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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戍州境地内风波不断,却说那连着戍州周围的几个城池也并不太平。
因着岁后的大旱,北方普遍遭了灾,光是至上个月末,从北方逃亡南方的流民就已逾三十万。更有紧邻着戍州的周边县城,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百姓□□,虽然□□在还未造成多大危害前便已经被官府已武力镇压了下去,但是长此以往民心不稳必留祸患。
闻人久锁眉瞧着手下堆积如山的奏折,只觉眉心隐隐作痛。
眼下这幅光景,大乾已是日间衰落之相,假若不实行变法,恐怕不过两朝,大乾终将不再复存。然而朝堂之上,南方世家大族占据了大半要职,势力强横;皇帝对朝政虽说已经完全做放养之态,但是若是无他明面上一句支持,想要以他现在一个皇子的实力去变法,却又谈何容易。
正思量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墨兰瞧了闻人久一眼,见闻人久点了个头,便连忙走过去将门开开了。门外却是张有德带了个小太监正等着,见了她道一声:“太子可还在里头?”
墨兰便低声道:“还在批改奏折呢。公公进来罢。”
张有德点点头,让身边的小太监在书房外站着,自己进了屋子,对着闻人久喊了一声:“殿下。”
闻人久掀了眸子瞧了一眼,复又垂了眼,道:“何事?”
张有德进了屋子,低声道:“回殿下,宫外有人求见。”
闻人久一目十行地看完一本奏折,手上执笔在奏折后头做着批注,口中只淡淡道:“拜帖何在?”
“没有拜帖。”张有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闻人久的表情回着话,“听前头的小太监道,似乎是戍州军营的人,说是有八百里加急信件要亲自交给太子殿下。”
闻人久手上的动作稍稍一顿,随即搁了手上的笔,抬了眸子看张有德,沉吟一声道:“出去传话,将人带到大堂见孤。”
张有德点点头,连忙出去将闻人久的话交代给了前来传话的小太监。
书房内闻人久微微皱着眉头瞧着书房外张有德和那小太监的声音,推开凳子起了身。前些日子洛骁已经唤人传来了一封信,还未过去几日,这会儿却是又出了什么事,竟然须得派人专门八百里加急送封书信过来?
一直在一旁侍候的墨兰见闻人久要出屋子,忙拿过一旁的披风替他系上,随即跟在闻人久身后,同张有德一起出了书房。
行至大堂后不久,只见一个小太监带着一名身着深蓝骑马装的男人便大步赶了过来,那男人见了闻人久,撩开下摆单膝一跪,沉声道:“末将赵睦参见太子殿下。”
闻人久“嗯”了一声,瞧着那人道:“起罢。此次前来所谓何事?可是前方战场局势不利?”
赵睦站起身来摇头道:“却是为了另一事。”说着,将身上带着的包裹打开,取出其中的一只木盒便递到了闻人久手中,“此次末将是奉洛参领之命,将此物交予殿下。”
闻人久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几本册子随意翻了翻,快速地瞧了几行,随即面色却是沉了下来,抬眸瞧着赵睦冷声道:“这是什么?”
赵睦道:“此乃戍州太守周守文的账簿。”
“戍州太守周守文?”闻人久将账簿合了,纤细的只见缓缓划过那封面上的字,而后倏然将几本账簿拍在了桌子上,“孤却不知,一个小小的戍州太守,不过领着朝廷每月发放的几两俸禄,私人家产却能积累至此了!”
赵睦点头道:“若仅仅只是一个太守,确实不该如此。”说着,当着闻人久的面,简明扼要地将这几日洛骁与他在戍州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是以,六日前,洛参领带着其余二十九名弟兄前去运粮,命我先带着那周太守的罪证上京呈于太子殿下。”
将话说完又一拱手,道:“替洛参领已经将东西送到,末将的使命便完成了。前方战事吃紧,末将也不便再在帝京多做打扰。只望殿下拿到这些东西,能够善做利用,解救戍州百姓于水火。那么,末将今日就先行告辞了!”
