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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春,气候变得适宜起来,群芳争艳,百花盛开。蜀**已经推进到了恭州,再往前推,齐恒便要放弃王都,不得不后撤到川西去了。
“川西地势高,不易驻军……”枫灵躺在马背上,闭目盘算着还剩多久可以拿下蜀国。窦胜凯那边确实等不及了,大民的兵都是新兵,将也是新将,不知道能否与他抗衡……想着,蓦然间,觉得有些空落落。
杨德是皇子,哪怕领了将军衔,夏敬亦不敢派他直接上战场和敌人正面厮杀,何况,他还是齐恒眼中叛国私逃的罪人。故而,往往给他的调度都是修造野战筑垒等后方工事,他手下的兵反成了他的私人护卫,以文书身份跟在他身边的杨枫灵便是这般整日不是在帐中歇着便是在马上躺着。她是女子装扮,生得又清秀好看,自然不会引起旁人的不满。
枫灵自己却有些不满,或者说,是有些茫然,她暗自问道:“我这是在做些什么。”
心里空得难受。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三年来,她常常会如是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毁别人的国,灭别人的家,将自己所爱的人从尊位上拉下来,陷入奔波流离。
“只是一报还一报,我只想拿回本属于我的,我不会害她们殒命……我……”她轻轻抖着,猛然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抓紧了坐骑的鬃毛。“烈风”被她弄得不悦,轻轻挪了挪身子,却一脚踏空踩到了旁边正挖着的沟壑。
枫灵醒过神来,旋身落地,右脚硬生生踩上一块圆石,她顾不得痛,忙咬牙拉着烈风的缰绳把它拽住,这才免得它掉入沟中。
她出了一身汗,终于觉察到右脚上刺骨的痛。
杨德正在监工,听到这边的动静忙赶了过来,见枫灵蹲身捂着脚踝,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犹豫了一下,上前道:“妹妹,我带你回营帐里歇息下。”
自杨德百般旁敲侧击,枫灵仍是一口咬定不知道那“二皇子”究竟是何人之后,杨德这还是头一回主动唤她,枫灵笑着道了声好,便起身要跟他一起走。
杨德摇了摇头,转过身,蹲下——“我背你。”
枫灵一愣,忙辞道:“不,我可以走。”
杨德转过头,目光闪了闪,终于开口道:“我是你亲生哥哥。”
杨枫灵心头一暖,不再拒绝,安心伏在杨德背上,由着他把自己背回行营,哪怕自己只是崴了脚,半天就能好。
长安城南,终南山上,一个青衫道士行走蹒跚地上了山,醉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的道观,又转过身,眯起眼睛来看向天空,忽的哈哈大笑:“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死卦,死卦。”
闻声出来迎他的是个穿着黑色破落道袍的中年道士,听到他说死卦,一时愣了。忙朝着他看着的天空望去。
云气氤氲,似乎是要落雨。偏偏风吹云动,那云时聚时散,竟不知会不会被吹散。
黑袍道士面色突变:“气蒸云梦泽,泽在风上,下巽上兑,大过卦!”
醉醺醺的青衫老道朦胧地瞥了他一眼,又是一阵大笑:“夜晚梦里梦金银,醒来仍不见一文。目下只宜求本分,思想络是空劳神。死卦!死卦!”说着,便向忘尘观内扑去。
黑袍道士忙追了过去,便追便喊:“师父,你醉得狠了,莫要跑得这么急!”
