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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的时候,扶苏陪小寒去找献玉和步云。
献玉正忙着绘图,步云在旁边计算里程。
小寒没说话,站在旁边看献玉绘图。献玉知道他们过来了,抬头笑笑,继续工作。步云在旁边解释:“车子晃得厉害,没法下笔,只好先勾了草图,等车停了再好好画。”
扶苏理解地点点头。
小寒想:古人管测绘叫“堪舆”,可能就是乘“舆”勘测,边走边看。献玉正在画的图是画在一卷布上,用的是写蝇头小楷的毛笔,每一笔几乎都是用的笔锋。他一边蘸墨一边画,画的是峰峦、土丘、道路与河流。很像画工笔的底稿或白描。图上也注有里程,不是阿拉伯数字,是汉字。
等献玉搁下笔,小寒说:“先生画得真好,字也漂亮。”
这不是恭维,献玉确实画得好,只不过,可以想象,最终画出来的就是沿着秦直道的旅游图。
“呵呵,让姑娘见笑了。”献玉站起来,捶了捶腰,说:“我倒不想让姑娘夸我,姑娘能替我找出毛病我才高兴呢。孟子说,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我虽不才,也想向先贤看齐,一点一点求得术业上的精进和为人处事上的完美。”
步云听了这话说:“先生这样讲倒要吓死我了。”
献玉说:“为什么?”
扶苏和小寒也不解地看向步云。
步云说:“我曾读晏子故事,说他有个手下叫高缭,为人谨慎,在丞相晏子手下做了三年的官,从来没有犯过错,但晏子却无缘无故把他辞退了。晏子的理由是这样说的:‘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正如一块弯弯曲曲的木头,必须用墨斗来弹,用斧头来削,用刨子来刨,才能做成一件有用的器具。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毛病和缺点,但是如果别人不给予提示的话,自己是看不到的。但是高缭呢,他在我身边足足三年,看见我的过错,却从来不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所以,我把他辞退了。’晏子是这么做的,而我在献玉先生旁边当助手,也未曾发现先生的工作有任何缺憾,那岂不也要被先生辞退了?”
献玉哈哈大笑,用食指虚点了他几下,心里非常受用。
扶苏和小寒对视了一眼,这个步云很会说话呢,捧人捧得实在艺术。
“好了,我还是要听小寒姑娘给个认真点评。小寒姑娘刚才说我画得好,字也好,但我们这项工作是堪舆,光是画得好看并不解决实际问题,我要听听姑娘那些批评的话,那才有价值。”
步云转向小寒,献玉一再让这个小寒姑娘提意见,倒不知这姑娘除了长得好看还有什么锦绣?不过,从美女嘴里说出有价值的话,也真让人期待呢。
小寒咬了咬嘴唇,看看那幅堪舆图。献玉刚才的态度真的很真诚,也算治学严谨,在人前也给了她极大尊重。她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又怕说多了带给自己麻烦,所以有些拿不定主意。
扶苏最熟悉她这表情了,她肯定是有所顾虑。
“小寒,有什么说什么,不过是大家一起做学问,互相提示而已。哪有一说就准、一说就对的?说错了也没人笑话你。”
扶苏这么一说,就相当于定了调了,错了也不许笑。步云赶紧点头称是,献玉很期待地望着她笑。
小寒又咬了咬嘴唇,想一想她在咸阳做的事情,哪一件都是新鲜事,恐怕也不多这一件了。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她就说:“小寒不敢贸然开口,实在是因为小寒是外行,而两位先生是堪舆的行家。不过,作为外人倒是可以说点外行话,两位先生权且听听,就当作我们休息时的闲聊吧。”
献玉点点头:“姑娘尽管说吧,所谓内行不过是因为一个行业做久了。外行没有做过,才称为外行。但外行是别的行业的内行,而行业之间未必就没有联系,久困在一个行业不向外边看一看,就会固步自封、不求进取。”
步云点点头,献玉的胸怀眼光确实比师父侯生强。
“那我就随便说说。”小寒杵了下额头,往后走了几步,看了看地面,弯腰捡起一根树枝,说:“我就以咱们咸阳为例吧。”
几人都点点头,咸阳的地形地貌及城市布局他们都是清楚的,最能说明问题。
“先生所画的山很像实物的山,美是美了,但很费工,这么巨大的工程,先生要费多少时力呢?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用更简单的图例来表示。比如,这样。”说着她就蹲在地上画了个现代地图上表示山峦的图例。
步云说:“这样简单是简单了,但是山的高低怎么表现呢?”在他们绘制的图上,还是能表现山的高低的。
小寒笑笑,说:“先生说的是呢,小寒想,所有水平面以上的事物都有高低,水平面以下的事物也都有高低,表现山当然要表现出它的高度,也要让这座山和那座山表现出高度的差别,我想这也可以用一定的方法表现出来。先生看这样行不行。”
说着,小寒又转向扶苏:“公子,咸阳北面的九崤山,东面的骊山,南边的终南山各是多高,您知道吗?”
