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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王有诗云:孟冬十月,阴气历清,由此可见,北方冬季寒冷到来之迅速。
晋阳的冬天虽比邺都来得晚,这时候也开始变冷了,整个大明宫都换上薄冬衣装。
紫宸殿中冲出一个石青色身影,脚步稍显急促,导致身后所跟着赵书庸和一众宦官不得不加紧随从。
高纬越走越偏僻,未过多久,就远离了那些后妃居住的宫殿。
其他人还在疑惑的时候,赵书庸已经心中一惊:看来两主子这次吵得着实不轻。
直到行至一处小偏殿前,脚步顿了顿,随后走入前院。
高纬独自进入殿内,赵书庸命一众内侍在前院中等候,自己则守在殿外,免得出什么事。
殿中,高纬拿起端放在一旁的木制环首刀,丢开刀鞘,冷冷盯着面前木桩。
“你只想着你这个皇帝要怎么做,在你看来什么都能利用!连咱们的孩子都可以利用!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用太子之位逼着我父亲帮你,那些勋贵不敢明着怨恨你,只能让斛律家族承担他们的嫉恨,你这个皇帝自是无忧,当真是一举数得!”
“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我的家族,我的族人?对于他们的祸福,你可以无所谓,我呢?”
想着方才斛律雨与她争吵的话语,眼中划过忿恨,大力劈砍木桩,恨恨道:“你有你的家族,偏得我没有吗?”
“什么都能利用?这东宫之位我本来就是要给恒儿的,你却当我只是交易利用,为了你的儿子,什么都不信我!”
环首刀虽称为刀,却不似普通钢刀般厚重,反而与长剑类似,体型细长,又比寻常长剑稍短,故分量轻巧,加之又是轻便的杨木所制,挥在手中,倒也没多少吃力之感。
“父亲在朝堂上交还虎符之事,你什么都不说,父亲也不与我说,要不是这次出宫省亲,二嫂无意中与我透露了一二,恐怕这辈子我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脑子中闪过这句话,深感头痛:“当真是微门寒户出来的,居然不懂‘莫谈国事’这个道理,难怪被人轻视!”
斛律光次子斛律须达乃是庶出,斛律光没为其联姻士族或是鲜卑贵族,其妻张氏只是一个五品官员的嫡女。
因为家族的关系,张氏的见识自是比不上其他出身大家族的妯娌,言辞行事畏首畏尾,使其成为其他人每每谈论斛律家族必谈论的笑谈。
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那些倚老卖老的勋贵大臣,愈加咬牙切齿,继续开始挥动环首刀:“都是你们这帮老兵痞!要不是为了对付你们,我哪会想到这法子,让她怨我!可恶!”
“啊!”木刀竟将沉重的木桩撞得轻微一震,同时虎口霎时剧烈疼痛。
四周寂静无声,看着面前已经恢复静止的木桩,高纬面色冷的可怕。
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高纬面色不变,身形不动,隐在袖中的手握紧了环首刀。
“谁!”猛然举起环首刀,锋利的刀尖直直对着对方被淡蓝衣领掩住的脖颈,若不是刚才一顿,只怕刀尖会刺入纤细的脖子。
冷冷看着面前表情平淡的少女以及她身旁已经大惊失色的另一女子。
身着淡蓝襦裙的少女看也不看近在眼前的刀尖,盯着高纬的脸,不答反问: “你又是何人?”
她身边的同伴一脸惊魂未定,颤颤巍巍道:“是啊,你是何人?”
也不怪她们不认得高纬,她乃是皇帝,宫人想见她何其之难,便是她寝宫的内侍宫人尚有些未见过她,更何况她们这种不知在何处办差的宫人。
再加上高纬只是一身石青色的无纹袍衫,头上是普通的束发银发箍,除了容貌,全身都很平淡无奇。
齐宫恩准有品级的内侍差事完成后,可以在住处换上常服歇息,不过不准离开住处超过五十丈的距离。
“你是信方院的内侍吧?”冷静下来的看上去稍大些的女子突然问道。
高纬不知道信方院是什么地方,她猜测应该是内侍聚居的一处房舍,而且很可能是就在这不远处。
无可奈何之下,放下环首刀,点了点头:“是的,我是信方院的中黄门,我回来之后,就换了衣服。”
中黄门为正九品上,在内侍中堪堪算得上有品级的,毕竟大部分内侍都是无品级的小黄门。
“既是中黄门,为何要来此地?”指着高纬手上的环首刀,眼睑抬起:“又为何要如此?”
