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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治国平天下,啼笑皆非复咨嗟。
运筹帷幄安若定,七七重逢乱如麻。
人生代代无穷已,恩怨年年难有涯。
塞翁失马非祸福,过眼云烟梦浮华。
“臣,豫州太守邵俊林参见钦差大人。”华服男子在明黄色的圣旨前跪下,他面前面无表情的“钦差”木然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平身”。在场的人具是一呆,田谦脸上一抽,心说这声“平身”可是僭越了不少。
邵俊林倒是没有顾及到这点,轻轻松松站起身来,请“钦差大人”落座。“钦差大人,这两位是——”他满面微笑着询问着钦差旁边立着的两个人的身份。
“唔,这个是我的随从田谦,那个是我的文书尤晋。”一身绿色官服的“钦差”木木说着,挑着眉毛上上下下打量着邵俊林,心里咕哝着好像见过此人。
“晚生尤晋见过太守大人。”一袭白衣,面容俊雅的文书向邵俊林作揖行礼,风度翩翩,“上次在酒馆里有幸和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大人英武不凡,果然是国家栋梁之才。可惜不才当时正在听钦差大人分析水情,没能与您搭话,不然与大人还能早早结识。”
田谦也勉强向着邵俊林抱拳拱了拱手,当是自己尽了礼数,就不再言语了。
“钦差”恍然忆起何时见过此人,不由得气定神闲起来,朗声笑道:“是矣是矣,看来本官与邵大人还是颇为有缘的,这以前就见过一次了。”
邵俊林深深看了文书一眼,向“钦差”行礼道:“大人能够记得下官容颜,下官不胜荣幸。大人亲来治水,今夜在府中备了些许清粥小菜,还望大人能来,也算是为大人接风洗尘了。”
“不忙,不忙。”钦差一脸严肃,看了看文书。
文书笑道:“大人心意驸马自当领情,今夜定会造访。不过驸马来此毕竟是为了水患,所以还请邵大人陈述水情治理为先。”
邵俊林笑言:“尤先生真是驸马爷的得力助手呵,好好好,请到桌案这里来看水情地图……”
“钦差”起身移步到了桌案边,目光深聚,认真研究了起来。
……
惜琴近日和怜筝一样手不释卷地读起了医书,上次她买来的那些医书几乎散在了平逸侯府的个个她常去的居室,为的还真就是当初买书时告诉那些禁卫军和龙卫军的理由:随手可拿。
两人举止一般,却不知心思是否也一样。
最近两个人都不怎么往外跑了,倒是一个劲儿地往平逸侯府里面招人。惜琴招的无外乎是南国驿馆里的那些人,旁的人,她也不认识。怜筝挺干脆,直接接了两个人安排到府里面住下了,一个是个老头儿,发花须白,胳膊上伤痕累累,怜筝叫他老师;另一个却是个妙龄女子,身材婀娜,面有忧色,随身带了不少的弦乐器。自她进了侯爷府那天起,平逸侯府门口就成了爱听曲儿的人常常抢的地方,多亏了爱笙每天强撑着凶狠把那些人斥退,不然不了解的人还道是两个倾国倾城的公主引来的这么些个人。
苏诘端起茶,笑着向着爱笙点了点头,爱笙看着他的笑却似见了鬼,神色一抽,说道:“苏大人慢用。”匆匆忙忙地下去了。
难道我以前没笑过么?苏诘无奈暗忖,叹着气摇了摇头,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
他对面的惜琴居然也是抽了抽嘴角,挤了个笑容说道:“没见过你对不认识的人笑过。”
苏诘挑了挑眉毛:“哪里,那个人以前见过的……你被输了那次……”惜琴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于是苏诘噤声不再说了。
“就见过一次也能让你笑着示人,莫不是你转了性子,喜欢上清秀的小哥儿了?”惜琴一句话叫苏诘几乎呛死,咳嗽着喷了一地茶水。
咳着咳着,苏诘笑了,转性子的是你啊,惜琴,从前的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玩笑话?
惜琴眼皮一抬,不满道:“你还笑上瘾了——近来过得如何?”
“还好。”苏诘简单说了两个字就考虑着是不是得早点告辞离去,他一个年轻男子,待在男主人不在家的府里,总觉得不太好。惜琴又问了他几句,他也都是心不在焉地搪塞了。
看见苏诘不住地看着门口,惜琴不屑地撇了撇嘴:“不乐意搭理我就直接走得了,自然,金陵的青楼楚馆不比扬州少多少,随便哪里都能找到个红颜知己陪你,何苦在我这里陪着我这个怨妇絮叨。”
苏诘惊讶地看着惜琴,心说这是在撒娇?
“怎么就成了’怨妇’了,公主殿下?”苏诘少有地用着玩笑的口吻和惜琴说话,两人关系亲密得如同兄妹。实际上,算起来,惜琴算是苏诘的……妹妇?
“唉……苏诘……我想去洛阳。”惜琴看着澈寒堂的牌匾,懒懒散散地说出了心思。
苏诘无奈何地看着惜琴,眼皮缓慢地开合,缓缓说道:“当年我去云南一去一年你连封信都不带写的。驸马去洛阳不过去了月余,你便受不得了?”
