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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伊崔说的,是顾朝歌从来不知道的,六年前两个少年离开她的乱葬岗小屋后,所经历的遭遇的片段。
两个半大少年,身无分文,隐姓埋名,躲避官府追查,往造反造得红红火火的南方流亡。但是南方并非天堂,反而因为频繁的造反导致的劫掠,很多地方的农田已成荒野,繁华的村庄如今荒无人烟。
还存着几分世家傲气的少年们,不愿卖身为奴,坚持只做短工挣钱。他们很勤奋,可是在混口饭吃都难的乱世,这些来钱很少的工作也要靠抢。燕昭早晨出去,晚上回来的时候,如果带了铜钱和馒头,那很可能同时还带着血迹、淤青和肿起的眼眶,那是和成年人抢工作的代价。
燕昭的好身手来自家传,可是最初的实战经验,却是来自和这些街头巷尾的流浪汉、赖皮的打架斗殴。
伊崔的腿成为他出去工作的阻碍,于是他替人抄写书籍。伊家人人都写得一手好字,他的记性又很好,在彻底失学的六年里,没有先生也没有书本,他只有靠着这些抄写的书籍文字,自行学习。
而抄写是门好差事。在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忍受很多妇人怪异的目光,去接替人缝补和洗刷衣物,甚至是刺绣和梳发这样的女工活。
即便如此,因为那条该死的残腿如无底洞般吞噬着两个少年辛苦挣来的钱,他们常常住的地方是土地庙和桥底,而且还有很多人想和他们抢。
那年冬天异常的冷,冷到没有人愿意出门。大靖的上层们依然喝酒吃肉,沉迷享受,没有人在乎这一年的冬天有大量的冻死者。
这种情况下,少年们根本很难接到短活,燕昭不得不清晨出门,去好心的富户门前排队领一碗稀薄的粥和半个馒头。在风雪中苦等超过一个时辰后,他会冒雪将粥和馒头送给伊崔,然后自己又匆匆赶去,好排下一次的队。
那是两个少年人生中最为艰难和记忆深刻的一段日子。燕昭的块头大,消耗的能量多,清的能见底的稀粥和半个馒头,根本维持不了他一天的生存,伊崔试图把自己的馒头省下来给他,却遭来燕昭一顿怒斥。
在燕昭看来,是自己没用,治不好伊崔的腿,万万不能再让伊崔挨饿。
大寒时节,大雪纷飞,那一点也不美,房檐上的冰棱子像是能杀人一样可怕。很多富户也不乐意在这种时候出来施舍,整个扬州只剩下卫家一户还开放粥棚。
卫潆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燕昭的视线里。
伊崔始终记得,那几天燕昭眉飞色舞的神情,他不厌其烦地向自己讲述卫家的大小姐是多么心善和美丽,然而伊崔却没有心情听。
因为他担心再这样冷下去,他们会冻死在这里。
当卫家的粥棚成为独一份的时候,燕昭开始不再能一天排两次队伍,当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常常粥棚已经施舍完毕。在地里没有野菜,林子里没有野兽的大寒时节,燕昭空有一身武艺也无计可施,没有吃的,就是没有吃的。于是两个少年开始分食少得可怜的一点粥和小小的馒头,即便如此,燕昭也每每夜晚饿醒,饿得想要吃土。
不知道是第几天,他饿昏在去卫府排队的路上。
在那种天气,那种世道,谁会在意一个倒在地上的孤儿呢?
