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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时节,谷麦尽熟,落叶遍地。
马车轱辘压过落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怜筝自假寐中醒来,便伸了个懒腰,舒展开筋骨,复迷糊问道:“莲儿,什么时间了?”
莲儿认真答道:“姐姐,已经是戌时了。”
怜筝惊诧:“居然这么晚了,怎的还在赶路?”
“这一路上没有看到店家,叶大哥说,秋夜露重,怕你感染风寒,最好找个有瓦片遮头的地方,才好安心休息。”
怜筝摇了摇头:“他也将我看得太弱了吧……本来这北地天黑得就早,现在还赶路……”
莲儿轻笑道:“他一个大男人,心思这么细也是不容易,叶大哥很在意姐姐呢~”
怜筝含唇不语,推开了马车门:“叶卿,还要赶路么?”
叶寂然从马上转过头,面容冷峻,话语冰凉得没有情绪:“回禀侯爷,前探回报,说前面百米处有一处店家可投宿。”
怜筝点点头,令车夫停车,跳了下来,踩在松软的落叶层面上:“在马车里坐了一天,好歹也得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她远远瞧见前方的两处光点,知道是山林野店的灯笼,便紧了紧披风,径直朝客店里走去。
见状,叶寂然亦从马上翻身下来,沉默地跟在怜筝身后,身形如墙一般,从后面把怜筝挡了个严实。
大户人家选婿,大抵都是喜欢叶寂然这样高大魁梧的男子的,好庇佑妻子一生,为其遮风挡雨,保其一世安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婚姻,也是一种利来利往,你许我一世安稳,我解你一生孤独,不过如此。
这利来利往的世道太凶险,哪个女子想要的,不是绝对的安全呢?
进了客店,怜筝抬头扫了一眼客店环境,便寻了处干净桌子坐下,小二热情地上前倒了满满一杯热茶。叶寂然吩咐店家准备食物,好供一行人休息。
客店外一片喧腾,是喂马,停车的声响,吵醒了楼上正在休憩的客人。
“店家,外边怎么这么闹?”
楼上忽然传来一道不甚清醒的声音,明显地带着愠怒。
唇边的茶盏一顿,手上动作倏然停滞,怜筝目光上挑,悠然瞥向那声音传来的楼梯口。
目光对接,二人都僵住了。
时间静寂流逝,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打破这份沉寂,一场小小的风波于无声中酝酿着。
直到惊起了风波的人一步步到了近前,并真的开了口:“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怜筝醒过神来,唇角一弯,站起身来,缓声道:“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惜琴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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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方木桌两侧坐着两个心情各异,却同样紧张的公主。
“自去年你回了南国便不曾回来过,那边说你身染重病,闭门不出——如今看来,果然是做不得真的消息,”怜筝笑吟吟地将茶盏推到惜琴面前,“看到你没什么事,我也就放心了。”
惜琴挑了挑眉毛,好奇地盯着怜筝看了会儿,笑道:“怎么,我还真是不知道,怜筝公主如此担心我,”她托着腮倚着桌面,微眯双眼,“倒叫我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呢。”
怜筝对她着口气习以为常,便不以为意地垂首将手合在茶碗边上,兀自问道:“也算不得什么关心,只是凭直觉猜到你不会甘心待在南国的,哪怕你病入膏肓,病得走不动道,你也会拼着力气回北国来——找她。怎样,你找到她了么?”说着,怜筝徐徐抬首,望着惜琴眸子,眼中全是了然。
当初听到南国来信,说惜琴病重时,怜筝只是摇了摇头——惜琴一直病着,她患的病,叫“杨枫灵”。
“找到过,被她跑了。”惜琴整了整衣前对襟,话语里听不出情绪来。
“嗯?你在哪里找到她的?”怜筝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凭你的手段,又怎么会被她跑了?”