“你们,不一样……谁知道呢?”惜琴莞尔笑道:“大约是,我病得不轻吧。”
苏诘重重地叹了口气,谁不是病的不轻?他站起身,负手出了堂,然后回头苦笑道:“现在,也就是要我帮忙的时候你才会找我来喝茶。我骨头软,你说什么我都肯定应着啊……”似乎听到身后压低的“谢谢”,他轻轻发出了一声并不轻松的笑,默默出了平逸侯府的正门。
男装的爱笙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又似乎有些惋惜。“田谦顽皮好动,我担心他会惹出事情。我本来想亲去洛阳,可惜这边有两个公主在,我走不开……”她看着苏诘低下了头:“苏爷慢走。”
“你放心,”苏诘向她说道:“我也担心主子的安危,所以找了人去保护她。倒是你们,也要好生照顾自己……”他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低声笑道:“替我好好照顾那丫头。”
他走下了台阶,负手步行而去,口中默念着一句诗:“谁叫红妆霸绿丛,美人爱花胜英雄(注:这句诗原作者是faith)……”
与此同时,怜筝也是哀怨得很。
怜筝把手上的书放倒,唉声叹气:“老师……好无聊啊……”
贺仲笑着摇了摇头:“学医是挺枯燥的。”
怜筝趴在桌子上嘿然一笑道:“老师,不如你教我配制金风玉露吧。”
贺仲眉头一锁,又笑道:“这‘金风玉露’,重要的不是配制,而是灵鹤传人的血,你不是贺家人,学会了,怕是也做不成功。”
撅着嘴,怜筝把头埋在胳膊里,蹭了蹭眼睛,十分迷茫:“那些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安排了婚姻的人真是可怜。”
贺仲脸色一暗,继而明快起来:“那些不知不觉地给人安排了婚姻的人也是好笑。”
“哦?”怜筝扬起一张好奇的脸。
“当年,在扬州,我为扬州富贾苏老爷家的夫人看病,住在苏府。有不少大户人家慕名而来找我看病,正好有一户人定制了金风玉露。”贺仲眯起了眼睛,人也似乎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记忆中去。
“苏夫人的病是心病,医药无可治,我治疗了二十多天,却是一点起色都没有。”贺仲苦笑着,“情之为物,苦不堪言。七情郁结导致的疾病,比什么剧毒都可怖,比任何疑难杂症都难以根除。”
又是一番感慨,贺仲接着说:“那日我正在配制完了‘金风玉露’,准备向苏老爷辞行之后把这个药给买主,却不料——”贺仲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不料两个小女孩儿在院子里玩得渴了,跑到我的房间里把我的金风玉露当成酸梅汤分着喝了。”
“啊?”怜筝一个激灵挺起身来:“那东西和酸梅汤味道一样么?”
贺仲捻须笑道:“自然不一样,只是颜色相似,那两个孩子不过十岁出头,没有认出来罢了。”
“真是、真是有意思啊……也不知道那两个人的孩子现在究竟如何。”怜筝心里起了好奇,道,“若是一个人的母亲和许多人都结下了‘金风玉露’的契约,他会如何?”
“他么……”贺仲卖了个关子,思忖片刻,笑道:“恐怕是难得安宁咯……”
说着,他负手轻笑,走到窗前,口中念了一首诗:“从来不是风流客,无端引来薄幸名。天定多情非我愿,偏得一生苦经营。”自从搬进这侯爵府,自从他知道了怜筝的身份,就常常感慨,自己居然给三个皇后服下了金风玉露。当年误服“金风玉露”的楚韶灵和苏若枫,一个贵为一国之母,一个已成泉下之人,她们的孩子,一边是天潢贵胄,一边已经于十八年前屠杀殆尽,应该是不能再有交集了吧……
贺仲咳了一声,转过身来:“公主,我们继续学习经络这里吧……浮沉者,脉之升降也;迟数者,脉之迟缓也……”
……
豫州太守府内,青色官府的钦差依旧在纸上用规矩画着什么,边画边在一边计算,计算着高度宽度和开销用度。
另一边桌案边,邵俊林为正在阅读节略的文书倒了一杯茶,笑道:“尤先生好生认真。”
文书拘谨地笑了笑,谢过那杯茶,继续看政事节略。
“邵大人,请问为何禁止‘枫行’经商?”看了许久,文书终于肯搭理一直在旁的邵俊林,问了句话。
“哦,‘枫行’商户囤积居奇,于危难之中漠视百姓存亡,是矣将其查封,以儆效尤。”邵俊林正色道。
文书勾了勾下巴,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话是如此,可是法在为治,而不是为罚,若是不给他们改过的机会,直接将‘枫行’关闭,只能惹得人心惶惶。”他放下折子,继续说:“我来时见到‘枫行’的商户虽然被查封却在施粥赠药,收容难民,得来百姓众口称赞,这个时候,仍然把‘枫行’放在有罪之类中未免不公。”
邵俊林沉思片刻,道:“尤先生说得有理,驸马身为钦差,对于这些琐事亦有权力更改,还请尤先生转告驸马,请下命令,为‘枫行’解禁。”毕竟,驸马是皇上派来的人,他来对抗上头的命令的话,事情还好办些……
文书欣然从命,道:“这事情我自会和钦差讲明,只是担心让邵大人难为。”
“不妨不妨,尤先生见识高明,决议自然是对的。”邵俊林一脸笑容,看着文书把茶碗端起,将茶水送入口中。
“好茶……”文书嘬了一口茶水,赞道,“入口清香,颜色翠绿,是瓜片吧。”
邵俊林笑道:“正是正是,尤先生是爱喝茶的人啊。”
“哪里哪里,只是家学渊源,所以对茶上心些而已。”文书惬意地呼了口气,说:“茶能清心润肺,可药用,却无药的坏处,是好东西,邵大人不妨多喝些。”
邵俊林欣然点头。
这几日都是这样光景,一边是沉默的钦差在计划着修河工事,一边是这个清秀的文书在为豫州太守检查政事,把节略抄好说是回去好向钦差提供意见。
而与此同时,身穿黑衣的田谦脸色同他的衣服一样,恭恭敬敬站在太守府书房的一角,看着三个人各忙各的。
日头向西,一个白日又结束了,三人向邵俊林告辞离去,到驿馆休息。
邵俊林从未见过这等的钦差,来时轻车简从一个多余的侍从不肯带不说,住也是住在最简单的驿馆里,不肯在太守府过夜。钦差的脾气倔强而且孤僻,来了就知道研究工事,倒是那个白衣小哥儿,脾气一直那么好……
“主子,为什么你要和这家伙对调身份……”田谦一边不解地问着装了几天文书的枫灵,一边阴狠地瞅着仍是一脸苦思治河方法的尤晋。
“一个嘛,自然是为了安全。那日的黑衣人现在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夜探我的卧室。”枫灵笑道,“另一个,有些关乎民生的问题,需要提出,可是钦差的责任是治水,所以只能由我这个白身的文书向太守提出来。”她看了眼尤晋,说:“子进兄能力在此,便放手让他做吧,反正,‘钦差’需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而我,怕是得提前离开……”她蹙了蹙眉,停下来没再说了。
齐公贤给她的密旨,她还是提前看了,既然看了,便需要早做安排,免得日后麻烦。
……
多日不见自己的女儿,皇帝颇为挂念,便派人传旨,叫在平逸侯府住了一月的怜筝公主入宫问安。
