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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中原春夜,月色凄寒。
枫灵一袭白衣染血,有苏诘的,有秦圣清的。她青丝凌乱,满面泪痕,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蓦地,她听到了汩汩水声,便颓然牵着马向着水声而去。黄色骏马的背上,载着秦圣清。
她心绪烦乱,茫然无措,她不知道父亲和妻子去了哪里。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什么力量,催着自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她不知道那方向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本能地恐惧着。
月光朗照,清晰映出了河畔面朝下伏在地上的人形。
这姿势太怪异,怪异得不像活人。
枫灵再也受不住任何人死了,她跌跌撞撞地奔向那个人,满心期望,那个人还活着,那个人不是他认识的人。
冥冥中,有什么不知道是人还是神的东西,不愿放过他。
熟悉的衣服,熟悉的容颜。枫灵“噗通”跪倒在冷硬的岩石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爹,爹——爹!”她惊惶喊着,撕心裂肺,想把杨尚文唤醒。可是,怀中的躯体早已经失去了温度,冰冷僵硬。
杨尚文被人一剑贯心,胸口仍插着剑——青锋剑。
枫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浑身冰凉,心慌意乱,什么都想不起来,彻底被抽空了力气,瘫倒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青锋剑?
她记得自己亲手把剑交到妻子手中,还打趣地提醒她,不要用此剑炒菜给爹爹吃。
是这剑结束了自己爹爹的生命,甚至,也是它,杀了苏诘。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翼翕动,身后传来不正常的岩石碰撞的声音,枫灵咬牙拔出青锋剑,回身一扫。剑气挥洒,一个黑衣人退后了几步,旋即反应过来,挺剑刺来。
来人是敌非友,实在叫人应接不暇,枫灵来不及思考,只能见招拆招。
一片乌云遮住了半圆的月亮,给天地笼上一层灰暗。
二人都精于剑术,兔起鹘落之间,转瞬便拆了几十招,夜幕之下,只看得见两道白虹掠过,白虹相击碰撞,发出闪电锋芒。
枫灵身子灵便,借着一个破绽将剑抵住那人胸膛,冷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杀我?”
那人仍是不答,仰面后躬,大开大合,绕过枫灵剑锋把剑刺向枫灵心口。
这一剑没有虚发,明显地刺中了,枫灵痛呼出声,中招倒地。她气若游丝,声音微弱:“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杀我……”
那人到了枫灵近前,瓮声瓮气道:“皇命难违,怪只怪你媚惑公主。姑娘,我会手快一些,得罪了!”他将剑高高举起,狠狠落下,却砸到了冷硬的岩石。
云开月明,光亮照清了眼前光景。
来人蓦的一愣,睁眼看去,看见枫灵在另一侧拄剑起身,他那一剑只是伤了她的左臂。
“那么,我爹也是你杀的么?”
那人冷哼一声:“是不是,你到那边去问他吧!”话音刚落,便挺剑刺向枫灵。
枫灵的剑陡然变快,来人心惊,只能以快打快,招招指向枫灵要害。枫灵卖了个破绽,把心口空给他,手臂用力将他来剑夹住,侧身大力挥剑,竟削掉了那人右臂。
“说,我爹也是你杀的么?还是,别的人杀的?”
那人森森冷笑:“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爹不会死,杀他的分明是你!”
枫灵牙关咬紧,将剑狠狠送入那人胸膛——青锋剑贯胸而过,连剑柄都没入了身体。
那人身形一滞,吐出一口血来,正正喷了枫灵一身鲜红。她艰难地顶着那人胸膛一推,由着那人倒下。
枫灵撩起衣衫下摆,擦净了剑身上的血。她浑身颤抖,手抖得更是厉害,险些被剑锋划破了手。
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却是第一次亲手杀人。
她解开那人面罩,倏地一愣,这是湖胜镖局的镖师,一个平日里很是爱笑、笑起来会露出虎牙的开朗年轻人。不,不对,湖胜镖局的头子是苏诘,这人,是苏诘的手下——是南国的禁卫军。
南国。
看来,窦胜凯终究不是杨尚文。
眼前晃动着许多人影,齐公贤,齐恒——齐怜筝;窦胜凯,窦慠——窦惜琴。不行,不能思考,不能多想,只要想,就是疼痛。就会不由自主把自己推向另一种感情的极致——恨。
生平第一次,察觉到,死亡,原来如此沉重,沉重得超出自己的想象。
生平第一次,知道在自己生命中扮演重要地位的人活生生地真实地生活在这世界上,该是多幸福的事情。