毕竟很多人倒下之后,就再也没起来呢。
那天,伊崔好像有感应一样。燕昭过了时间迟迟不归,他便撑着燕昭给他做的粗糙木拐,冒着风雪,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踏在雪上寻他。扬州城里很多户人家都挂着红灯笼,快要过年了,路上,伊崔看到一家还开张的当铺,他咬咬牙,摸出那块始终舍不得当掉的玉佩,走到当铺高高的柜台前,将它卖了。
那块皇帝御赐,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尚宝局精雕细刻足足半月,由他母亲长嘉公主交付给他的玉佩,竟然只当了十两银子。
伊崔没有留恋,也不敢留恋。出来,他转头便买了两个肉包子,舍不得吃,放在怀里,只等着找到燕昭,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或许是冥冥之中,两家的先祖在天上保佑这两个少年吧,伊崔顺利找到了燕昭,而燕昭手里提着一个绣得精致的钱袋子,虽然袋子很小,但是里面全部白花花的碎银。
“我、我昏倒了,卫家大小姐的马车路过,她给我喂水,喂吃的,还送了我这么多钱!她叫卫潆,我知道了,她叫卫潆!”燕昭的脸兴奋得发红,那是少年遇到梦中情人的激动:“阿崔,我们不会死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精致的点心:“卫家小姐给的,我没舍得吃,阿崔,给!”
伊崔愣了愣,苦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两个肉包子:“喏,这个也给你。”燕昭见状,愣了愣:“你从哪里得来的?”
得知伊崔将唯一家传的那块玉佩卖掉,燕昭激动起来,他想用卫潆给他的钱去换回玉佩,伊崔却摇了摇头。
那一点碎银子,换回了玉佩,还能剩多少呢?如今他们很缺钱,钱,越多越好,玉佩,如果持有人都死了,还要它做什么?
那场大雪过后,他们很快离开了扬州,不是扬州不好,而是这里的东西比别处来得贵,客栈也是,少年们付不起。
最后在南谯扎根,结识一帮朋友,后来一起造反争天下,也是靠着好心的卫小姐和伊崔那块玉佩所换来的钱给打下的基础。
听到中途,顾朝歌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伊崔见她难过,便快速省略掉两人从扬州到南谯的艰辛过程,草草结了尾,谁知道故事一说完,顾朝歌的眼泪更加如洪水一样哗啦啦决堤,堵都堵不住。
“唉,你、你别哭啊,”伊崔也是从床上起来的,没带手帕,只有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叹气,“所以你别怪我,我当初见你的时候最不喜欢你哭,只是因为我那几年过得颇为艰辛,总觉得眼泪是最软弱的东西,无论何时都不该流下。”
顾朝歌的哭声生生哽在喉咙里,她看着他,涨红了一张脸,却怎么都不肯再哭一声。
然后她听见伊崔又道:“不过我现在觉得,哭一哭也挺好。无论现下如何艰难,哭出来,心里就舒坦了。”而且你哭起来,并不让人讨厌。
他这一句,惹得顾朝歌哇的一声,洪水又决堤了:“早知道……早知道呜呜呜你们过得这么苦……呜呜,我就把我的钱全部给你们……呜呜呜,银筷子也给你们,呜呜呜呜,反正那双筷子最后也,呜呜呜,被我当了换钱,呜呜呜呜,我真傻,为什么不多留一点钱给你们,自己跑那么远去买药干什么,呜呜呜,我真没用,呜呜呜呜!”
她哭得惊天动地,荡气回肠,伊崔简直傻在当场,这才发现以前见她哭都是小打小闹,今天才是真正的大场面,收不了场的大场面。幸好深夜无人,不然众人闻声前来,必定以为他又如何欺负了顾大夫。
“谁能想到之后的事情呢,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别哭了,乖,”伊崔试着摸摸她柔软的发丝安抚,“更何况若没有你,我可能根本活不到现在。”
结果一提到腿,她哭得更凶,一边哭一边打嗝:“呜呜呜,都怪我,都怪我没用,不然你的腿不会是现在这样,呜呜呜呜!”
以前无敌好用的摸头安抚大招,如今也完全失效,伊崔这回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奇怪她为什么可以有那样多的眼泪。
这、这可怎么办呢?说什么,什么都是错,安抚也无效,难道真要等她的哭声把众人引来不成?