这才发现相貌平凡的少女长着一双难得的睡凤眼,高纬眼神变冷,这双眸子真是像极了她内心中最不愿提起的人。
正想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门外却传来平缓的敲门声,同时传来赵书庸的声音:“梁和。”
高纬尚不清楚赵书庸是什么意思,看了看面前二人,不知该搭话,索性闭嘴。
敲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什么声音,赵书庸嘀咕道:“怎么回事?明明让那小子在这等的,庭院里没有,真是的,刚入选就这么不懂事。”
随后响起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高纬思绪飞快转动,很快明白了赵书庸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叫梁和?” 点了点头,面带尴尬解释:“刚才的是赵。。。中侍中,这次我入选了内侍挑选,中侍中见我身体比其他人更弱,我与他沾亲带故,不想我被落下,便计划给我加强锻炼,本来是选在庭院里的,可我见中侍中很久不来,就悄悄溜了进来,看到这里有木桩,便自己训练了。”
女子还在怀疑刚才来的到底是不是中侍中,毕竟皇帝身边的中侍中赵书庸和皇后身边的两位长秋卿是宫人中地位最高的,她们这种小宫人多是闻其名,难以见其面。
而且这几个月皇帝确实让中侍中挑选一批有武艺的青年内侍,用以拱卫内廷,毕竟禁军是不准进入内廷的。
少女目光落到高纬手中的环首刀上,高纬顺势一看,才发现环首刀一侧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想来是刚才劈砍木桩所致。
强装淡定将环首刀收回刀鞘,继续说道:“这是我带来的,我擅长用刀。”
宫中只准带木制刀剑,便是禁军也只有在随帝后出宫,才允许配上真刀真剑。
“你们是谁?又怎么会在这?”女子面上一红,疙疙瘩瘩说道:“我们是听到这殿里面有声音,一时好奇,找到一个侧门,进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高纬想了想,这个偏殿确实有个不易引人注意的侧门,心下有点相信了。
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女子轻轻舒了一口气,她还当这人会问她们的职务,毕竟小宫人是不允许随便进入偏殿的。
“我是沈嘉,她是。。。”少女突然开口:“元幼怜。”
女子手一顿,诧异看着少女,少女面色如常。
高纬垂下眼睑,毫无征兆地上前一步,两人脸颊之间只有咫尺之遥。
少女猛然一惊,清淡的表情瞬间瓦解,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慌张。
静静看着一会儿少女的侧脸,肌肤细腻柔滑,并没有带着人皮面具而产生的皱痕。
声音尽管很轻,但少女还是听到她松了一口气的声音,袖中的双手无声握紧。
“太无礼了。”轻叹了一声:“对不起,失礼了,你的名字很好。”
后退一步,微微颔首:“时候不早了,中侍中还在找我,告辞了。”
殿门开启,又被合上,过了一会儿,传来赵书庸的声音:“乱跑什么?要是再这样,你便这辈子都当中黄门吧!”“中侍中教训的是。”
沈嘉转头询问少女:“小怜,你没事吧。”冯小怜轻轻摇头,又听沈嘉问:“你为什么不说真名?反而用一个我没听过的假名。”
沉默一下,才开口:“也不算是假名,这是我原来的名字,原本我是随母姓的。”
见冯小怜不愿多说的神色,沈嘉也不再多问。
冯小怜回想高纬刚才的神态动作,心中叹息:果然,你不会原谅我了。
※※※
回宫的路上,赵书庸见高纬面上轻松,默默用袖子揩拭额头细汗。
“中侍中,你刚才的表现不错。”“奴才的职责便是为主子处理事情。”
虽然高纬头一次喊了他的官职,但他看出来,高纬显然心情不错,不由为自己的急智感到得意。
“梁和是什么人?”高纬突然问。
赵书庸面上出现尴尬:“那是奴才义子的名儿。”
高纬脚步一停,饶有兴趣问道:“你还有义子?”
“是的,那孩子是年初被送入宫中的,因为有天阉之症,故家人索性将他送来当小黄门,奴才也是年中才看到他的,觉得他可怜,便收做义子。”
“那孩子确实可怜,现今多大了?”“已经三岁半了。”
高纬眼中精光一闪:“今日也算是他替朕间接解了围,这样吧,等太子满了六岁,就把他送到太子身边,当太子的贴身内侍吧。”
赵书庸面上一喜,正欲谢恩,又听高纬说:“梁和。。。这个名字不好,就改成梁雍吧,雍者,文雅和谐之意,不改其意,而且庸、雍同音,也不错。”
“奴才替梁雍谢圣上赐名。”一边颔首谢恩,一边心里嘀咕:这名儿听上去比我的还好,便宜他了。
回过神,意识到怀中的木剑,问道:“爷,小偏殿还需要整理吗?”