生平第一次,涌起了名为恨的情绪。
恨意难以消解,皓腕陡然转动,手中青锋便向着河岸的青石砍去,霎时间火光四溅,青石之上出现一道深深的凹痕,虎口也被震得生痛。
她拄着剑,茫然望向流动不息的溪水。水声泱泱,隐约传来了遥远而熟悉的声音。
“我怕的不是声响和光,枫灵,我怕的是失去。”
“少爷,你出生得比爱笙幸运,你没有亲眼目睹过至亲的死,所以你不知道,你不懂,这种痛……”
她终于明了,杨四的心情,爱笙的心情,杨尚文的心情。
痛。
世间提及“恨”的时候,往往会在前面加上一个“痛”字。
痛,虎口疼痛得有了一丝湿润,怕是震裂了口子,流出了血。
痛,痛得心绞成了一团,碎成粉末;痛得左拳紧握,指甲陷入肌肤之中;痛得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却是忍住了不哭出声来,不吭一声,生生咬着嘴唇,咬得满口血腥气。
这份隐忍,学自秦圣清,学自杨尚文,学自在她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两个男人。
而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长剑卡进岩石缝隙之中,居然吃不住力,“咔嚓”一声,折了。枫灵没防备,陡然前倾,整个人落入溪水中。
七九河开,**燕来。刚刚过了七九没几天,中原的河水刚刚开化,冰凉彻骨,也寒透了心。
枫灵把头埋入水中,听任凄冷的溪水向口鼻灌来,不作抵抗,却悲哀地发现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闭气自保,缓缓上浮——这是惜琴教她凫水导致的。人终究都是惜命的。溪水将将没股,根本淹不死人,枫灵意识清醒地将脸埋在水中,俯着漂浮在水面上,想用水将自己活埋。
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是冰冷幽暗的溪水;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只有水流的声音。衣服上的血缓缓融入河水,暗色的血迹在水中久久未散,宛若妖娆而旖旎的水中精灵。时间如同淬炼的铁水,在铸模之中,凝固延长,这份感觉熟悉得让人从心疼到了骨头里。她和惜琴在水中抵死缠绵,生死相许,仿佛还是昨日。
她终于受不了那种绝望的窒息,从水中仰起头来,大口呼吸。死亡近在咫尺,人赖以为生的水,最柔弱的水,可以轻易将你杀死。
水。
“上善若水水三千,不料真龙化清泉。万物负阴而抱阳,吾独雌牝乱人间。”记忆深处的卜词蓦地钻进了耳朵,让她本就清寒的身体又是一凛。她挣扎着起身,踉跄着回到了岸边。
方才掉入水中时候没有看错,青锋剑的断口处残留着一卷黄色的东西,这柄剑是中空的。她把那黄色的布帛拿出来,轻轻展开,陈年的字迹是俊逸连绵的行书,却显然是以指蘸血匆忙书成:
“吾自红巾军立而追随朱重八,征暴元,灭天完,伐陈汉,忠诚不二,合十五年光阴。赐其正名,拥其为帝,助其登位。”
“天下既定,受封南粤,不过三年,竟遭屠戮,杀吾妻子,辱吾亲妹,灭我国族。”
“青天朗日,锋芒毕露,不为人主万人之上,便为奸佞遗臭万年!灭国之仇,杀亲之恨,吾南粤王杨惑凭血立誓,定要朱明,血债血偿!”
“辛亥年三月,杨惑血书。”
下面还有一行漂亮潇洒的瘦金小字,“承绍元年,采玄铁铸剑‘青锋’,淬炼之时剑断中空,遂将先考血书留于剑中,封剑以留后世子孙。以血入墨题跋,盖启尔等后人思厥先祖父创业之难,了悟民生,安守江山,断贪断欲,重仁行义。”落款,杨继开。
洪武三年,辛亥年三月,明太祖朱元璋发兵南粤,剿杀南粤王杨惑王族,史称“辛亥之变”。十五年的追随,也逃不了兔死狗烹的结局。杨惑经由死士相救遁出,躲在茶田丘陵之中逃过一劫,一夜白头,发誓灭明。
“青天朗日,锋芒毕露,不为人主万人之上,便为奸佞遗臭万年……”
这封血书在这柄宝剑之中密封了二百年,陈年字迹早就由原本的殷红变作了黑色,布帛也已经疏松,稍微施力便化作齑粉。性格本是柔顺忠诚的杨氏父子又经五年征战,才灭明建国,报仇雪恨。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都是被逼无奈。
枫灵拾起断剑剑柄,周身发寒,不断颤抖。她向前走了几步,蓦地跪在春日夜晚的冰凉溪水之中,骤然将断剑深深插入河底淤泥,如同她的高祖一样,决眦欲裂,厉声断喝:
“灭国之仇,杀亲之恨,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第四章·入瓮·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要打比赛,然后要交专业课的作业和论文了,
所以停更十天,中间如果出现大概是因为修改前文吧。
我知道大家不太淡定,我就不多说了……
靖虚靖妄靖情动,忍心忍性忍悲恸。
学知学疑学枉然,元知生死一场梦。
章章抬首开篇诗,非为显才求君颂。
巧设情彀百万言,不过请君来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