怜筝倒是惫懒了许多,早上传到的旨意,她在午后才懒散地吩咐人把她的“小疯”牵了出来,躺在“小疯”背上,慢慢悠悠地向着咸康门行去。咸康门的守门官已经习惯了公主的出场方式,也就目送着她慢慢悠悠地进了御花园。怜筝看着头上的天空变换,也不管自己的驴走到了什么地方,就是一直躺着,若有所思。
小疯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地跑到了皇子们的马厩里去了,然后不再慢了,张开一张驴嘴撒着欢儿的啃起了掺杂了黄豆的御马饲料。而公主却没注意到这一点,仍旧想着事情,想起了自己皇兄和明紫鸢的事儿。
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理由而将那个身世凄苦的女子带进了平逸侯府,也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她瞬间接受了皇兄和一个风尘女子的私情,也许,她该接受的事情太多了吧。无论如何,再把明紫鸢留在那个风尘之地都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所以,怜筝毅然决然地、不管不顾地、没经过任何人同意地、把明紫鸢带回了侯府。她不必考虑侯爷的意见,而且,那个桃花运相当旺的侯爷应该不会拒绝……
“呸呸呸,又想那些事儿了……”她拦着自己天马行空的心思,从驴背上翻了个个儿下了地,这才注意到自己和一双硕大的眼睛正正对上。
“啊!”她吓得一退,不防被小疯一挡,人完全保持不了平衡,直直向一边倒去。
“公主小心!”一道白色的影子翩然而至,伸手一托,总算是让怜筝没有难看地四仰八叉地倒地。
“啊,啊,多谢。”怜筝恢复了平静,站稳之后转过身道谢。
濮历沐颔首微笑:“公主不必客气。”
怜筝认出了这个小时候总是藏在他哥哥后面的男子,睁大了眼:“濮历沐?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濮历沐哭笑不得:“公主,我两月前就回来了,云妃娘娘生日之时,我还来宫中贺寿了。”
“哦……这样啊,”怜筝笑眯眯地知会着,开始回忆小时候见到濮历沐的模样,现在看见他已然高了自己两个头都多,不由得一笑:“多年未见,你变化不小。原先父皇将你派到冀州做司马,燕赵之地,风俗与京都不甚相同,你过得还好?”
“多谢公主挂心,”濮历沐规矩地微笑:“历沐外放三年,学了不少事情。去年幽州太守杨尚文被免职,陛下迁我去那里做了半年太守,见闻又是增加了不少。”
“幽州……听说那里的枫叶很美……”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怜筝竟是先说出了这句话,叫濮历沐一愣,继而道:“的确,秋天时分,漫山红彻,动人心魄。”
怜筝低头浅笑:“说得我也想去看看了。”这一低头,才注意到濮历沐手中拿了个物事,细看来竟然是个女鞋,还是个孩童的鞋子。
“濮二公子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收集这些小玩意儿了?”怜筝可不愿放弃个戏弄别人的机会,一把抓过了濮历沐手里的鞋子,玩笑起来。
濮历沐慌忙解释道:“公主莫要乱想……这个、这个是……”他张口结舌想要找个理由出来,结果却是理不清思路。
怜筝瞧着那鞋子,脸色却是越来越冷——“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濮历沐被怜筝的神色惊得一愣,道:“这个是我在幽州太守府里找到的,据说是原太守千金的物事。皇上命我调查太守杨尚文,还吩咐将府中物件统统运往京城。不想我调任归来,整理时候发现落下了这个东西,便带着上京了,回来时候又觉得可笑,想想这东西算不得证物,没什么重要的,也就没有交到刑部去……今儿个皇上召我,我正巧拿着这东西,当时一时迷乱,就直接拿着进宫了……”
怜筝呆呆看着那只小鞋子,心中滋味复杂,她怎么会不记得这只鞋子。当年西域进贡的雪蚕丝做的鞋面,时隔十年,仍旧光滑顺手,上面朵朵莲蕊,正是身为母亲以及皇后的徐菁芳亲手绣的。雪蚕丝性寒,制成的衣物,即使夏季穿上也不会觉得闷热,反而清凉。所以,是幼年的怜筝最喜欢的一双鞋,别说借人穿,就是宫女拿去清洗都要自己在一边看着,生怕弄坏了。
隆嘉七年的夏天,在五台山游玩的怜筝公主遗失了她的鞋子,令她整个夏天都在沮丧中度过了……她依稀记得,自己把那鞋子送给了一个躲进自己藏身山洞的年幼女孩儿。那是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原幽州太守的千金,不就是驸马杨枫灵么?
“濮历沐……这东西,肯定算不上什么证物,你拿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给我吧。”说着,不待对方回答,便自作主张地把鞋子踹进内袋,说了声谢谢转身便走。
濮历沐望着怜筝的背影,若有所思,又自嘲地摇了摇头,叹道:“平逸侯真是好福气……”
国师负手站在一旁隐蔽的树丛里,目光深邃,伸出手来算了算,忽地露出了一抹笑,看着濮历沐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
皇帝最近经常看到自己的女儿当着自己的面发呆,今日尤为明显而且,手中似乎还拿了个小小的东西摆弄着,满脸的惊讶和思索。
“怜儿……”齐公贤终于对女儿对自己的无视捺不住性子了,“今日天气炎热,朕特别吩咐了御膳房做了几道冰凉饮品,怜儿何不尝尝?”
怜筝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冰凉葡萄,胡乱吃了一口,就接着蹙眉想事情了。
齐公贤咳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问候起了进宫请安的窦慠。窦慠面带难堪,心思颇为复杂。他欠身站起,将一道折子递到了齐公贤手中。
皇帝不由得一愣,窦慠不是本朝的官,从无进言奏事的权力和义务。他揣测着翻开窦慠的折子,不由得哑然失笑。
“原来贤侄想去北国各地游历。”齐公贤捻须笑道:“这点小要求,朕自然应许。王贵,为朕拟旨,调动十艘画舫,二十辆马车,三百士卒与楚王爷北游……”
“谢陛下恩泽。”窦慠拱手谢恩,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陛下,小王还有一事相求。”
“贤侄不必说’求’,”齐公贤仍旧微笑,展现着自己身为长者慈祥与身为帝王的恩威并重。
“小王之妹,惜琴公主,素喜游历。少时听闻北地山水,便已心生向往,奈何身份限制,不可轻易越国。而今嫁至北国,对于不能自由周游,甚为介怀——故而小王希望此次陛下能够允许小王携妹出游……”窦慠斟酌着字句,缓慢地向齐公贤提着要求——自然,是苏诘出的主意。
齐公贤略略沉吟,道:“惜琴公主已经婚嫁,而驸马在外治水,虽然是亲兄长,毕竟一个已婚女子和不是夫君的男子在外周游是要惹人非议的。贤侄还是三思而行吧!”