在其他人看来高纬温和深沉,却只有身边人才知道她有多性急易怒。
为了不让人轻易看到皇帝的喜怒,才让赵书庸在诸宫中都布置了一间偏殿,让盛怒之下的高纬在其中泄怒,木剑也是为了防止高纬割伤自己。
“不用了,重新布置一个吧,那里我不会去了。”“是。”抬头时,高纬已经抬步离去。
※※※
十月底,朝廷上的官员任免终于停止,老勋贵们还没松一口气,皇帝又发了一道诏书:命三品以上大臣即日调查自己及其家族所属官田、赐田以及私田,调查完毕,于度支四部上交结果,并交代手下佃农情况,其后朝廷凭此调查。
而且期限是明年年底,延期不交者,以大不敬罪论。
上了年纪的老勋贵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回过神,咬牙切齿。
小皇帝简直是要连锅端,老勋贵大部分都是神武旧人,当时被赐的田地和所领官田皆登录在册,说是让自己先查,其实不过是在等着老勋贵会耍什么花样。
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手下的诸多田地大多是兼并百姓私田得来的,这一道诏书,显然是要他们把那些私田吐出来。
斛律氏、胡氏、陈氏虽是占地最多,可他们是小皇帝的妻族,小皇帝要是包庇一些,其他勋贵没证据,只能吃哑巴亏。
※※※
虢国府
“啪!”青瓷茶盏摔在耗资千金所制的蜀锦帷幔上,上品的织绣当即被茶水沾染。
“让我们调查田地?哼!”燕子献冷哼一声,看着下首诸人,咬牙道:“当年我们跟着神武帝打天下的时候,他老子都还没生呢!轮得到他那个黄口小子来算计我们!”
虢国公世子燕攸有些惴惴不安,连忙提醒:“父亲慎言,隔墙有耳。”
燕子献冷哼一声:“没出息的小子。”看到长子身侧空着的位子,皱了皱眉:“太政去哪儿了。”
燕攸眸子黯然了一下,回答道:“母亲想她了,便让太政去陪她了。”
燕子献叹息一声:“也是,外放了这么久,能不想吗?”长袖一挥:“随他去吧。”
燕攸眼中闪过浓重恨意,心道:不过外放一年,母亲就去求陛下让燕政回来了,我外放为官三年,你们却不闻不问,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嫡长子!
燕子献和淮阳大长公主生有二子,不知为何,夫妻两对于次子燕政宠爱至极。
立世子时,淮阳大长公主甚至向文襄帝高澄请求废长立幼,文襄帝坚持立嫡立长,断然拒绝堂妹的请求,立燕攸为世子。
但虢国府依然本末倒置,不仅让燕政的居院优越于其兄,还允许燕政之妻王氏协助淮阳大长公主处理府内事务,让长子夫妇异常尴尬。
“大郎君说的没错,国公确实该慎言了。”身着紫袍的青年男子端着茶盏淡淡道,仔细一看,样貌竟与高湛有四五分相似。
“是啊,国公,现在毕竟是武平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您没看见,连我都得乖乖做闲散郡王。”说话的男子瞧着比青年男子年长些,眉眼间透着若有若无的妩媚。
燕子献闻言,眉间凹痕更深:“十一殿下说的哪里话,两位殿下可是小皇帝的叔叔,他岂能谋算你们!”
高湜微勾唇角:“可他是皇帝,是先帝正宗的继承人,我虽是他皇叔,但只是个庶子,哪像十二弟,是神武帝的嫡子,可是我永远都比不上的。”
转眸看向青年,青年也就是博陵王高济看着他淡红的唇,眸子微眯,喉结轻轻滑动。
自嘲一笑:“什么神武嫡子,要是我那皇侄看我不顺眼,我还不是闵悼、乐陵之下场,我看咱们还是老老实实服从圣上吧,说不定还能保留爵位。”
昔日为两位先帝太子的闵悼帝高殷和乐陵王高百年的“死于非命”,一直是高家皇族不愿提及的事。
燕子献冷笑一声:“武成帝心狠手黑,岂是两位太子能斗得过的,但是他的儿子就不一定了。”
看向高济:“十二殿下是武明皇后现今唯一的嫡子,仅凭这一条,就足够让娄家支持殿下,娄家虽然中立,但是势力依然不弱。”
高济瞧瞧看了高湜一眼,见他眼神示意自己继续说,当即说道:“娄氏族长濮阳王可瞧不起我,我怎么讨好都没用,何来支持?”
燕子献突然诡笑:“濮阳王不行,但是可以另辟蹊径,比如临淮郡公。”顿了顿,又说道:“临淮公和他哥哥性格天差地别,不仅贪财,还好色,只要十二殿下不吝惜,临淮公很快便会站在您这边,濮阳王宠爱弟弟,岂能不对殿下青眼相看。”
“多谢姊夫提醒。”作揖谢完,下意识去看高湜,却见他依然神情淡漠。
慵懒地倚在软榻上,高湜轻笑道:“国公说得很好,只是这件事得徐徐图之,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小皇帝的注意力从我们的身上移开,这样我们才能放手去做事,不然依着他现在下诏改革的速度,还没等十二弟得到娄氏的支持,我们说不定连爵位都没了。”
“十一哥何意?”高济明知故问,高湜微微朝着他的方向微微靠近,在两人宽袖的遮掩下,手掌迅速没入高济衣袖中,用小指挠了挠他的手心。
“比如让咱们的小侄儿为他的内廷后妃焦头烂额。。。”说到这里,高湜合上了嘴,示意到高济想要握住他的小指,立刻将手指收了回来。
让高济欲罢不能,呼吸变粗,恨不得当即将高湜压在身下,狠狠疼爱。
高湜对于高济隐忍的神色熟视无睹,笑眯眯道:“国公等着看好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