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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之上,死一般的寂静,那年轻的护卫首领在短暂的惊慌之后,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用羞辱张老夫人来捡回方才丢失的信心与面子。
但是,他实在是忘记了为什么张家可以传承千年屹立不倒,也忘记了眼前这个老太婆绝非闺阁女子,也非等闲之辈。在没有嫁入张府之前,这位名门望族的庶女是唐末最大的雇佣军兵团首领,连能征善战的世袭雇佣兵沙陀人都会怕她几分。嫁给张将军后,更是随着夫君征战四方,夫君过世之后,她回到蜀中老宅,打理偌大的张家,继续守护六合镇。
山匪来袭,张老夫人曾带人击溃山匪;宋兵乱蜀中,到了六合镇门口,张老夫人亲自带兵在镇口击杀作乱宋军,并且直接将人头送给征蜀大将军王全斌。
或者真的是这位老夫人做了太多善事,人们忘记了这是一只猛虎。而朱府年轻的护卫首领仗势自己主子的嚣张气焰,仗势自己的孔武有力,就对这样一位传奇的老太太出言不逊。
张老夫人扫了他一眼,冷声说:“江统领。我将军府世世代代男儿挥洒热血,为的是什么?”
“守正辟邪,护百姓九州安宁,让天下永太平。”江航朗声回答。
“燕然勒功对于将军府来说如家常便饭,这些功勋,我将军府也不稀罕。我嚣张跋扈,凭靠的不是功勋,是将军府世世代代的祖训:守正辟邪,护百姓九州安宁,让天下永太平。今,妖孽作乱,航儿,诛之。”张老夫人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
“你敢。”那护卫首领持刀对准张老夫人。
张老夫人看也没看那人,只看着那官吏,问:“还不将戏台上的人都丢下来?”
那官吏哆嗦着看了看朱府的护卫首领,那护卫首领亲自拿了杏黄旗要指挥。一支箭嗖直直往他而来,将他手中旗子折断。
陈秋娘也不觉呀然一惊,因为没人看清楚这支箭来自何处,就是朱府这么多护卫也不知道这弓箭手在何处。这真是高手,这在现代就是顶级的狙击手,也许这样的狙击手还不止一个。
朱府的护卫们面面相觑,就算是早先布置在周围暗中潜伏的人也一样不知道这利箭从何而来。
“鬼鬼祟祟,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与我一决高下。”那护卫首领朗声喊。
张老夫人冷笑,道:“你们怎么折腾都可以,但危害我六合镇百姓安危,在这里作威作福,就别怪我老婆子不客气了。航儿,这里就交给你来办了,务必确保乡亲们平安。若是有人胆敢作乱,破坏陛下务必要保持的太平盛世,就地正法。”
“是。属下领命。“江航朗声领命。
张老夫人就挥了挥手,又让丫鬟扶着进入了马车里,放下了帘子。马车就静静地停在那里,四周的帷幕落了下来。
这会儿江航挥动旗子,指挥张府护卫。忽然又是几支利箭“嗖嗖”而来,直接对准那朱府护卫首领。护卫首领连忙躲避,最终还是有一支射入了他的小腿。就在这时,江航身边闪过一名护卫,直接将那护卫首领拿下。等那人的刀架在护卫首领的脖颈上,陈秋娘才看清楚那人是陆宸。
陆宸冷笑凝在脸上,说:“哥一直懒得理会,你们就无法无天了?这是上达天听的社戏戏台,是百姓酬谢上界的戏台,你们要拿来杀戮见血?百姓抗议,还敢对百姓用武?就是你主子,我都不放在眼里。”
陈秋娘感觉大快人心,但却还是觉得不妥。若是陆宸将之当场斩杀,必定会招致祸事。因为就算是这样的世道,还是有所谓的刑罚存在。
不过,陈秋娘担心的事根本没有出现,陆宸只是挟持了这人,尔后命朱府的护卫退兵。那官吏看此情况,也是吓得腿肚子打颤,哆哆嗦嗦地走到马车前,恭敬地说:“老夫人,下官,下官——”
“既然那人已死,就该找了清平观的李道长来选了日子下葬,超度亡魂。不能让百姓惶恐,以百姓利益出发,这才不枉做人父母官。”老夫人在马车里发话。
那官吏连胜称是,朱府的护卫退了兵,连那房上潜伏的弓箭手也一并退了下来。张老夫人便发话,说:“昨晚闹到现在,挨家挨户都搜过了,为表示清白,我张府都让朱家来搜过了,这还闹什么闹?刺客搜不到,定然是早就出城去了。你们这么关闭着城门,这百姓还活不活,过不过日子了?”