惜琴闷闷道:“在幽州找到的——怜筝,你说,她要跑,谁拦得住……我枉负了一身手段,却偏偏制不住这一个人,偏偏,放不下,这一个人。”
怜筝了然,摇头苦笑,唤店家添酒加菜:“那看你今宵也是无聊,干脆陪我喝几杯吧。”
惜琴欣然应邀,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满了酒,举杯相敬:“既然怜公子相邀,我自当奉陪。”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又是曾相识,自然要与尔同消万古愁才是。
二人一般苦楚,不言自明,遂将心意尽付金樽,边喝边数落杨枫灵的不是。
“明明自负得很,却故作谦逊……”
“明明知道别人不情愿,却还是强加意志……”
“明明舍不得,放不下,却还以为自己能够铁石心肠……”
“明明没什么心机……好吧,满肚子心机,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都喝得微醺,便相扶而出,到门外吹吹山风。
深蓝夜幕早早落下,笼罩得山林间黑黢黢一片鬼魅山影。秋意渐浓,北地秋夜霜寒露重,凉风吹过,二人便夹在六分酒意、四分清明里,彼此望着醉煞了的容颜。
惜琴看见门外马队和马车,转脸笑道:“居然这么多人一道,难怪这么吵闹,我还以为你是骑着你的‘小疯’来的呢!”
怜筝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我还以为你又带着你的荆政团四处追杀那姓杨的呢!”
有时候有的事情巧合得不像话,怜筝自然不知道惜琴孑然一身,离家出走,惜琴也不知道,怜筝的“小疯”自去岁九月初八在紫金山走失,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怜筝的眼前过,和杨枫灵一样。
“怜筝,你不好好地做你的代天子尊的巡按钦差,跑到这荒郊野外来,难道是——有她的消息了么?”惜琴拖长了声音,醉意彰然。
怜筝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山林,脚下一绊,语气有些慌乱:“不,我才没有找她,我——”她周身一震,“——我是想,到幽州去看枫——风景的……”
惜琴一愣,转而作笑:“鬼才信你——”她朝着房顶努了努嘴,“咱们去那里坐坐吧。”
怜筝仰头看看那高高的房顶,四处看了看:“嗯,哪儿有梯子呢……”
惜琴笑笑,伸手揽过怜筝的腰,足一点地,人便腾空而起,到了房上。两人都是醉得举措失衡,身子摇晃,险些从房顶掉下去。也亏得是两个人互相牵扯,才没那么容易掉下去。
是夜风清月明,满天繁星,高远的天空里一条银色光带清晰可见,是粲然明丽的银河。
怜筝情不自禁地仰身躺下,大睁着双眼,看向浩瀚广阔的天空。塞北的天空,高远苍茫。
“惜琴,你会找她多久?”
惜琴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你找多久,我便找多久。”
怜筝半合上眼:“我已经,没再找她了……”
惜琴不屑地又说了一遍:“鬼才信……”
怜筝张口想辩驳,却又转念作罢了,完全合上了眼,昏昏欲睡,迷糊中呢喃道:“谁又能真正凭着谁一辈子……”
她确是抱着找杨枫灵的心思度过了一段时间。
一个月前回过洛阳复命,盛德帝齐恒与怜筝说过婚配之事,怜筝只简单几句便推掉了。叶寂然自是沉默寡言,却也在闲谈中小心探问过怜筝的终身,怜筝亦是避而不答。齐恒只道她尚未有可心的人,叶寂然只道她忘不了杨枫灵。
或许是这样,或许是那样。
一个杨枫灵,给她的生命带来了诸多巨变,让她不得不把以前未曾考虑过的事情纳入计量。
变化太多,怜筝终于给自己寻了一个答案:自己从未改变过的,是三年前自由自主的愿景。
她用了许久才想清楚:真正的自由绝对不是自己为自己选了哪个喜欢的夫婿,而是作为一个人内里、外在的独立。
以万变应万变,对付让她措手不及的变化,可以做的,是改变自己。
改变到自己完全成熟到可以应付一切、承担一切——包括杨枫灵那抓不住的深沉——随后再去面对,那名为“情”的圈套。
“侯爷~下来吧~已经过了亥时了!”莲儿略带稚气的声音柔柔传了上来,打断了怜筝的思绪。她坐起身来,沉声回应道:“知道了,这就下去。”
躺在一边的惜琴闻声亦起身看向地上的莲儿,还有沉默如山的叶寂然,后者眼神瞥向一侧,眉头皱成了“川”字。惜琴“噗嗤”一笑:“侯爷,这称呼真有趣。”她自然知道怜筝袭爵的事情,初闻此事时确是惊诧了许久,但马上领会了此举的意思。
怜筝没有理会她的打趣,转过身来,极为认真地恳求道:“惜琴,明早我还要动身赶路,带我下去,可好?”