说着,便想动身离开。
闻人久低垂着眼帘,似是在沉思着些什么,待赵睦那头已经拱手告辞了,才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清冷,乍一听恍然似是不待半分世俗之气:“此等蛀虫,我大乾自然留他不得。待赵百夫长回去后,见得洛参领,待孤向他问一声好。还有,替孤告诉他一声——”
闻人久忽而淡淡地扬了扬唇,一字一句轻声道:“孤在这帝京,静待君归。”
再说戍州这头,纵然洛骁挑选出来的士兵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但是毕竟是几百石的粮,若是让他们一路护送,怕是走不过三十里便要被周守文的人拦截下来。
——现下的情况如此,他们必须另作打算。
洛骁领着手下的弟兄趁着天色未明远远走了几里,身旁有将士忍不住问道:“参领,我们接下来要往哪里走?”
洛骁侧头看着他,淡淡笑了笑,吐出几个字来:“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去?这城内可是周太守的势力范围了!”
看着自己手下纷纷表现出诧异的表情,洛骁没有解释,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等着罢,等天色再亮些,到时候你们便就知道了。”
*
黑五被周守文的管家叫道太守府已经过了午时,进了府,看着周守文一脸阴郁的模样,大笑着便拎着刀走过去道:“哟,好久不见啊太守大人,这回又是有什么活需要咱们寨子帮忙?”
那是个年约三十的汉子,浑身晒得黝黑,体格高大壮实。一脸络腮胡子几乎将半张脸都给遮住了,让人无法确切地瞧清楚那人的容貌。
只是露出来的一双眼倒是炯炯有神,虽然并无几分明显的杀气,但是不自觉溢出来的匪气却还是迫人得很。
周守文抬头看了黑五一眼,脸上显露出一丝微妙的轻蔑,却转瞬又将脸上的神情掩饰住了,道:“坐。”
对于黑五这种悍匪,粗鲁、低俗又野蛮得厉害,周守文自然是瞧不上的。只不过黑虎寨名气大,他有些事明面上不好做,暗地里就需要这样的一把“刀”来解决,目前看上去,这把刀他用的也还算趁手,虽然偶尔有些嫌弃这刀过于显眼笨重了些,但暂时还犯不着扔。
黑五眸子微妙地动了动,自然是将周守文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也是知道周守文自恃是个读书人,看不起他们这样的匪类,不过,那又怎么样,他不是还是要求着他们黑虎寨帮他做事?
咂了咂嘴,也不在意,将刀横放在桌子上,随意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周守文问道:“老子听你那个管家说,太守你今儿个叫个毛头小子给阴了?”看着周守文又黑一层的脸色,黑五倒是心里觉得几分爽快,“倒不知是怎么样一个毛头小子,今日叫大人你吃了亏!这么听着,嘿,老子还真的想亲自瞧一瞧!”
周守文被黑五肆无忌惮地接连在胸口戳了几下要害,整个人顿时暴躁起来,只是这次是有求与他,却也不好如何发火,只能憋着口气,将事情缓缓道了出来,而后盯着黑五咬牙切齿道:“那个平津世子让我吃了这么大的暗亏,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黑五听了这话,微微一皱眉,但是随即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懒散粗犷的笑意,站起身,拿了自己的刀:“对不住了,大人,这一票,我们黑虎寨不接。”
周守文似乎是没想到这么个情况,眼睛瞪了瞪:“不接?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五转过身,将自己的刀往背上一抗,歪着头痞气地道:“你觉得老子是什么意思?”