青山老道忽的站住,黑袍道士忙立定身子,搀着他落座。青山老道微微偏过头看向黑袍道士,嘴里舌头绊着,说不清楚:“玄衿,玄衿徒儿,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玄衿连连摇头:“师父,你没错,天机不可泄,命不可篡,只可自行生长。苏若枫向天借命,把你搭上,师父你已经是仁至义尽。”
青衣浑浊的双眼有了一丝清明,他默默起身,一步三晃地朝着观里内室踉跄行去,边走边诵道:“柔则易摧刚易折,中庸保身非明哲。天道损补铸大过,杀身成仁徒奈何……玄衿,帮我准备三牲,符纸,太岁……”他零零碎碎吩咐了数十样东西,玄衿一样一样记在了心里。
内室的青衣渐渐没了声息,玄衿半咬了唇,屈指算了算。师父的卜术到底比自己高深,自己还是需要“不动不占”,而师父只需随心念想便可观天象推演。
可如是这般,却徒增了太多烦恼。哪怕不想知道的事,都会轰然涌来。
“大过卦,”他喃喃道,“过涉灭顶,凶,无咎……凶而无咎,那便是杀身成仁,果真是死卦,死卦……”他沉默一阵,又重新推演了一遍,眉头一皱:“不对,枯杨生华,有涉嫁娶之事……此事,还有转机。”
一阵长风绕着他的指尖吹过,由终南山顶向着南方拂去,带去了氤氲水汽。
蜀国下了一场春雨,绵绵密密,从早到晚。
原镇南王府的晟元殿里,齐恒的一身染了尘土的龙袍显得有些破旧,身影也佝偻起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怜筝考虑再三,努力放柔了语气:“……皇兄,你便是囚着她又有何用?她那数万南国儿郎不是吃素的,这个节骨眼不要乱了自家阵脚,还是——”
她话还未说完全,便看见齐恒猛地回头,声色俱厉地吼道:“住口!”
齐恒从未如此凶恶地对待过自己,怜筝震得一哆嗦,退了两步。眼前的齐恒已然不复昔时的温文儒雅,瘦削的面上满是胡茬。他看见怜筝木愣愣的表情,忽的反应过来自己对妹妹确实是太凶了,不由得自己一呆。
兄妹二人默默无语。
一道温柔的声音骤然响起:“陛下,公主,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二人一同偏过头去,落入眼中的,是轮廓眉眼相似的两张脸。
亲兄妹便是这般相像,再多矛盾和分歧,也斩不断血脉之亲。
来的是明紫鸢,如今皇族偏安,局势动荡,宫婢们逃的逃死的死,下人奇缺,幸好她是受惯了苦的,便带着几个嫔妃和还剩下的命妇担起了军中的些许杂事,赢得了一片贤后赞誉。她夜间过来,正是给齐恒送干净衣裳来的。
齐恒接了衣裳自己到屏风后面去了,只剩明紫鸢和怜筝默默对着。
“公主,”明紫鸢轻轻握住怜筝的手,柔声道,“你哥哥,他心烦。”
怜筝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是皇兄不能这么糊涂下去,这样子——”
明紫鸢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我一直都是在内帏里的妇人,不如你们的见识,不懂打仗,但也知道,小孩子会犟嘴,不肯认错。”她顿了顿,“男子么,看着高高大大的,心思里,都还是孩子。”
怜筝一愣:“可这是关乎存亡的大事,怎能孩子气……”
“公主,那惜琴公主说的是对,这里是蜀国士卒的故土,他们为了夺回属于自己亲人的土地,这才一个个不要命的打死仗。那,我们的兵呢?”明紫鸢的眼睛里泛着一层柔光,“他们大多是塞北人,他们的父老乡亲,都在塞北等着他们。你哥哥将他们带到了西北,又带到了西南,再往南带的话,还带得动么?”
怜筝哑口无言,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兵是国之利器,但他们终究不是死物,他们是人……
明紫鸢松开怜筝的手,叹了口气:“我不懂兵法,也不懂战术,但是我知道人情。越是平凡普通的人,越是念家。所以,便是全军都没在了这里,你哥哥,也不会南下了。”
怜筝明白过来,咬了咬嘴唇,难过地朝齐恒更衣的屏风望了一眼——难道说,败局已定?
那该死的杨枫灵!