窦慠碰了个钉子,挤出了个笑容说道:“陛下说的是,可是驸马外出甚久,加上驸马在京中时候也是忙于公务,无暇陪伴两位公主出游,所以臣还是想替臣妹向皇上要个人情。望陛下答应。”
齐公贤皱起眉,抬眼看了看窦慠恭敬的面庞,念及他兄妹两人若是一同出京定然不好控制,于是仍然打算拒绝窦慠。
“楚王爷,”一直发呆的怜筝忽然发了话,把齐公贤给堵了回去,“楚王爷这次北上,可有了行程安排?第一个去什么地方?”
窦慠不妨怜筝这么一问,想都没想,张口答道:“洛阳。”话才出口,他不由得暗骂自己一声。
“原来如此……”怜筝微微笑着,转向齐公贤说道,“父皇,儿臣也想和楚王一起北上游历。”
“什么?”齐公贤一愣,“怜儿也要去洛阳?”他作色道:“不可,怜儿与楚王没有亲属关系,你若是去,难免宵小腌臜之徒惊起流言蜚语,损我两朝皇室威严。”
怜筝狡黠一笑:“既然这样,那父皇也就答应了楚王为惜琴公主的请愿吧。我们两个搭伴儿同去,闲话也少些。”
齐公贤迷惑了,看着女儿的笑容,竟是猜不到她的心思。王总管轻轻弯下身子,附耳对皇帝说道:“陛下,公主要去洛阳。”
灵光一现,皇帝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低声问道:“今日是初几?”王总管回答:“陛下,如今是六月二十八。”
“驸马走了一个多月了啊……”齐公贤叹道。昨日驸马杨悟民飞鸽传书过来向他汇报了一些治水的成绩,皇帝颇为满意。驸马向他要了个人,他爽快地就把那人派了过去……现在,若是有人要去见驸马呢……
“不仅如此……”见这对主仆嘀嘀咕咕,怜筝忽然插话道:“父皇,再过几日便是七夕了。”
……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衣衫凌乱的女子倦怠地从床上起身,拾起一件衣服披好朝着窗外看了看。新月弯弯,只是细细的一牙,外面漆黑一片,煞是阴森。
谁都不晓得齐公贤怎么会那么痛快地答应了放惜琴与窦慠出京北上,让南国的质子统统远离了自己的控制范围。这等显然不利于自己的事情,朝臣皆不相信老谋深算的齐公贤能够做出来。
可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还慷慨地出了一笔资金,派了船队车马军队护送两位异国的凤子龙孙出行。而且,他还允许了自己的女儿同去。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女子回头看了看床上熟睡的男人,歪着头托腮思忖了一刻,低低笑了笑,莲步轻移,出了卧室。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齐公贤是皇帝,是父亲,却也是个男人。七夕是女儿家的节日,也是情人间的节日。齐公贤有妃子,有嫔,有贵人,可是,他没有情人。
这一点,他的枕边人和他都清楚这一点。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云妃轻轻拂过墙上的一幅画,画者是这国中独一无二的驸马。“所以,陛下你才会对她们的感情如此珍惜吧……”她面上露出了凄然的色彩,一声苦笑,又回到了熟睡的齐公贤的身边。
……
一路风光尚好,沿岸光景美不胜收。
虽然没有南国的婉约细腻,但是北国特有的粗犷豪放也是给了运河沿岸以别样的气质。
华美的画舫甲板上,窦慠惊讶着赞叹着,口里发出了“啧啧”的声响:“北地果然是男儿之地。难怪古代君王往往是南方起家,北地成事。可惜了……可惜了无限江山……”他突然噤声,意识到自己身边都不是自己的人。
惜琴却是无暇顾及哥哥的雅兴,在船上待了几日,她就骂了几天:“这船慢得像王八!”每次窦慠都会耐心地解释前方黄河水灾,河道淤塞,且近来顶风……可是她仍然在骂,只是换了个措辞:“这船慢得像鳖!”
窦慠无奈地摇摇头,刚想解释鳖和王八是一个意思,就看到旁边的怜筝公主也是一脸苦大仇深:“这船慢得像甲鱼!”
于是窦慠不再啰嗦了,只是心里暗骂:“好你个苏诘,给本王找的好活儿!”
工部尚书李逡擦了擦汗,拘谨地站在一旁,他是被驸马飞鸽传书向皇帝要来督办黄河水利的。
话说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为户部最富,礼部最穷,吏部最贵,刑部为威,兵部称武,而工部,却被当了个“贱”字,主要是经常和工事打交道,交往的不是白身就是下等人。可巧了李逡恰是个可以担当此任的老实人,所以枫灵在尚书台的日子里,对木讷的李逡反而印象最佳。
怜筝看着这船似乎要溜达上一个月才能到洛阳,忽然致气,想起了那日枫灵与惜琴在雪地相会的情景,心下一沉,大喝道:“田许!”
正看着爱笙疑心她要跳河上岸的田许猛的一惊,大声答道:“属下在!”
“你可知道去洛阳的路?”怜筝口气坚决,一如当日的杨枫灵。
“……属下知道!”田许实话实说。
“停船靠岸!”惜琴、怜筝突然发出了同样的指令……
码头处,从专门提供用度的船上,三匹马被牵了出来……后面跟着头驴……怜筝满意地坐上小疯,看到爱笙和田许以及惜琴三人一脸的惊骇,自得说道:“我说过我不再骑马的……”
“胡闹些什么!”惜琴恼了:“你骑驴的话还不如坐船!要是你不骑马我就把你拴在马后拖走!”
众人骑马上路,一路直向洛阳而去,赶了几天的路,总算见着了洛水。
洛阳府驿馆门口,三匹马喷着气儿,用蹄子刨了刨地,不解地看着跪倒在三个主人面前的一干官员。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行了行了,起来吧起来吧。”怜筝打了个呵欠,眨眨眼下了马,拎起来一个打听驸马的行踪。
“什么?跑去逛庙会去了?”怜筝一脸惊奇,转身对惜琴道:“今儿个好像不是初一十五,怎的也有庙会?”
