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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淑妃遭贬与雅嫔病逝一事同时从宫中传来出来,朝堂上百官从中立即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讯息。只是此之后,德荣帝也未曾有什么大的动作,几个月后,众大臣倒也不再议论此事。
八月初,二皇子闻人渚被封岐王,封地为南方土地富庶的禹州。席宴上,德荣帝倒也问过闻人渚迎娶王妃一事,但是却被那头支吾敷衍过去,德荣帝此后也未在提起,岐王妃一事竟也就这般不了了之。
此事一过,暑意渐消,转眼便又到了八月末。
洛骁回到府里,刚走到花园外头的长廊,抬头忽见沐春与画秋两人正搀扶着白氏去院中的凉亭坐着,转了道儿,便朝着白氏那头走了去。
“这都已经快要临盆了,娘怎么不好生在屋子里歇着,反倒是走到这里来了?”
白氏脸上有着薄汗,但是气色倒是好,拿了块帕子拭了拭汗,仰面瞧着洛骁便笑:“你怎也说这个话?自从怀了身子,周围都将娘当做是瓷器捏就的似的,只怕磕着碰着。日日躺在屋子里,便是没病也要躺出病来的。”
洛骁也知道自己约莫是有些过于担忧了,只不过毕竟白氏年岁大了,这一胎来的又是与他记忆不符,旁人或许还好些,但是他所担忧的事情却怕是要更多。
沐春替白氏打着扇子,也是笑:“大夫也是说过的,常在屋子里头带着反而不利于胎儿长成呢。”
洛骁知道这是白氏在嫌他大惊小怪了,但他心中的话却也不好多说,只是在一旁笑着将这一页掀了过去。
晚间的时候众人一同用罢了饭,各自散了后,洛骁方回到屋子里,更衣洗漱准备上床歇息了,却听外头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传了过来。
寻冬正铺着床,听着外头的动静,赶紧直了身子便过去开门。门外是白氏屋子里头的一个粗使丫鬟,寻冬一见便立刻紧张起来,不等那头开口便问:“你怎么从夫人屋子里过来了?可是夫人出了什么事?”
那个小丫鬟忙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从寻冬后头走过来的洛骁便道:“世子爷,夫人先前便说肚子疼,沐春姐姐说,夫人恐是要生了,便让外屋里的一个姐姐去外头请稳婆入府去了。”
洛骁眉头一紧,上前一步,将身上随意披着的外衫衣带系好了,急匆匆地道:“带我去夫人那处。”
那小丫鬟点了个头道:“世子请随奴婢来。”
说着,忙将人带往了白氏的院子。
洛骁进白氏院子的时候,看到画秋正站在外头探着脑袋四处张望。洛骁几步走过去,问道:“大夫与稳婆还没来?”
画秋回道:“派出去的丫鬟已经去了有一会儿了,大约不多时便能到府上。”又道,“沐春姐姐现下正在屋子里照顾着夫人呢。”
洛骁抿着唇低低地“嗯”了一声,略有些不自然地原地走了几圈,随即还是忍不住地开口问道:“根据何春堂里那个何大夫所言,娘离着临盆不是还有半月日子么?怎么此刻便说是要生了?”
画秋哭丧着脸道:“奴婢未生过孩子,世子便是问奴婢,奴婢也是不知的啊。”
洛骁听着画秋这么说,也知道自己这是问了个蠢问题,只是现下他也是太过于焦躁了,于是索性闭口不言。
在外头等了又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实在是熬不住了,抬头望了一眼白氏的屋子,直走几步推门走了进去。屋内白氏痛苦的□□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听得洛骁一阵心慌。
沐春在这时候端着个铜盆走了出来,一抬眼在外室见了洛骁,脸色微微一变,上前几步便将人拉到了一旁,低声道:“我的世子爷哎,夫人生孩子,这地方是你能进的吗?快出去罢!”
洛骁却不动,皱着眉头往珠帘子里头看,低声问道:“我娘她……”
沐春一瞧洛骁的表情,便是明悟了,将手中的铜盆往上抬了抬,笑了笑道:“世子你在想什么呢!夫人不过是生个孩子,又不是旁的。何大夫不是一直都说夫人腹中的胎儿很是康健么?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又道,“虽说是离临盆还有几日,但是这种情况却也不是没有。待会儿底下的丫头就该将稳婆和大夫请来了,世子就别在屋子里碍事了,出去等着便是。”
说着拉着洛骁便出了屋子。
洛骁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但是想着沐春的话也是有道理,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缓步又退了出去。
方回到院子里,却见平津侯也一脸焦急之色的走了进来,正待往屋子里走,却被洛骁一把拉住了:“男儿不进产房,里头已经够乱了,父亲还是跟儿子一同在外面等着罢。”
平津侯回头看洛骁一眼,叹了一口气,皱着眉道:“里头稳婆到了吗?”