扶苏摇摇头,看向献玉。献玉摇头,步云也摇头。他们只知道哪座山比较高,但具体数据是没有的。
小寒一抿嘴,想了一下说:“那好吧,我们给它假设一个数据。假设九崤山高千仞、骊山高八百仞、终南山高七百仞。这此数据都是指主峰最高处,那么山腰各处就低于这个数据。我们看看这样是否可以表现峰峦低谷。”
说着,小寒把地上的碎石摊到一边去,写上东南西北,定出方位。然后画个小三角,说,这就是九崤山的最高外,注明“千仞”,接着在山的旁边画上一个闭全的曲线,在曲线连接处注明“八百仞”,又在这个曲线的外圈再画一个闭合的曲线,注明“六百仞”,就这样一圈套一圈,直到最后一圈“一百仞”。
步云问:“为什么最后一圈不是零,而是一百仞?”
小寒说:“整个咸阳城区地势的高我们假定是一百仞。可能比之东海沿岸那些地方,它还是高的。而海平面我们就定义它的高为零尺零寸。海平面以下的沟壑我们可以考虑也可以暂且不考虑,那就不去标记它了。”
众人都不发言,都在看着地上的图思考。
小寒说:“我们再画出骊山和终南山的示意图。”
画完了两座山,小寒又说:“山峦的坡度是陡坡还是缓坡能看出来吗?能不能看到断崖处在哪里?”
扶苏蹲下来,用手指点了点:“这密集的地方是不是陡峭的地方?这边线条稀疏的地方是不是地势和缓的山坡?”
小寒点点头,“公子说对了。两位先生看看,这样做图是不是更清晰?”
步云兴奋地说:“照这样,一切都可以用图例来表示,只不过绘图的人和看图的人都要通晓图例才行。”
小寒点点头:“目前只要绘图的人能懂就行。因为开工的时候,绘图的人要随时跟进吧?”
献玉点点头,这样绘图真的更清楚更明白,但这个要求也很高,还要测量山的高度,而他们目前和过去的工作并不是这么做的。但如果真的这样做下去,一定会做成准确度非常高的堪舆图。
“姑娘把整个咸阳都画出来吧,我们都开开眼。”
小寒笑笑,“还是画个草图吧,说明白问题就行。”
说着她画了渭河和泾水两条主要河流。宫室和街道也略略画了几处,分别用图例标出来,嘴里说:“看,这是咸阳宫,这是六国宫室,这是花枝街,我住的地方在这儿,桑树园的位置大概在这儿,当初我和先生就是在这里认识的。这是横桥,过了桥,就是大片的林子了,林子我们用这个图标来表示它,哦,忘了标出信宫,宫殿我们一律用这个图标,各衙门我们用这个图标,画个圈,里面写个‘公’字,啊,有些什么衙门我就不太清楚了……”
扶苏看着她在地上点点画画,诧异得合不拢嘴,他的小寒真是胸有沟壑呀,刚到咸阳一年就把整个咸阳放在脑袋里了。这是站在空中俯窥咸阳吗?