惜琴白了她一眼,道:“今日是七七,乞巧节,自然是有庙会的……不想这么快就入了七月了……”她感慨着时光流逝,把缰绳丢给跑过来的驿馆官员。
爱笙也翻身下马,满脸倦意,这几日她们三个女子日夜兼程,短短几日就从京城到了洛阳府。当初枫灵身负皇命,一路勘察着水情才是用了半个月到达的洛阳。虽然京城洛阳之间路程不长,她们的速度也是着实惊人。由于中途在驿站找不到更多更换的马匹,田许只好认命地把自己留在驿站,给她们指了指方向,让她们自己去洛阳,幸亏爱笙来过,对于路线还是有点印象。
“两位公主,”三个人之中爱笙还是一身男装,书童的身份,加上刚才怜筝已然通报了自己的身份,所以虽然当着驿馆官员的面也不必忌讳,就直接称呼了:“要不要现在在驿馆住下,洗个澡休息着等驸马回来?”
三人都是一样的一身风尘,怜筝、惜琴也都求之不得,俱是点头答应,进了驿馆,沐浴更衣。
等到三人都收拾好了自己,又在大堂里听了驿馆官员将近半个多时辰的洛阳风景介绍,驸马爷仍旧没有回来。
“王大人……”惜琴打断了驿官关于洛阳的介绍,顺便打了个呵欠:“你们这里七夕是怎么个过法儿?洛阳的七夕庙会可有什么好玩的?”
驿官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公主……这乞巧节是女儿家的节日,我一个男儿,也说不出她们是怎么个过法儿。洛阳的庙会年年一样,也就是小商贩们卖卖东西,姑娘小伙儿们去买买东西的……当年读书科考的时候我倒是在七夕的时候拜过魁星。”
“哦……”惜琴“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唉,你去哪里?”怜筝站起来问道。
惜琴转过身缓慢说道:“去庙会。”然后转过去接着向门口走去。爱笙听了急忙站起来跟着惜琴出了门,怜筝迟疑一下,也准备跟上前去。
驿官急了,上前拦到:“公主……你们不认识路……”
怜筝随便从身边抄起个东西轻轻砸了驿官的头一下,道:“我们三个聪明着呐,你别管了。”
驿官捂着被唐三彩砸出包来的头,点头称是,赶紧从腰间掏了个钱袋来恭恭敬敬递给了怜筝。
七夕佳节,正是出门闲逛好时节。
枫灵在迷眼的灯笼之间穿梭着,虽然七月流火,大火星移走,暑气消了不少,夜晚凉风习习,然而这众多灯火一起燃起来,加上人多,她走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出了几身汗。
当经过寻常庭院的时候,枫灵看到里面的少女摆上瓜果向七姐乞巧时,不由得莞尔一笑。她本是个漂亮的人,这一笑之下有着太多的了然与回忆,自然绝美非常,引得一干乞巧的女子面色绯红,春心乱动。有胆子大的则是直接跑到门口向她暗送秋波,吓得枫灵急忙拉着田谦落荒而逃。
乞巧节是女儿家的节日,当初在幽州城的时候,枫灵每到这个节日就扎起七个结的红绳,摆下瓜果,在月下向七姐许愿,而今看来,似乎愿望偏差了些……
年轻的书生也会在今天向魁星祈祷,相传那个丑陋无比、屡试不中的魁星今天过生日。更多的年轻男子是到了庙会上去摆摊猜谜算卦对对子,借此机会来认识些未婚的年轻女子。
“对症下药……打苏子诗句一句……”一个女子站在灯谜摊前沉思良久,摆摊的小伙子得意地看着姑娘为难的样子,面带微笑。
“大夫知此理……”枫灵飘过一般经过女子身边,在她耳边轻轻吐了几个字。
女子恍然大悟,得意洋洋地对着摆摊的年轻人说出来答案,这才想起来刚才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提示,慌忙转身去看,只看到一个倒退着微笑的白衣男子又转了过去,只留了个白色的背影。
尤晋性子懒散,不喜闲逛,被枫灵拉着出来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喝酒去了,一边喝酒一边唱歌,惹得旁人侧目。田谦可不想和他一样被人以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赶紧撇清关系跟着枫灵继续逛庙会。
走着走着,竟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枫灵玩心起来,一路上帮着别人破了不少对子,解了不少灯谜,还买了不少儿童的玩具,尤其买了个拨浪鼓叫田谦敲着走了一路,引得四周一片银铃般的笑声。
田谦开始后悔没陪着尤晋在酒馆里喝酒了。
许多商家已经开始收摊准备离去了,田谦赶紧进谏:“主子,天晚了,我怀疑尤子进已经在酒楼里面睡着多时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被催了多次,枫灵一时无趣,准备打道回府,却又被角落里的一个摊子吸引住了。一个相貌普通的年轻后生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身上袍子不知洗了多少遍,已然发白,他气度悠闲,似乎并不在意没人光顾。看起来是个出对子的摊子,奖赏倒是诱人的,居然是贡茶大红袍。
枫灵讶异,大红袍产自闽州,南国茶叶,本就难得,加上是此等珍品,若是能得到,定然是入宫给了皇帝了,这个穷书生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拿得出这种东西的主儿。
她朝着那挑起的对联看去:
“火烧赤壁连环计,刘欣周兴曹若冰。”
枫灵讶然,全无头绪。
半联之中嵌了三个人名三个历史人物,刘欣是汉哀帝,拆开来也可说刘备欣喜,周兴是唐朝酷吏,牵强说也可以解释为周瑜之江东兴起,至于曹若冰么……自然是指当朝丞相之女曹若冰,也可说是那曹操面色如冰……火烧赤壁,三人悲喜不同,全然在这半联里了。
凝眉深思了一阵子,枫灵不由得笑了笑,说道:“不想曹小姐在洛阳如此有名。”
年轻后生抬眼看了看枫灵,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曹小姐少年多病时候,被其师带到北地养病,修习武艺。其师性格嫉恶如仇,曹小姐也是,结果动不动就不小心铲除了几个恶霸,惹得官家黑道全知道她曹女侠的名声,自然是响当当的名人。”