洛骁便道:“方才画秋已经说了,约莫是快到了。”
平津侯便也就点了头,在院中停了步子同洛骁一同等了起来。
又等了近小半柱香的功夫,人才终于算是到了。来得是在帝京这一片都数得上的稳婆,约莫五十多岁的夫人,看上去倒是精神。
稳婆先是同平津侯和洛骁行了个礼,随后便赶紧同画秋一同去了白氏的屋子。屋内白氏的惨叫声断断续续地让人听着揪心,洛骁和平津侯在外面俱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双双在院中踱步半晌,洛骁突然道:“只是却不知,父亲可为娘亲肚子里的孩子选好名字了?”
此话说出来却是有缘由的。白氏怀洛骁时,方几个月平津侯便被一道圣旨派去了边疆,这一去便是两年,待得平津侯带兵凯旋归来之时,洛骁都已经牙牙学语。
错过了自己嫡子出生,平津侯虽然不说,但是心头却也不是不遗憾的。纵然是之后其他的姨娘陆续也为他添了几个小姐,这种遗憾却也未能消退。
年轻的时候,平津侯与白氏倒也想再为洛骁生一个嫡亲的弟、妹,谁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都未能怀上。十几年过去,原本二人都已经断了这个念头了,谁知如今这喜讯来得竟然这样让人猝不及防,这让平津侯的确是有些喜不自禁了。
说到这个,平津侯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来了一丝笑模样,点头道:“我与你娘于此也讨论过了,做人便当清清白白生存于世,如一汪清溪,不染泥沼污浊。是以,若是你娘生了孩子,无论男女,都以一个‘溪’字为名,骁儿你觉得如何?”
“‘溪’?”洛骁在口中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许久,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洛溪,是个好名字。”
平津侯似乎也很是得意于此,扬着唇角,正待说什么,却听屋子里头忽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婴儿啼哭声,洛骁的眸子一抬,与平津侯对视了一眼。随即赶紧望着白氏寝室那头快步走了几步。
没多会儿,画秋便推了门走了出来,道:“恭喜侯爷,恭喜世子爷,夫人生了位小千金呢。”笑嘻嘻地道,“小千金眉眼像夫人,生的可好看了!”
平津侯闻言便笑:“夫人本就貌美,那孩子日后也定是个美人!”
洛骁忙道:“娘亲无碍罢?”
画秋摇了摇头,道:“夫人的身体这段时间调理的极好,只是累了些,细心调养下,几日便没甚大碍了。”
洛骁与平津侯听画秋这么说,正微微松了一口气,准备进屋子瞧一瞧白氏与新生的小千金,但是身子还未动,却听里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是沐春撩了珠帘对着外头的画秋急促地道:“画秋,快进来!夫人肚子里还有一个!”
在外头的几人俱是一怔,洛骁倒是首先反应了过来,往画秋伸手推了推:“快些进去罢。”
画秋赶紧点了头,道了一声:“奴婢先进去了,”随即赶紧几步小跑进了屋子,伸手又将门给关了起来。
洛骁和平津侯瞧着那关起的门,心又不自觉的提了一半。听着里头复又响起的哀鸣声,洛骁侧头看着敌军兵临城下都能谈笑应对的自己的父亲,此时却如同一个平凡的男子一般守在生产的妻子面前眉头紧锁,满脸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神情,心头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没事的。会没事的。
洛骁这么想着,然后重新将视线落到了白氏的屋子上。
天色从浅淡慢慢变得深沉,又从如墨汁般漆黑慢慢溢出了光亮。折腾了一整夜,白氏几乎筋疲力尽,藏在她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才被生了出来。
是个小公子。
但或许是因为前一个孩子在肚中的时候便抢占了属于他的养分,第二个孩子看起来不如第一个小千金那般见状,个头看上去也要小上一圈,配着红彤彤皱巴巴的脸,像个小猴子似的。
平津侯和洛骁进来的时候,稳婆已经抱着两个孩子将他们擦拭了干净,用襁褓包了起来。
白氏虽然累极,但是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央着稳婆将两个孩子分别抱给她瞧了一瞧,然后看着走到他面前的平津侯,微微笑道:“侯爷,女孩眉眼像我,但是这小哥儿脸型却似侯爷呢!”