伊崔着实慌乱了一阵子,最后忽然想到牢中那次的情况,灵机一动,伸手往她的肩膀上一揽。
顾朝歌感觉到一股柔和的力道压上她的肩,然后她随之往前一倒,如牢中那次一样,抵在了某人的胸口上。
只是这一次,贴得更近,他的手轻轻在她的背上拍着,无奈地安抚:“姑奶奶,小声些,莫让别人以为我欺负了你。”
反正你常常欺负我,多一次又不会怎样。顾朝歌的哭声收了一些,心里甜滋滋的,她用力抓住伊崔的衣襟不放,窝在他的胸前抽泣。他穿的衣裳并不是什么名贵面料,因为是从床上起来,甚至也穿得不是特别整齐,有些松垮,活动间偶尔会隐隐露出一点锁骨。他的胸膛也不强壮,瘦得能感觉到咯手的骨头,绝没有燕昭给人的强烈的安全感。
可是他的胸口很温暖,有淡淡的药香,那种药香有她的功劳。
她不仅很喜欢闻这种味道,或许……还很喜欢这种味道的主人。
可能是白天太辛苦,可能是某人的胸膛太舒服,顾朝歌很丢脸的,揪着他的衣襟,就这样哭着哭着……睡着了。
可怜伊大公子,好生一顿安抚后,突然没听见动静了。他心惊胆战地试探着看她缓过来没有,这才发现扬州城的女皇大人竟然已经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兼给他的衣裳抹上一圈可疑的水渍。
希望那是眼泪,不是鼻涕,或者口水……
伊崔如此想着,把她的小脑袋拨到一边,张口打算喊人送她回房,可是蓦地想起来连守夜的盛三都睡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隐藏在衣袍下畸形的腿,估摸着从前厅到后院的距离,立即认识到他是绝对不可能独自完成这项挑战的。
那么……叫醒她?
不,绝对不要。想起刚刚那可怕的场面,伊崔立即否决了这个提议。
如此,便只好让她在这里睡了。
伊崔叹了口气,将她轻手轻脚抱到自己腿上,然后带动座下的木轮椅,往主事堂的内室,临时摆设的一张床榻上过去。
这一觉对顾朝歌来说,睡得很是香甜。
可能哭过一场之后比较神清气爽,睡得黑沉沉的连梦都没有,虽然眼睛肿得很惊人,但她才不怕。
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听着窗外鸟鸣,她从床上坐起,然后方才发现,她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是……这是主事堂的内室!
记起昨晚她做的丢脸事,顾朝歌惊慌失措地迅速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一面急匆匆地扎辫子,一面小心翼翼地轻声唤:“伊公子?伊崔?”没在内室里看见他,她以为他肯定回房去睡了,于是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然后她看见案几前,那个人支着脑袋闭着眼,一下一下点着头,像小鸡啄米似的,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脑袋靠在案几上睡着了。
顾朝歌僵在那儿。
他、他一夜没睡?就在这里,守着自己吗?
巨大的愧疚和欣喜如两波汹涌的潮水,同时将顾朝歌淹没。她蹑手蹑脚地凑上去,偷偷打量他睡觉的样子,明明也没有很好看,甚至气色很差,可是她就是喜欢,喜欢得要用牙齿咬着下唇,傻乎乎地对着睡着的他偷笑。
她是真的喜欢伊崔,顾朝歌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清楚。
然后,鬼使神差的,她低下头,凑过去,在这个睡着的男人的侧脸上,轻轻贴下一个湿哒哒的吻。
啊呀,真的、真的亲到了!她捂着嘴,又羞又窘,直觉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慌乱地直起身子,左右张望看四下有无人在窥视。然后踮起脚尖,做贼般慌慌张张地飞快跑掉,推开大门的时候甚至险些绊到门槛。
顾朝歌并不知道,就在她慌乱逃跑的时候,趴在案几上睡着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他转头,直身,目视前方那来不及关上的大门,表情是藏都藏不住的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