枫灵忍俊不禁,细细想来也是应该早有因缘,不然仅凭一介女子又怎么能够轻易介入官家查案,搭救了深陷囹囵的秦圣清。知道了这些,她不由得对那个与自己初次见面就大打出手的神秘的女子更加好奇了。田谦倒是面无表情,曹若冰回京之时他正去幽州送信,所以完全不认识此人。
后生叹了一声道:“看来今日没人能对出我的联了。”他摇了摇头,收拾摊子要走。
“唉,等等。”枫灵在摊子前转了个圈,回眸一笑,道:“认识曹若冰,不知你认不认得当今驸马?”她眼中星火闪耀,面如皎月,薄唇浅笑,尤其是一脸自信,蓦然间整个人都似乎笼了一层光。
她拿过纸张,随意抄起毛笔,食指立于笔头,三指在后,拇指于前,款款写出下联:“水载舟行天子策,李治赵胜杨悟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荀子之言,名垂千古,曾叫唐朝出现那盛极一时的贞观之治,唐朝姓李,是为”李治”,李治又恰好是唐高宗名讳;宋朝江山战火不断,帝业空虚,却因为得民心而延续数百年,是为“赵胜”,赵胜则是战国平原君之名;“杨悟民”,自然是指当年民高祖杨惑教育他儿子时候用的那句话:“古之悲天悟民者,长太息者为君子,以民为水者成贞观,是故水载舟行,君子道也,天子道也。”巧的是,杨悟民,也是当朝驸马的名字。
只不过,将自己的名字与帝王公子列在一起,似乎是狂妄了些,所幸,后生不认识她,无论她是杨枫灵还是杨悟民。
后生看着下联,轻松一笑,推开了身后院子里的门,道:“虽然平仄略略不合,不过,难得公子如此才思敏捷——请入内用茶。”
枫灵心中略略得意,袖手进了院子内里,田谦刚想阻拦,无奈手里东西一堆,实在是腾不出手来阻止枫灵,只得跟着她进了院子。
外表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小院子里面格外的阴森,树影重重,声随风起,室内没有烛光,只有不甚明亮的弯月是这里的唯一光源。
枫灵踏入正堂,田谦赶紧跟了上去,却被后生拦住了:“品茶是文人雅趣,看起来……先生似乎并无此意趣。”后生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生生把田谦挡在小门外。
枫灵转过身看着两人较劲,不由得笑了,道:“田谦你在院子里等会儿吧,我一会儿就出来。”田谦蹙眉领命,狐疑地盯着那个后生,一直看到两人消失在正堂屏风后面。
他转过身,看着庭院上空的月亮松松吐了口气,将手里的小玩意儿都放在树下堆着,然后倚着树盯着厅堂里面,一道好死不死的屏风当着了他的视线。所幸他耳力不弱,便屏气凝神地听着内里的动静。
夜风袭来,熏风阵阵,一股奇异的花香闯进了他的嗅觉。是槐花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花香馥郁,犹若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肺,他身体放松下来……
枫灵在太师椅上坐定,立即惊讶于这间不起眼的房子内里布置得如此雅致。乌木楹联书着堂名,周遭落着不少瓷器古董,隐隐有一种湿腐之气传来,偏是枫灵喜爱的那种书香。烛光燃起,恰看到自己面前是一排书架,满满当当,显示着主人的学富五车,枫灵不由得对这个不起眼的年轻后生多了几分好感。
后生领着枫灵进来之后就独自到了堂后沏茶,由着枫灵一人在堂里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
大红袍为千年古树,稀世之珍,产于武夷山东北部天心岩下永乐禅寺之西的九龙巢。
相传当年一个赶考举人路过武夷时,突然发病,腹痛难忍,当时有位来自天心岩天心寺的僧人取出采自寺旁岩石上生长的茶泡给他喝,病痛即止,不药而愈,举人后来考取了状元,为了答谢和尚,专程前来拜谢,并将身穿的状元袍披在那株茶树上,该茶因而得名“大红袍”。
大红袍成品茶香气浓郁,滋味醇厚,有明显“岩韵”特征,饮后齿颊留香,经久不退,冲泡九次犹存原茶的桂花香真味,被誉为“武夷茶王”。
可惜大红袍年产甚少,是故岁岁进贡。某年大红袍年产仅得四十斤,悉数进贡入京,恰逢封地之臣进京朝觐,皇帝慷慨赠送大红袍二十斤,笑言:“中华全年之茶产,半数赠与君。”
枫灵生在儒士之家,琴棋书画诗酒花,外加个茶,哪一样都是杨尚文精心栽培过的。中华茶叶种类众多,枫灵喝了不少,却没喝过这贡茶大红袍,难免心痒想来看看。
她耳聪目明,虽然身在正堂,亦能听到堂后沏茶倒水的响动,一丝脉脉茶香飘然传来,枫灵轻轻嗅了嗅,顿时心旷神怡,却是又皱了眉,这茶香似乎是绿茶之类而非大红袍所属,可她没见过大红袍,也不好怀疑什么,只是微笑着注视着面色苍白的年轻后生,道了声多谢。
后生亦是微笑,毕恭毕敬呈上了娇小的茶碗。枫灵不由得戏谑道:“难怪如此便宜,只求一副下联,原来先生如此吝啬,只怕我还没尝到滋味这茶就已经尽了。”
后生摇了摇头,催促道:“公子尝了就知道了,这茶,兴许你能喝上半个时辰。”
枫灵自然不信,低下头嗅了嗅,仍旧是绿茶的香气。她凑近,抿了一口,一时间无数滋味充溢口腔,直激舌头上的所有感官,舌尖、喉头尽皆被浓郁茶香淹没,通体舒泰,说不清的快意。
没错,这茶不是大红袍,可也不是凡品——“洞庭碧螺春,君山毛尖,金陵云雾,杭州龙井……”枫灵小口饮茶,啧啧称赞着,惊奇着,分辨着。这茶融合了多种名贵茶叶,按照极佳的比例放入,沏成茶,芳香无比。和茶功夫如此之好,令枫灵不由得沉浸其中,仔细品味。
时光流逝,这小小一杯茶叫枫灵喝了一刻钟,总算是喝完了,她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方才的味道,笑道:“好茶,果然是好茶,虽然不是大红袍,却也是值了方才的一副下联。”
后生一双细眼满是复杂的笑意,他谦恭地施了一礼,怪声道:“多谢公子夸奖……现在公子感觉如何?”