惜琴定定看着强压着醉意保持着面容沉静的怜筝,忽然间,第一次对身前的这个女子,起了满心怜意。
“遵命,侯爷。”惜琴起身环住怜筝肩膀,带着她从高空纵下。二人都是穿着男装,一般阴柔娇俏的颜容,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晰。她们在空中翩跹旋转,盘桓数周,安然落地。
莲儿匆匆上前,给怜筝加上了披风,向着惜琴展出了一个恬静羞涩的笑容来。
“莲儿,有没有多余的披风?给她也拿一件来。”怜筝低声问道。
莲儿点了点头,正欲转身,被惜琴拍住了肩膀:“不用了,我手下给我送衣服来了。”
“手下?”怜筝疑惑地看向惜琴目光所及处,恰看到一个中等身材、面目苍白的女子一脸呆滞地站在客店门口。
惜琴笑着,略略提高了声调:“冰凝,把我的披风送过来吧。”
那女子拘谨地到了惜琴身边,埋着头,双手当真捧了件披风。
惜琴接过披风加在身上:“我的手下,是个哑女,名叫冰凝——好了,侯爷,既然你明日要赶路,我也不过多打搅你了,好梦,嗯~”
她掩口打了个呵欠,走出了几步,却发现身边那木呆呆的冰凝仍然发着呆,不由得呵斥道:“看什么看,快回你的房间睡觉去!”
冰凝这才缓过神来,“啊啊”应答,匆匆一溜小跑进了客店。
惜琴向着怜筝悠然一笑,缓步轻移地向客店内走去,忽然被人喝住。
“惜琴!”
惜琴心里一紧,转过身来,仍是困倦慵懒的模样,又打了个呵欠:“怎么?侯爷还没喝够,需要本公子奉陪么?”
怜筝一步步向她靠近,抬眼盯着她的眸子,眉头深锁,上下打量了她许久,方才说道:“惜琴,如今南国兵力可是大多集中于东南沿海。你在这边儿找人,我不管你,可不要再走三年前的老路数,打北国的主意。”
惜琴的嘴角缓缓勾起,渐渐绽成了明艳无俦的笑颜。她伸手勾起怜筝下巴,轻佻说道:“怜筝公主,不,平逸侯,小女子打你的主意可好?”
怜筝伸手阻拦叶寂然欲拔剑的动作,忽然抓住惜琴的手,攥在手心里收至心口,抵身上前,凑近惜琴面庞,杏眼轻眨,惜琴亦配合地靠近了她,狭长的眼角眯了起来。
二人以极暧昧的姿势对视了一阵,仿佛下一刻便是如胶似漆的缠绵。僵持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两个人同时露出了一个会意的笑容。
“怜筝啊怜筝,你长大咯……”惜琴后退一步,转过身去,步伐轻巧地上楼,进房,关门。
怜筝疲乏地转过身,笑吟吟地看向莲儿:“你说,我有没有登徒子的气质?”