“是是是,下官这就命人开城门。”那官吏弯着腰,活脱脱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你让朱文康去豪门盛宴,就说老婆子在那里设宴等他。”张老夫人发了话,尔后马车缓缓驶离了镇中心。
广场上的人潮散去,云姨的尸体已在三伏天的热度里有腐臭的味道,捕快们围了面巾,将她的尸体抬走,遵照官吏的吩咐要去选个日子将之入土为安。
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口中津津乐道的自然是张老夫人一番言论。陈秋娘也随着人潮离开,等走到了陈宅门前,才感觉刚才的一切惊险恍若梦境,她扶着大门吐出一口气。
门房听得有动静,连忙打开门,关切地问:“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中暑了,这脸色这么差。”
陈秋娘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回房休息一下就好。”她说罢,大步入了院落,拿了盆子在井台上打了水洗了脸,清醒了一下,这才又打了水回房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做好这一切,整个人才感觉虚脱了一样,呆呆地躺在床上,只感觉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汗涔涔的,口干舌燥,便起身去外屋倒水喝。等她转过屏风,挑了帘子出来,看到外屋的桌边坐了一个人,正端了一杯水发呆。
那人一袭白袍,金丝线的襟边,袖口绣了如意花藤。大热天的头发只用丝带随意系在脑后,几缕长发垂落在鬓边。尽管只能看到他的侧面,房间里光线不明,陈秋娘亦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景凉。她想过景凉会找她,可是没想到来这么快。
“睡得可好?”景凉不紧不慢地放下了茶杯。
“真没想到景公子也这般不懂礼数,未经通报,擅入他宅。”陈秋娘讽刺地说,一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景凉是转过来瞧了她一眼,很认真地问:“你可知我会来吧?”
“却不知景公子会这般不懂礼数。”陈秋娘哂笑,尔后在他对面坐下来,兀自倒了一杯茶,说,“景公子也爽快点吧。”
“你不怕我在茶水里下毒?不怕我是来杀你的?”景凉一脸笑意。
陈秋娘喝了一口,说:“公子的目的还没达到,不会这么快动手,只是你想要控制我,下一点别的毒,倒是无可厚非了,不过,景公子了解我么?”
她端着水杯,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景凉。
景凉唇边勾起一抹笑,眉眼略弯,神情沉静而妩媚,他轻声说:“我还真不了解,所以,姑娘就肆无忌惮了?”
“景公子说笑了,我自肆无忌惮我的,可没招惹你。”陈秋娘又倒了一杯水,喝完抹了一下唇边的水珠,这才笑嘻嘻地对景凉说。
“可是你招惹了他。”景凉一张脸冷了下来。
“我不知道原来景神医也是颠倒是非的高手。明明是我上山摘野菜,不巧遇见,是他硬将我的玉戒偷换成他的骨牌,逼迫我不得不去六合镇送信的。这会儿却是反过来诬赖我了。”陈秋娘笑看着景凉,神色里全是同情悲悯,问,“我说景公子,你这么颠倒是非,曲折回环地做铺垫有意思吗?”
景凉神色未变,很平静地看着她,说:“不管如何,你有意在招惹他。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陈秋娘垂眸一想,那时在柳承家,妄图想跟张府合作做饭店生意,确实有谋算过张赐,便也不做辩解。略一流转思绪,再抬头看着景凉时,已然平静地说:“景公子,爷们儿点吧,说来意。”
“你猜。”景凉不紧不慢地说。
陈秋娘顿时火大,想问候他老娘,面上却还是虚伪地笑,说:“我忙。”然后,她站起身打开了窗户,在景凉还不明就里时,就扯开嗓子,脆生生地喊:“小七,送客。”
小七是临时从洒扫里调配到门房的,原先的门房王婆子陪夫人去了清泉寺,王婆的丈夫则在柳村帮陈秋娘家修房子。
“啊?客人?”小七十分惊讶从门房一路跑过来,蹦跶到陈秋娘屋外的廊檐下。
“是的,客人有事要走了,你打开门房送客啊。机灵点啊。”陈秋娘倚在窗边说。
“啊,小人多谢表公子教诲。”小七立刻很规矩地回答,随即又很疑惑地说,“可是,客人什么时候来的?”