枫灵忽觉不对劲,自己在这里喝茶了这么长时间,急性子的田谦却是一直老老实实地在外边等着没有闯进来。她身上一热,慌忙自探内息,却是运不起气,她只好试着起身。
“方才的茶里——下了药?”枫灵身上燥热得愈发厉害,眼前的一切都是一片火,看到面前男子玩味的笑容,她几乎站不起来。身体里似乎有无数小虫钻爬,燥热伴着浅浅的□□,她又一次瘫倒在了椅子上,忐忑不安。
后生转过身,向着内堂一点头,两个黑衣的男子走上前来,架住了枫灵的胳膊,枫灵挣扎着,将手里的茶杯重重砸向地面……
碎裂的声音将田谦从熏香的气息中惊醒,他立即睁开眼,正看到自己面前一个身上的盔甲被砍成几片的黑衣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他惊惶地抬起头,面前横着一个高大的背影,清晰有力的声音传入耳中:“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保护你主子!”
田谦闻声总算是清醒,急忙拔出剑来冲进屋子,两三剑劈开了挡在面前的屏风,堂内空无一人。他匆匆跑到堂后,见那后生看着他一脸惊骇的模样不由得叫他怒火中烧,挺剑刺去。两个架着枫灵的黑衣人见他闯入,知道事情不成,赶紧拉开年轻后生,放下枫灵,跃上墙头消失不见。
田谦收剑欲追,却看到旁边枫灵面色潮红,气息迷乱,知道是中了药,急忙揽起她扛在背上,匆匆跑到来时的门口,却已不见了方才出手相助的人。他来不及顾及那人,慌忙跳起向着驿馆奔去……
洛阳城南邻洛水,那个相传出过洛神的地方。
洛水之神究竟何人自然不知从何考究,曹子建的一番洛神赋,也只是让众人看了个美人宓妃,还惹出了自己与自家嫂子的流言蜚语。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不给你,不给你,就是不给你。”身穿紫衣的女子巧笑着躲避着粉衣女子的追逐,手里似乎拿着个白色的东西。她笑得自然舒心,眼神灵活带着戏谑,全然忘记了她来此是要放河灯许愿的。
粉衣女子气急败坏,不断变换着步子,手里也不闲着,袭击紫衣女子。她衣袂翩跹,粉红衬着她年轻姣好的颜容,和纤瘦的身材,好似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两个不施粉黛的女子就这样在互相追逐着,紫衣女子变本加厉地用上了轻功,跳上跳下,把不会轻功的粉衣少女气得直接拔出了腰间软剑……
一个青衣男子蹲在河边叹着气,他面容清秀,身量并不高大,比那紫衣女子还要矮些,却是一身遮不住的灵气。他正看着三个人方才放的河灯慢慢远去,和众多的河灯一起飘向不知名的地方,带着不尽相同却又异曲同工的愿望。
“哎呀……”“扑通”一声响,让男子心跳慢了一拍,满心没来由的害怕,寻声看去,紫衣女子一脸懊恼,粉衣女子一脸惊惶地在水边张望,停下了追逐。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啊呀,我的鞋子……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太可恶了!把我的东西掉进水里了!”一身粉衣的怜筝怒火中烧,赶紧跳到水中寻找。
“唉……你小心……”书童打扮的爱笙自然不能让公主涉险,赶紧拉着她衣襟叫她上岸。
“谁叫你拿剑指着我的。”倒是惜琴一脸无辜:“我胆子小,手一抖就掉到水里了。”
膝盖以下湿透了的怜筝对着惜琴怒目而视:“你胆子小还有谁胆大?”她谢过了爱笙的好意,气鼓鼓地在水里弯腰捞了起来。
爱笙无可奈何地看着惜琴,后者面上露出得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欸,这是谁家的小孩儿掉的鞋子呀?”惜琴大声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方才从怜筝手里抢到的小鞋子,向怜筝挥了挥。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混蛋!”怜筝咬牙切齿地从水里跳上来,向惜琴冲过去……
三个人本来是打算逛逛庙会找找驸马的,谁知道女儿家心思一起来,就跑到了城外洛水放河灯。可巧惜琴瞧见了怜筝随身携带的小鞋子,一时玩心起,就抢了和怜筝玩闹起来。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爱笙瞧着城里似乎黑了不少,赶紧拉住了架,劝慰着两人回去。
“我怎么总是这么倒霉……”爱笙感慨着,两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叫她怀疑是不是天上的鹊桥被人踩塌了两只,附在了她身边的两个公主身上。
关于惜琴和怜筝两个人谁更讨厌的话题,两人一路争执回到府中,伶牙俐齿得怕是朝堂之上最能辩的左相爷也比不上。爱笙听了一路,无可奈何,这个七夕之夜,莫不是就要这样结束了?
驿官见到三个人安然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走上前来正想汇报“驸马”已经醉醺醺地归来,田谦方才也抱着“尤晋”回来的消息,却被两个公主莫名其妙的争吵搞得晕头转向,张口结舌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爱笙向他歉意一笑,跟着两个公主进了驿馆。
“你以为你长得国色天香么?”怜筝开始攻击惜琴的长相:“要不是你留着头发,我就把你当成我家小疯了!”
惜琴最恨别人侮辱她的美貌,自然不甘示弱:“说,我像你家小疯又如何?你留着头发,却正好像了你家小疯的后面!”
经过廊子,听到两人这么互相诋毁,爱笙不由得哭笑不得,却突然收敛了笑容。
“……等等,等等再吵,二位听听是不是有什么怪声响?”爱笙蹙眉站住,嘘声止住了争吵,两人霎时收声,侧耳细听起来,房中传来深重的喘息声……
男子的喘息,伴着女子的□□……
那声音似乎有那么点熟悉……
“吧嗒”,驿馆用了多年的门被三只脚踹倒了。
六只眼睛同时看到了上身□□着的田谦以及衣衫半退倒在床上,面色绯红的——枫灵。田谦只穿着一条短裤,伏在床上,见到三人闯入,一时间慌了神。
“霹雳”“哗啦”“咔嚓”“嘡啷”“噌”……各种声响在这间房间里响开了。
“唉,你们别打……唉,听我解释……主子她中了毒……中了媚药……唉,公主别拿剑……爱笙你把刀先放下……啊,公主你别踹那里……天……”断断续续的声音纷乱地响起,然手是“啪啪啪”三声连续的响动。
怜筝一脸狰狞,惜琴一脸咬牙切齿,爱笙一脸阴狠,三个人固定着保持着这个表情,背对着床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们被田谦点了穴。田谦不敢站到她们面前去,只得站在她们背后,捂着下身解释道:“主子她中了很厉害的□□,经脉运行生异。我度了内力,浸了冷水,结果一点用都没有,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你们进来时候我刚准备行动……什么都没做,真的!”