平津侯也凑过来瞧,看着白氏两侧的两个孩子,笑意溢满了整个眼眸,分别一先一后抱起来吻了吻,然后拉着白氏的手,缓缓摩挲着叹道:“夫人辛苦了。”
白氏只是笑,却不说话,面容却是甜蜜幸福的。
洛骁也在一旁看,两个还未曾睁眼的孩子却让他心都在微微发着颤。他这一瞬间莫名有些近乡情怯,甚至不敢下手去抱一抱他们。
用力地闭了闭眼,随即看着白氏,笑着道:“只不过,先前父亲与娘所拟定的‘溪’字已经给了姐姐,这弟弟的名字之后却又要再去想一番了呢。”
白氏和平津侯闻言,对视了一眼,随即俱是微微笑了起来。
“这倒的确又是一桩难事了。”
闻人久掀了眼皮瞧一眼在一旁笑个不住的洛骁,淡淡道:“是以最后府上给他们起了什么名?”轻轻敲了敲桌子,“墨没了。”
洛骁便走过来倒了些水到砚台中去,站在闻人久身旁一边磨墨一边道:“父亲也是苦于名字的问题,一连几日都在想此事,后来却是娘看不过去了,便道是不如男女都叫一个‘溪’,先出生的女孩就以溪水的‘溪’为名,男孩便用伏羲的‘羲’来称呼。父亲想想,也觉得甚好,这才正式定下记入族谱里去了。”
“倒也有趣。”闻人久点了个头,随即垂了眼继续批改奏折。
于是,两人便双双沉默下来,一时间屋子里只能听见笔尖在纸上游走的窸窣声。不知过了多久,闻人久忽而抬眼望了望洛骁,出声问道:“子清是不是很喜欢孩子?”
洛骁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闻人久,却见那头清清明明的一双桃花眸,仰着面望着他的时候,眼波仿似能将他溺在其中一般。心中忽而就是一阵急促的响动。
敛了敛眸,微微笑着问道:“殿下为何这么问?”
闻人久道:“当初你姨娘为侯府生了一个儿子,你不但不嫉恨在胸,却倒反是欢欣鼓舞。”搁了笔,侧了身子坐了,继续道,“更不用地侯夫人诞下了一对龙凤胎之后,你是如何表现的了。这三日以来,你在孤此处,脸上这副笑就没退下去过片刻。”
洛骁便辩解道:“便是我娘未曾生了弟、妹,我在殿下这里也多半是笑着的。”说着,想到白氏生出的一对龙凤胎,又是忍不住一阵笑,“不过,我倒的确是喜欢孩子就是了。”
闻人久细细瞧着洛骁眉眼带笑的模样,这张他一直看着还觉顺眼的脸却不知为何突然令他觉得有些烦闷了起来。转过身子,重新侧了身子,冷冷道:“既然你喜欢孩子,何不自己娶个夫人自己生一个?”
洛骁看着突然不知怎么说话就有些夹枪带棒的闻人久,未能明白过来,只是笑着将自己在心底早已模拟了千百遍的台词搬了出来:“大丈夫未能立业,何以成家?我如今十六,于战场建树不过寥寥,远不能与其他将军相比,也就更别提父亲了。现状如此,又怎么能在现在只想着儿女情长呢?”
这话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可谓于情于理都挑不出一丝错处,但是闻人久听着却总觉得有些过于冠冕堂皇了,道:“再过几个月,你便该十七,这个岁数在大乾官员当中,做个孩子的爹爹也不在少数了。”又拿起一本奏折一目十行地查阅着,“纵然不娶个正妻,但纳个妾室、养个通房在朝中不也是常事么?”