“多嘴,我亲自给客人开的门。”陈秋娘沉了脸。
小七大约想说自己没有离开过工作岗位,但领导都说了自己开的门,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立刻站在门外,对景凉说:“公子,请。”
景凉一张脸终于黑了下来,很不悦地看着陈秋娘,坐在凳子上一点都没挪动的意思。小七尴尬地喊了一声:“表公子。”
“哦,既然客人还想留一会儿,那你就去忙吧。”陈秋娘对小七挥挥手。
“好叻。”小七得令离开,院落里洒扫的小姑娘大约是瞥见了景凉的美貌,惊为天人,然后就开始磨磨蹭蹭地在院落里洒扫,也不嫌三伏天热得厉害。
陈秋娘瞧见那几个小丫头的举动,再看看景凉那一张阴沉沉的脸,心里暗爽:让你装逼,让你装逼。
“陈姑娘很任性啊。”景凉隔了好一阵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人生苦短,自然要活得率性了。”她笑嘻嘻的,神情眉目都是小姑娘的纯真。
景凉蹙眉,有些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怕带来不必要的后果么?我明明是秘密来见你的。”
“有什么不必要的后果,也是你的,跟我没关系。何况我给过阁下机会了。”陈秋娘懒懒地说,尔后又说,“你有事快说啊,我一会儿还得出门一趟。”
她向来是率性而为,做事猖獗。
虽然戴元庆以前就宠溺地说过“你呀,做事太强势了”,外婆也曾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刚强易折”,但她就是没办法很憋屈地活着。那时,她也曾半撒娇地说:“我尽量克服了。不过,人总是有缺点的,我要这点缺点都没有了,不就太完美了么?”
戴元庆表示无语,外婆只是摇摇头。
陈秋娘知道这样的自己不好,但无奈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免不了习惯。
“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何来找你?”景凉又问。
陈秋娘顺手将窗户关上,断绝了院落内几个小丫头的念想,缓缓踱步到桌边坐下来,扫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初见景公子,感觉谪仙似的,不食人间烟火。那时,我以为你跟我承哥哥一样,一心只专注于医术,一颗仁心,悲天悯人。可昨夜挺让我失望的,昨夜的景公子,谪仙的气质全然不见,内心的欲望呼之欲出,甚至让人觉得可怖可悲。”
景凉一愣,随即抬眸认真地看着陈秋娘。他真不知这九岁的女娃为何有这么一双毒辣的眼睛,这么一颗让人感觉胆敢的心。他看过的可怖的人和事太多,但都是有迹可循。可是眼前的女娃,完全没办法掌控,还偏偏那么会猜度人心。
“你看我做什么。我这样的外人看出来了。二公子他们肯定能看出来的。”陈秋娘还是懒懒地趴在桌子上。
景凉略有尴尬,低头看着茶杯上简单的花纹,说:“我见过叶宣了,他说你不愿意嫁给他。”
“其实你也不愿意,对吧?”陈秋娘伏在桌上,瓮声瓮气地问。
“我——”景凉被说中心事,便不知怎么说下去。
陈秋娘感觉此刻的景凉没有之前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神情里反而有些许的迷茫。或者对于一个想要对抗祖训,对抗从生下来就要接受的命运的人来说,总会迷茫的。
“我不愿意嫁给叶宣,因为我不爱他。而且,嫁给叶宣看似成功避开让人怀疑张家,但又把叶家拖入危险之中。制盐家族,这是朝廷爱恨交织的一个家族。朝廷肯定早就想拿他们动手了的。”陈秋娘也不再冷嘲热讽。因为景凉没有再那样居高临下让人不爽,而且她认为自己处于景凉的位置,肯定也是属于要反抗的那种人。
“你看得很清楚。”景凉淡淡地说。
陈秋娘轻笑,说:“对于一个竭力守着祖训的人,又不愿意对救命恩人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袖手旁观的人来说,让我嫁给叶宣是他最能接受的。而你之所以同意,是因为你知道我嫁给叶家,效果是一样的。因为朝廷早就想动叶家了。一旦动叶家,九大家族同气连枝,就会都有行动。而我又在叶家,你认为我在他心中很重。届时,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就这样,你可以利用我的身世、还有与朱府的关系,把九大家族都拖进来。一旦入局,想要抽身就很困难。那么,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只能打破祖训了。景公子,我说的对吧。”
景凉神色一凝,眼神像是看怪物似的,整个人充满防备,喝道:“你是何人?”