那该死的……
怜筝忽的想起那日,惜琴自恭州而来,她们两人在重重环卫着的厢房中同床而卧。惜琴仿佛劳累了多日,话也不多说一句,躺在床上便睡熟了。怜筝没有过真正的军旅生涯,不知道她这种危机时枕戈待旦,只要有时间便一口气睡足的习惯。虽然惊讶,但她还是躺在惜琴身边,侧过身,瞧着惜琴的睡颜,静静睡着了。
醒来时,她对上了惜琴的脸。彼时,惜琴侧身躺着,单手撑着头,长发如瀑散开,贴着身体的曲线勾勒出姣好的身姿。她好看的眸子微微合着,透着光亮,仿佛极力忍着她神色之间难以言喻的悲悯之情。
“怜筝,”惜琴梦呓一般念着,“你做梦了,梦得泪水濡湿了枕头,你咬牙切齿,你喃喃地骂:‘该死的杨枫灵……’”她自嘲一般地笑,“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怜筝茫然起来:杨枫灵,你这样,就心安了么?
齐恒已经换好了干净的龙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人也精神了几分,声音里多的是威势,而不是孩子气地不顺从:“怜儿,为兄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南撤。”他目光移开,冷声道:“我知道她在,她一定在蜀军之中。就算是朕亡了国,灭了家,也一定要她来陪葬!”
怜筝周身一凛,失声道:“皇兄,你说的是谁?”
齐恒没有答她,只是漠然望着细雨缠绵的夜空,大步跨出了晟元殿。
……
阴雨缠绵的天气真是扰人。
蜀国总是这般潮湿多雨,尚毓尘忙在京师不回来也是好事,免得腿脚又犯了病。往日里若是这般天气,爱笙定是要煮好些祛湿的汤。怜筝也是最恨这种天气,细雨湿泥会碍着她出去游玩。
惜琴却是喜欢……因为可以借着天阴诓骗她,说天色尚早,可以搂着她再多睡些时间。
枫灵没来由地想起了诸多杂事,又茫然地捡起了矮几的蜀笺,反反复复盯着那上面的图案发愣,她已经盯了一个时辰。
那上面粗糙画了一只凤鸟,角喙处叼着一片枫叶。旁里还有一行字,“日暮不见杨枫灵,必杀之!”
清晨的时候,北国的兵不知是疯了还是怎的,用了回回炮打了好些石弹过来,却始终在射程之外,根本伤不到蜀国兵,只是洒了漫天的蜀笺。
没有多少人知道杨枫灵的名字,就算是这般指名道姓,也没有几个人看的懂这纸上的哑谜。
就连怜筝也拦不住他做傻事了么?天欲灭之,必先狂之。齐恒疯了,疯得彻底。
她冷笑着把手中的纸张撕得粉碎,立刻去了夏敬军帐中。不多时,军令上传下达,吩咐所有人销毁掉那张纸。无数的碎纸片和轻飘飘的纸灰儿被雨水打湿,陷在泥中,看不出来了。却有一个人没有这么做,杨德拿着纸找到了杨枫灵——“妹妹,怎么回事?这是要杀谁?”
“他不敢,他绝对不敢,”枫灵盯着杨德手中的字条,缓缓眨着眼,却感觉到自己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他怎么敢!”她盯着那衔着枫叶的凤鸟,终于察觉到,自己身上那惯有的云淡风轻正渐渐地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虽然尽量瞪大了双眼,保持着面容平静如常,但泪水仍然汩汩涌了出来,心口像被挖了一块走似的,空落落地疼,疼得她咬紧牙关,嗓子也被什么堵住了。
她怕了。
杨德只看得到枫灵脸上玉箸一般的泪痕,缓慢地又问了一遍:“他,要杀谁?”
枫灵攥着拳,不动声色地落下模糊双眼的泪珠,盯着那纸笺,拳头紧了又松:“惜——琴——公——主——”她忽的觉得了自己的虚妄愚蠢,她想起怜筝以前与她说过的,害怕,害怕失去——她浑身都在抖。只要一想到会失去惜琴,心口就一抽一抽地痛,那疼痛连着她的喉咙,她的呼吸,占据了所有神识。
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害怕,从前她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过这样的情境。她敢把百万人的性命投入这一场豪赌,因为她确信,她不会输,她不让死的人,不会死——哪怕要她杨枫灵自己死!