洛骁这回是真的明白过来闻人久的心情这是的确不怎么美妙了。
心下不由得微微叹气。若是能够,他自然也是想能在正常的年岁,找一个能够与他心意相通的妻子,他们能够琴瑟和鸣,养育自己的儿女。
然而性向天生,他不想委屈了自己,也不想委屈了好人家的姑娘。
再抬眸看一眼身旁那个脸上半丝表情也无,冷的跟块冰雕就似的玉人儿,心里不觉更苦三分。
偏偏他好不容易摆脱了上辈子的那些糟心事儿,再次喜欢上的,却还是这么个难以触及的人物。
是,喜欢。洛骁终于不再去做无谓的挣扎。
什么错觉,什么意外。不过都只是他不敢承认而寻出来的接口罢了。
他想到他时心中溢出的欢喜、他听见他病时心中涌出的焦急,还有他看到他时胸口那只不断冲击着牢笼的兽,无一不在清清楚楚地表明着一件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他喜欢他。喜欢闻人久。喜欢到每一次靠近都甜蜜得近乎于痛苦。
洛骁也不由得觉得这是上天在捉弄他了。说实话,无论是从他这样过于妖丽的外表,还是过于强大的内心来看,闻人久这样的人都并不是他一直偏爱的那种类型。但是,毫无理由的,却还是陷下去了。
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是在哪一个瞬间喜欢上的,等反应过来,却已然是这种挣脱不得的状态。
洛骁甚至都开始有些可怜自己了。
若是他喜欢的是一个同样喜欢男人的同类,那么,至少他还有着追求的权利;若是他喜欢的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那么,至少他可以做一回巧取豪夺的恶人。
哪怕再退一万步,他喜欢的是一个稍有家世的公子,只要他愿意,他敢说到最后他还是能够如愿以偿。
但是,偏偏,他喜欢上的,是闻人久,是大乾的太子,是他已经决心要去辅佐的人。
这样的单方向的恋情,终究只能是无果。
心里不是不痛苦的,只是这是他自己所选择的路,除了咬牙走下去,他还能如何?
研磨的手停了下来,洛骁看着闻人久,出声问道:“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还是说我哪里惹殿下生气了?”
闻人久低垂了眼帘,许久,才缓缓道:“十六,的确也是不小了。孤再过一月余,便也就该十六了。”
洛骁闻言,终于是从闻人久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别样的味道,微微拧着眉试探地问道:“是圣上提起殿下的婚事了?”
闻人久冷笑一声,道:“却怕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洛骁便明悟了。
皇宫中几位数得上的皇子,大皇子闻人轩被近似于流放送去了甘州,二皇子闻人渚已经摆出了暂不提婚事的架势迁往禹州,现在还在帝京的几位皇子里,六皇子闻人舒与七皇子闻人安皆年岁尚小,不好谋算,只有闻人久,岁数正合适,又渐渐开始代替德荣帝管理政务,纵然身子弱了些,但是毕竟东宫内未曾有甚么女主人,此时安排一个女人进去,哪怕得不到什么名分,只要肚子争气能够生下闻人久的长子,日后自然母凭子贵。
洛骁心中刺痛,眸子深处隐隐闪现过一抹寒色,看着闻人久便问道:“是谁将主意打到了殿下身上?”
闻人久睐他一眼,道:“若孤说了,你待如何?”
洛骁只是抿了唇,不说话,只是脸上却全无了平日里那般温和的笑意。
闻人久倒是没瞧出来洛骁对此事竟然如此在意,稍稍抬了抬眸瞧他,淡淡道:“孤已经叫人将宫中多出来的那女人送与御膳房做烧火丫头去了。”又道,“日后若是谁人敢在此处打孤床榻之上的主意,御膳房人多了,用不着丫头,但是却听说军队中的军、妓却还远远不够。”
这话说来,虽是陈诉,却也有着些许对洛骁的安抚味道了。
洛骁听着闻人久的话,纵然知道他没旁的意思,也不是为了他,但是脸却是绷不住了,先前萦绕在心头那一丝杀意竟也一瞬间全数退了个干净。
洛骁觉得这样有些不妙。若是如今不过是听说有大臣送了女人来东宫他便克制不住心中的那一份丑陋的妒火,那么若是日后他的殿下真的要娶太子妃了呢?
洛骁眸色微微沉了沉。只是这样想想,他就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的杀意,到时候他真正面临这一幕,他又该如何是好?
洛骁不说话,闻人久便也就不作声了。好一会儿,那头批完了折子,抬起头来看了看洛骁,喊了一声:“子清?”
洛骁看着他,就听那头那个冰雪似的人没甚表情的望着他,清清冷冷地对他说着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的话。
他听到闻人久这样问着他:“你做过那种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