“这句话,叶宣问过了。我现在回答你:姓江,名云,字丹枫。”陈秋娘笑嘻嘻地说。
景凉大约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清了清嗓子,说:“你想多了,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秋娘亦不戳穿,只是懒懒地说:“其实,叶公子未必不知道你的算盘。但也许,他也想要打破祖训看一看。但是,景公子,你们真的觉得打破祖训就会不打破祖训好么?你们祖上处心积虑要隐藏自己,到底为什么,你们又看过么?”
“躲躲藏藏,如同地鼠在地底生活,终日不见光;明明手持利器,却任由贼寇欺侮。秋娘,你明白那种感觉么?”景凉坐正了身子,很认真地问。
陈秋娘不能完全体会这种感觉,但她有过那种很压抑的时期,那时,觉得整个人都会憋屈死了。
“你不能理解吧?问题现在我们九大家族的子弟,全是这种感觉。”景凉一边说,一边笑。那笑是一种悲凉无奈的笑。
陈秋娘看到他的笑,想起了同为九大家族,肩负着九大家族兴衰荣辱、担负着家族使命的张赐。那个人不过十五六岁,看样子还没有这景凉的岁数大。他也是少年人,也会血气方刚,也定然有景凉这样的感觉。可是,他却要做祖训的守护者,做守旧的那一个。
他又会是如何的心境呢?在无人理解的岁月里,独自去承受家族传承下来的使命,以自身为一个饵,承受着随时毙命的命运,以此来麻痹那些懦弱恐惧凶残的贪婪者;同时,还有预防着家族里的蠢蠢欲动。他不能有太亲近的人,不能暴露自己任何一点的喜好,每分每秒怕都在计算周遭的敌人。
这样的人,注定没法长寿吧。陈秋娘想着张赐,就会有一种难以言诉的悲伤,没法名状的心疼。她人生这么多年,见过很多悲剧的命运,但那些人都是单纯的个人无法承受所导致的悲剧,而张赐的悲剧命运却太复杂,这个人承受得比任何人都多。
明明是三伏天,她想起张赐来,就觉得周身凉飕飕的,让心都觉得冷。
“所以,想要堂堂正正的生活。既然手握利器,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为何又要隐藏于世呢?我不能理解那样的祖训。”景凉见陈秋娘没有说话,便开始轻声吐槽。
陈秋娘没办法回答他的话,因为每种选择都有正负效应。守旧会让九大家族的子弟觉得憋屈,因为他们手持利器,却要面对比他们武器落后的帝王的碾压,而不能吭声,这不是每一个少年人可以忍受的;守旧却也保护着他们,让他们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发展,让外界只注意到张家,而将其余的八家隐藏起来,给予了最好的保护。若是革新,可能会让九大家族掌控的先进技术公诸于众,他们自己掌权,大快人心,扬眉吐气;但掌权之后呢?九大家族在权力之下,还能不能保持科技的先进性,还能不能保持九大家族最初最良性的形态不变呢?
这些是没法说清楚的事。陈秋娘便蹙了蹙眉,叹息一声,说:“景公子能成一代神医,也是极其聪敏之人,变或者不变,个中厉害,你比我更清楚。你怎么反而来问我这个局外人了。”
景凉也趴在桌子上,很放松地说:“我也没法跟别人说,好在你这个局外人什么都不了解,却又像是什么都了解。”
陈秋娘抬了抬眼皮看看同样很无聊模样的他,又垂眸继续盯着茶壶上的花纹瞧,略微想一想便了解他的意思了。他是从骨子里希望变革,希望扬眉吐气的。但变革这种事,九大家族中除了张家是没有任何一家可能发起的。原因很简单,八大家族在隐处,只有张家在明处,张家都没有要变革,别的家族更没有必要。而且,只有张家的继承人是随时都有着生命危险的。
当然,景凉这种变革的强烈愿望没法跟张赐谈,也许谈过,但张赐的地位在那里,必定是斥责了景凉,或者表示不会继续谈这种话题了。至于其余的执掌之人,就算内心里渴望变革,彼此之间也不太可能谈,毕竟谁都不愿意承担怂恿造反这种责任的,万一造反失败殃及九大家族呢?谁承担得了责任?所以这些家族子弟之间也只是委婉说说,还这个呵呵听不懂装傻,那个嘿嘿不明白装逼。
“昨晚听你们对话,加上推测,猜的。”陈秋娘懒懒地说,尔后又问,“景公子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呢?”
“嫁给叶宣,救你,也是帮我,或者说帮张赐。”景凉说出来意。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