莲儿拼命地摇了摇头:“姐姐不像登徒子,最多像个痴情种子。”她刻意重读后两个字,令这句大实话显得俏皮了许多。
“好了,我们也去歇息了吧。”怜筝转过头,远远望向惜琴的房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挥之不去,不过,看惜琴方才那坦然模样,应该是没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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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店侧面的窗户忽然打开,一道窈窕身影从中落了下来,轻巧地落在早就守候在床下的骏马背上。
黄色的骏马在黑夜里沿着林间小路向前奔驰了百里之后,才放缓了速度,在明亮的月色里沿着小溪缓缓踱着步子。
有人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蹲在小溪旁取水洁面。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你忽然诌的这个名字还真好,”枫灵撕下面上面具,一脸郁卒,“果然是个失声人的名字。”
惜琴正发怔,听到枫灵声音后又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她从马上跳下来,蹲在枫灵身边:“你又不会变声,她对你声音熟悉得很,肯定不能让你说话——你怎么连夜赶回来了?还这么聪明地易了容?若不是我认得你这衣服还道是哪里来了个丑丫头——难不成是心有灵犀地预见到怜筝会来?”她知道枫灵不快,话语里便纡尊降贵地带了几分认错讨好的意味,可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泛起了酸。
“此次出镖不过你我还有李大哥三个人,你既临时变卦说不想赶路,我虽是上了路也还是放心不下,送李大哥进城后就匆匆掉头回来了……”枫灵一顿,“只是没成想怜筝居然也在……远远看到了叶寂然,我便觉得不对——不过他还是发现我了,只是没声张,反而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易容乔装。”
“我说他方才眼神怎么那般怪异,”惜琴想起了方才在屋顶上顺着叶寂然的目光看到枫灵时候自己的莫名紧张,不经意地抿起了唇,“嗯,你来回赶路,一定累了吧~?”
枫灵“哼”了一声,未予作答。
“啧,还在生气我变卦?我是不想你累,想叫你留下歇一天,谁知道一向急性子又不负责任的你居然这么有耐性有责任感地天没亮就走了。你气?我也气!”
枫灵动作一滞,神色复杂地看了惜琴一眼,又转过身去。
惜琴将披风解下平铺在石头上,侧身躺着,眨了眨眼,面目变得生动了许多:“欸,娘子,你不守妇道,刚才盯着人家怜公子看了好几眼!”
“噗……欸,你好霸道,怎么,我不过多瞧了两眼就不行了?”枫灵被气乐了,除去面上易容的动作也是一滞,认真地转过了身,瞪眼看向惜琴,“刚刚对怜筝上下其手,投怀送抱的,又脉脉对视的人是谁?我是不是也得吃个醋?兴个师?问个罪?”
“哟,我没听错吧,”惜琴不怒反笑,眼睛眯起来,故作惊讶状打量了一番,摇头啧啧,“我一向云淡风轻、清心寡欲、满不在乎的杨大美人你吃醋了?”
枫灵一噎,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唇,向上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继续对着溪水拭去妆粉。
惜琴不依不饶,倾身靠近枫灵:“那么,娘子你是因谁而吃醋呢?”
枫灵身子又略微侧了些。
惜琴不死心地又将身子向外探了探,从另一侧堵住枫灵:“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她?”
枫灵被迫到死角,再无转圜余地,正眼一看惜琴,不觉哑然失笑:横卧在溪水畔石头上,大半个身子拧着,上半身如蛇一样扭到她面前,整个人姿势相当别扭——也相当累。
“惜琴,我说,你不累么?”枫灵伸出胳膊来架住半身凌空的惜琴,“你腰力还真是好,这样居然都撑得住。”
“嘿……”惜琴露出了个诡异的笑来,安稳扑进枫灵怀里,环紧她的腰道,“我腰力向来好……欸,你说,你是吃谁的醋?”
枫灵阖目微笑,蓦地低下头,径直掠向惜琴芳唇。未等惜琴有所回应,舌尖便轻巧扫过齿龈,柔柔顶入牙关。她突来的热情和难得的主动攫住了惜琴呼吸,叫后者放弃了再与她纠缠那问题的念头,也堵住了惜琴没能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见怜筝?
这也是惜琴自己想问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不敢让她以真面目见怜筝。
秋露寒凉,长夜漫漫,包括牢牢萦绕在她们二人心头成了结的怜筝,此刻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爱她,这恐怕要比其他问题重要得多。
【第一章·若相惜·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配乐:若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