杨德看到枫灵着了魔似的眼神,平静地垂下头,慢慢地,用力地揉碎了手中的纸笺,抬起头来,望着枫灵,目光凌厉而倔强:“齐恒为何拿她来要挟于你?”
枫灵自己也有疑惑,拿惜琴要挟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齐恒怎会知道,要用惜琴来要挟自己,还画了这样一张图。怜筝不会告诉齐恒这种事,难道是惜琴自己泄露了两人的关系?
若是惜琴告诉齐恒此事,她想要做什么,以自己做饵引杨枫灵出来?不对,她要的是与杨枫灵正大光明地斗智斗勇,而非这等下作手段。以惜琴的骄傲,她不屑于此。
那么便确实是齐恒在要挟她了。
她咬了咬牙,定住心神,偏过头去,没有回答杨德,打开自己的竹箱,翻起了夜行衣和金丝甲。待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这才起身,冷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管。”
杨德愣了,不管是杨枫灵还是杨悟民,这个人在他心中都是一副柔和温文的模样,便是她使坏心下绊子的时候,也是风度翩翩——几曾有过这般漠然?漠然到了失态。
杨德一伸胳膊拦住了她:“去哪里?”枫灵压着情绪:“不用你管。”
杨德不松手:“他既然敢威胁你,就因为他手上有威胁你的资本。”“他手上有惜琴!”枫灵把头转向杨德,一字一字咬得清楚,她拼命压着自己不让自己吼出来,压着自己浑身的颤抖。
杨德眉头拧成了“川”字:“你怎么变得这般愚蠢?惜琴公主只是诱饵,他手上有数十万塞北士兵,虽然士气低迷,但毕竟是精干的塞北汉子,你当自己是赵子龙?!”枫灵合上了眼,声气渐渐平稳:“只是探探路,我不会硬抢。”
杨德整个人挡在了她面前,他本是耿直脾气,在官场上周旋太久才变得油滑,近日里都是和兵油子打交道,也不用在意那些场面话,那份耿直暴躁便又回来了:“你一个人,探什么路,怕是就不得人就得死在其中。我是你大哥,你的血亲,有什么事,为何不肯让我同你一起分担?!”
枫灵一怔,想起那日他背自己回来之事,忽的心头一软,彻底平静了下来。她回到矮几旁,盘腿坐下,闭目冥想。
有人告诉了齐恒自己和惜琴的关系,甚至告诉了齐恒惜琴身上那件蜀绣红衣的来由,但未必是那人告诉齐恒以惜琴做饵……惜琴是什么人?固然是可以牵制杨枫灵的人,也是可以牵制南国的人——有人要以惜琴之死使得齐恒与南国决裂,绝了齐恒的南撤之路,让他走投无路——让怜筝也走投无路。
世界上能这么做,会这么做的只能是一个人。
杨德的呼吸声沉重而真实地在耳畔回响,仿佛,他的心思不如他的声音那般理智平静。枫灵缓缓睁开了眼,低哑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大哥,我要你领兵与我同去。”
杨德点了点头。他兄妹二人在帐中简单制定了计划,便出帐集结士兵,准备突袭。
不远处的山丘上,田谦侧身看到他兄妹二人忙碌,便仰面躺在沁香的草地上,毫不在意春雨濡湿了一身布衫,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揉得皱皱巴巴的蜀笺,轻轻用拇指在“杨枫灵”三个字上摩挲了一遍:“到底是天命难违,君命难为,还是师命难违……师妹啊师妹,杨枫灵,我是否还能再见到你?”
【第十四章·陨落·五】
作者有话要说: <object classid="clsid:d27cdb6e-ae6d-11cf-96b8-444553540000" codebase=" fpdownload.maedia./pub/shockwave/cabs/flash/swflash.cab#version=7,0,0,0" width="250" height="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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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配乐——篆音
马上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