉人组成,有少量归降的胡人。后来等卢膳执掌幽州,军营里的胡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但也没区别对待,顶多各有所属阵营。而等到卢琛掌权,他只倚重胡兵,区别就出来了。
倒不是卢琛对汉人有歧视,他自己就是半个汉人。主要是因为汉人重正统,这天下本来是姓沐的,他卢家父子自封为帝,改了国号,在不少汉人眼中“名不正”,加上他后来弑父继位,在一群汉人看来,更加大逆不道。
相比之下,胡兵就没这么多想法,只要卢琛能给他们女奴和财帛,他们就会跟着卢琛烧杀抢掠。何况他手下的胡兵,是由不同族的胡人混杂组成,这些人彼此间语言、文化都不同,如果没有卢琛领导,他们就是群各自为营的散沙,卢琛可以不用担心他们会联合起来反自己。相比之下,那些汉人将领,曾联合起来反过他,所以卢琛更爱用胡人。
卢琛的差别对待,让不少汉人开始怀念起前代皇帝时期的幽州。那时幽州是北方重镇,朝廷待幽州兵十分优厚,钱、粮食从来不缺。
那汉兵重重一叹,后悔当初鬼迷心窍,跟着卢膳一起造反,结果落到这般下场。但其实,也不是他们想造反,那时候卢膳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说皇帝被奸臣林海升挟持,秘召他们这些幽州兵进京救驾。大多数士兵根本不知道内情。长官说皇恩浩荡,他们幽州兵历年拿着丰厚的饷银,食君之禄要担君之忧,现在是回报皇恩的时候。于是他拿起武器跟着大部队从幽州往南打,到了半路上才知道自己是在造反,可那时候已经回不了头,要知道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原本以为可以进京领赏,却发现是被拉上贼船,若不是卢氏父子,他们又怎么会家破人亡?
就算他们的性命低廉,却也不该为了一个人的野心低廉地去死。
谁把他们驱赶进地狱,他们就要让那人也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