周守文问:“你是嫌本大人给的报酬少了?”皱了皱眉头,似乎是觉得对方有些贪得无厌了,但是想了想,最后还是妥协似的道,“那你说,你要多少?”说完却又有些肉疼地补充道,“不过你也要掂量掂量,也别太过于贪心了——”
黑五呵呵一笑,道:“你纵是给我多少钱,这一票老子说了不接,就是不接。”转过身便准备走,“太守大人,你也别当黑虎寨是杀的。杀了那平津世子,就是摆明了跟平津侯作对。到时候,人家一个军队派过来,我黑虎寨上下是几条命也不够死的!”
周守文见着黑五真的不是在跟自己拿乔,而是的的确确不想接这笔生意了,也有些慌了,自己那么些贪污的证据现在全在洛骁手中,若是不在他将东西上报朝廷之前将人除掉,那么他掉脑袋的时候怕是就不远了!
这么想着,不由得急了,起身追上去几步对着黑五便道:“你、你站住!黑五你可别忘了,这么些年,是哪个保你黑虎寨安稳的?你在戍州这地界不但没有官兵围剿,而且大人我还好吃好喝供着你们!若是你今日真的是这个态度,那么明日对不起了——”
黑五听到周守文这么说,猛地转过了头,“啧”了一声:“大人帮了黑虎寨是不错,但是大人也莫要忘了,黑虎寨上下又帮着大人处理了多少龌龊。”黑五微微眯着眼,冷笑道,“大人也莫要将我们逼急了,若是真到了那时候,老子一时口快,不小心跟人抖露了什么……黑虎寨没了,大人怕是也吃不了兜着走!”
周守文被黑五的态度气了个倒仰,一时间手哆嗦地指着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两人气氛正僵持着,外头管家却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嘭”地一声撞到门槛,疼得他五官全皱在一起,抱着腿跳着跳着便进了大堂。
“大人!大人不好了!”
“你家大人现在是不好!”周守文对着黑五没法光明正大的发火,对着自己的管家倒是没了顾忌,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将人踹到在地,怒吼道,“嚷嚷!嚷嚷!见天就知道嚷嚷!又出了什么事?”
管家有苦难言,只能让周守文把火发够了,才颤颤巍巍地道:“平、平津世子他……他现在正在官府衙门外,带着一群难民,说是要求见大人!”
周守文眼珠子一突,弯下腰抓着管家的衣襟将人提溜起来:“你说什么?”
管家哭丧着脸道:“人先前已经到了,衙役到府上通知的,大人还是快过去看看罢!”
周守文心里乱成一团,松开抓住了管家衣襟的手,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突然抬步就往外走:“替我备轿,过去看看!”
管家顾不得膝盖的痛处,连忙起了身:“是是,我这就去叫人备轿!”
待得两个人都匆匆忙忙地走了,留在大堂内的黑五才看着周守文走得方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随后,挑了挑眉头,拎着自己的刀也转身走了。
平津侯府他惹不起,这趟浑水,不蹚也罢!
周守文火急火燎地赶到官府,拨开堵着衙门口的难民,一路走过去,只见众人之前,一着了青色长衫的少人年身形笔直地站立着,见了周守文过来,微微笑着拱手道了一声:“周太守。”
周守文看见洛骁的脸就觉得后槽牙开始抽痛,尽管再次看瞧他,周守文只想将他生撕了,只是当着众人面却也不好做什么小动作,只能笑着上前,道:“世子昨日不是已经骑马离开戍州了吗,怎么今儿个却又回来了?”
洛骁便笑:“大人,都事到如今了,你却还想隐瞒么?”
周守文眼皮一抽,心里虚的慌,额头隐隐约约都被吓出了冷汗,嘴上却只能试探道:“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洛骁一笑,转过身,对着众多的难民道:“各位百姓,相信你们也知晓。岁后戍州大旱,多数田间颗粒无收,”环顾一圈,拱手道,“是以圣上曾下旨,让戍州各县令、太守放粮,以救济灾民。然而,周太守却只放了半日粮,便就此打住了——”
周守文冷汗落得更快,伸手拿袖子拭了拭汗,惊慌地看着有些激愤地难民,讪笑道:“世子,你胡说什么?下官的确是因为官府内无甚多余存粮才不放粮的,”压低了声音道,“你可莫要信口雌黄,污蔑本官!”