献玉和步云也暗暗称奇。他们就是做堪舆的,对咸阳当然熟悉,但小寒画图时候这份自信他们还是佩服的,这分明是成竹在胸的样子。这似乎是天神的视角,连各部分的关系都考虑到了。
而他们平日做图,距离长短、地势高下当然尽力表现,但是往往只顾着道路两边、视野所及之处,难免会因事物的庞杂而顾此失彼,有的不重要的东西就略过了。但从堪舆的准确度上来说,明显是不应该的。
一时,竟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小寒看众人的表现,就知道这是上帝的视角把他们给惊到了。她暗自吐了下舌头,表现过头了,应该适当收敛的。
“嘿嘿,公子,我们是不是得走了,今天耽搁太久了吧?”
她拍拍手站起来,一副恭谨的样子请示扶苏。扶苏愣愣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这丫头还有不会的东西吗?她这么能干他不应该高兴吗?怎么心里有点微微的不安呢?
“丫头?你还有不会的吗?”他干脆问了出来。
小寒只好装傻卖乖,“有啊,公子,小寒不会武功,打人还不够厉害。”
“好吧,这个本公子比你厉害,走,让本公子教训教训你。”说着,扶苏掐住她脖领子,一副要正经教训人的样子,把她带到前面车子那儿去了。小寒也赶紧迈着小碎步配合他,这家伙把她弄得脖子很难受的。
临上车扶苏把她一把抱起来,然后像个包袱一样扔上去,一点都不心疼。
献玉和步云对视一眼,这就是教训?好像味道不对啊!
车动了,扶苏故意恶狠狠地说:“老实交待,你怎么学会的?要是不老实说,小心家法伺候!嘿嘿,至于什么是家法?你明白的吧?”说完邪恶地擦了擦嘴角,好像刚刚吃完了人的吸血鬼一样。
小寒装作害怕的样子:“公子饶命啊,小女子老实交待。公子知道,小女子帮胡家开了六家豆腐店,给店铺选址的时候到处逛,咸阳城的样子大概就装进心里头了。后来,没事儿就出来遛马,河这边,河那边………”
“胡说!对本公子有欺瞒,你知道该受什么处罚?嗯?”
“哪有欺瞒啊?就是这样的,后来找药店,逛陶瓷店……,哎呀,这些公子都知道的。”
“还是不老实,我也天天遛马,天天逛,怎么我不会那样想?”
“咦——,皇家教育!”
“嗯?”
扶苏凶巴巴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吓人。算了,不能再玩下去了,再玩下去他会真生气的,皇子比较脆弱。
“小女子老实说,公子偏不信。公子天天遛马,天天逛,可是心里有家人,有朋友,有街坊熟人,有朝廷事务,心里充塞那么多事情,还管他咸阳大体上是什么样子,闭了眼睛都能找到要找的地方,具体要办什么事儿都有人为您跑腿。小寒就不同了,因为陌生所以才要用心记、用心想。公子也不想想,小女子在咸阳除了想念家人,心里还能有什么东西。因为没有,所以才心思单纯。因为要给自己挣口饭吃,所以才要四处奔波,因为什么都得靠自己的两条腿,所以才要熟悉地形……”
“好了,不许说了。你一说,就让我可怜你。”扶苏把小寒抱在怀里,假装生气地打了一下屁股。“嫁给我,你也会有家人,你的心里也是满满的,不是空空的。不用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做。”
“嫁给你?你这么笨!”
“笨才想娶聪明的!”
“扶苏,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一说到关键处就打岔儿,找打呢吧?”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