“要给她解□□的毒也是我来!轮不着你!”惜琴保持着咬牙切齿的表情心想着,只恨自己被点了穴,没法把这话说出来。
田谦黯然,叹了口气:“等主子无恙之后……我便以死谢罪,三位……抱歉……”他正想转身,却觉得背上被人一点,自己也定住不动了。
方才热热闹闹的房间安静了下来。四个人听到了自己背后有某个人沉重的呼吸声,还有穿衣服布料相碰的“嚓嚓”声,然后是“咕噜咕噜”的饮水声,继而是“哗啦哗啦”把水浇到头上的声音。
弯月如弓,这样的月色下,一道颓然的身影回到了四个人面前。
仍旧绯红的脸庞显示着她身上依然是火热的,却并非因为□□……
“啪啪啪”她给三个女人解了穴,看到三个人似乎同时想要扑过来,她吃了一吓,一个后空翻躲过她们可及的范围。
“呃……我现在没事了……你们不必担心……”杨枫灵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水,另一只手挡在面前急速地摆动着拒绝着三个人准备继续上前的“好意”。
她挑眼瞧了瞧羞愧得想要找个缝儿钻进去的田谦,上前解了他的穴道,轻咳一声说:“救主心切,情有可原;方法不妥,应当改变;资治通鉴,罚抄十遍;明日不毕,永不来见!”
她话音落下,田谦立即下跪,与其同时,怜筝、惜琴、爱笙在她背后恶狠狠地盯了一眼,盯得枫灵和田谦一起打了个寒战……
仍旧是七月初七的夜晚,子时未到,疲惫的枫灵坐在书房里闭目沉思,耳边似乎还炸着几个人轮流向她讲述时候的声音……
夜晚的事情明显是个局,引诱她入瓮的局,那些黑衣人,也许和月前的黑衣人是同一人派来的。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她没有抬眼,说道:“进来吧。”
田谦拿着张纸怯怯地挪到了桌案前……“主子,抄完了……”他老老实实地称呼着主子,把纸放到枫灵的桌子上。
上面写了十行,每行四个字:资治通鉴。
枫灵眼睛跳了跳,笑道:“你倒是会取巧。”
“主子……就这一晚上,别说十遍,就是一遍我也抄不完啊……”田谦可怜兮兮地说道:“属下知错了……属下不该僭越……属下应该赶紧去找大夫……属下应该把主子放到冰窖去……”
“咳咳……免……”枫灵咳了两声。找大夫,她女子身份定然露馅,放冰窖……她怕是变成“曹若冰”了。
“此事莫要再提了……”枫灵合了合眼,眼神凝滞:“今晚之事,我定要找出那个屡次害我的罪魁来……不然那三个人怕是得把你分尸了……那人看来意向不在‘钦差’身上,却是……在‘我’?”
她低头深思,全然忘了田谦,田谦舒了口气,悄悄溜出了书房到了院子里。
“站住——”刻意拖长的声音带着阴险。田谦讪讪转身:“爱笙姐……”
爱笙似笑非笑:“你真没对她做什么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田谦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我才脱了衣服,你们就来了。”
“你说得似乎很遗憾嘛……”爱笙笑眯眯地说。
“不是不是……我哪敢……”田谦心里发虚。
“既然你没有……那么主子的毒又是怎么解的?”爱笙也思索了起来:“上次失心丹的毒也是……被迷倒送到云妃那里那次也是……这次……也是……难不成,是血咒的作用?”
趁着她纠缠着这几件事情的联系,田谦踮起脚来,挪着步出了院子……
书房里,枫灵背着手徘徊了几遭,心乱如麻,想到怜筝、惜琴、爱笙三人跑到洛阳来了,不由得更加心烦。
也许应该去那个小院子看一看,她琢磨着,如果明天白天再去,可能所有的证据已经被毁了。心念一动,枫灵踏出院子,借着夜色,施展轻功跳上了墙头。
记忆中的路线没有偏差,不到一炷香时间,她便到了那个小院,自然,已经是人去楼空,连田谦说的被不知名的侠士砍倒的黑衣人的尸体都没有看到。在屋子里搜了一番,没有找到什么,枫灵只得失望地走了出来。
耳畔传来了些许细微的响动,枫灵一抬头,正看到惜琴站在自己面前,微微笑着。
枫灵一愣,二人对视着看着。
“你跳来跳去的还真像只妖精。”惜琴开了口,声音里没有戏谑,只有关切……以及……爱意。
“舟车劳顿了几日,你应该休息的。”枫灵醒过神来,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惜琴却直接扑到了枫灵怀里,将头埋在那人胸口。
“我想死你了……谁知道一来你就吓到我了……”她喃喃说道,语气中满是嗔怪。
“对不起……”枫灵心里一疼,无话可讲,就这么静默着拥着她。
忽然看到了院子里的树下似乎有些东西,立即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枫灵松开惜琴,走过去。是田谦摇了一路的拨浪鼓,还有她买的一些小玩意儿。
“这个是买给你的。”枫灵蹲下身子挑拣一番,笑着拿起一个小小的物事,在惜琴面前晃了晃。
“算是七夕节的礼物么?”惜琴眨眨眼,笑得整张脸泛起了光,眼睛中似乎闪亮与平时不同的光芒,“可是,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子时过了。”
“七七过去了……但是,夜晚还在。”枫灵站起身来,把在风中“丁玲”作响的风铃放在了惜琴手里,“送给你。”
惜琴仍是低声笑着,凑到枫灵耳边,轻声道:“你的毒,解了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这章写得我痛并快乐着……祝大家七夕快乐,有情人终成眷属
本文配乐:欢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