洛骁依旧是从容地笑着:“大人说的不错,”面朝着灾民道,“原先张将军派遣我来太守此处前,我也以为太守必然是坑害百姓、收刮民脂民膏、以权谋私的贪官!”用眼尾看了看周守文惨白的脸和底下一片哄然的民众,话锋一转,“只不过,我同属下也曾去过太守此处的粮仓——这才发现,太守确实未曾说过半句谎话。”
周守文惊异地看了看洛骁,直到发现那边冲着他一笑,心才缓缓落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无法帮助百姓,本官实在、实在是有愧啊!”
洛骁却走过来摇头道:“大人何须如此谦虚?虽然戍州无粮,你却愿意变卖自己名下所有田产房屋,以所得之银钱从他处换取粮食,以解戍州百姓当下之忧患,实为天下百官之榜样,又何来愧疚一说?”
周守文愕然瞪大眼:“什、什么?”
洛骁笑道:“今日早上,军中兄弟已经替大人从周边将七百石粮食运进了城中。因着那些卖粮的乡绅们知道大人这是为了戍州的百姓,是以他们也不愿赚取多少银钱,这近千石粮食价钱只需拿大人名下的田产做交换便可。”
说着,拿出一张写好了条款的转让书,笑吟吟的:“大人,现在就请你为了这戍州的百姓,在这借条上,按个手印罢。”
周守文简直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弄懵了:“什、什么?”
难民纷纷涌上来,七嘴八舌的道:“大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定永世都记着!”
“粮食早些时候已经开始发放了,我们一家五口都领到了。”
“我也是,我也是!大人,难为您愿意用自己的田地给我们换取粮食,我们以前真是误会您了!”
“是啊!青天大老爷啊!”
一群人一拥而上,周守文被围在其中更是晕晕乎乎。他自出任以来,被人唾弃的时候倒是多,像今天这杯被人为着说是清官,还真是前所未有。
洛骁在一旁笑着看着喜气洋洋的周守文,拿出那转让书与印泥便道:“大人,虽说我知道你肯定是不会赖账的,只是那些卖粮的乡绅本来就亏损了,现在也不能不给他们一个依据。大人不如现在就画押罢?”
周守文笑意满满地接过那张借条,只是定眼一瞧,那上面竟也将自己几处未曾对人言的私宅也给列举出来了,脸色不由得又是一变。
“大人,粮都已经发放下去了,画押罢。”洛骁笑得更家温和。
周守文看着层层将他围起的难民,还有看起来笑得人畜无害的洛骁,自觉骑虎难下,有苦难言,用拇指在印泥上沾了一下,随即却被洛骁帮着在那张转让书上印了一个手印。
“世子还真是——将下官查得清清楚楚啊!”听着周围的一片欢呼,周守文盯着洛骁,咬牙挤出一句话来。
洛骁笑着,也低声地回道:“不过是些田地,没了便就没了。比起大人手上的金银,那些子地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瞧了瞧他,“况且,大人只要继续在戍州当这个官,什么好处捞不到?一点田地,怕是到不了明年,便能重回大人手中了。”
周守文一怔,心中暗忖:以洛骁这个意思,是打算所有事情既往不咎,也不追究他贪污受贿一事?
——也是!毕竟这平津世子也收了他那么多好处,弄死了他,他自己也没甚好处!他们的帐暂且记着,日后他再同这小儿慢慢清算!
这么琢磨着,周守文心里头倒是蓦然轻松了许多。四处瞧着正在自己身旁跪了一地的难民,理了理衣服,脸上又重新露出些笑模样来:也罢,花了那么点钱去买了个好名声,虽说不赚,但是倒也不亏。
洛骁站在周守文斜后处,瞧着那人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微微垂着眸,也若有似无地扬了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