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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四年,初春时节。
正是草长莺飞,花草盛开之时,绿树流水潺潺不绝,扬州官道一路蜿蜒,遥远处便是黛黛青山,如同点缀在天边,薄雾笼罩,似有似无,飘渺如同风中女子飘舞的白色面纱,遮住了那醉人的面容,欲说还休地望着远方。
一行车队在官道上不急不缓地行走着,打头的便是骑大马的几名壮硕男子,马鞍处备着大刀,身上透着一股气势,看着便知富贵人家的护卫。后面便是跟着好几辆马车,气势不凡,浩浩荡荡,若不是马匹行的不快,只怕会卷起好一阵灰尘。
马车倒不算华贵,并不算惹眼,不过这一行车队又有护卫,后面跟着的马车不少,想来也知道这车队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李大哥,这过了荆州府,便是扬州,我们也总算是能松口气了。”说这话的男子满面风霜,一看便是劳累了有好一段时日,面容疲惫。
被叫着李大哥的男子年长一些,脸上清楚地刻着几道伤疤,回头瞧了一眼后面的马车,目光沉凝,正声说道:“这还没到扬州府,说这话还早。”
“再走不远,前面便有驿站,到时候在那歇息一会再出发。”
听见李护卫这话,其他人也都点了点头,这到了驿站他们的确是要好好歇歇脚,总不能这么一直赶路下去。
说着,李护卫驾着马朝其中一辆马车赶去,骑马行到马车车窗旁,便说道:“前面便是驿站,大爷我们在那歇息一会在启程。”
马车里面的人推开车窗,瞧了一眼李护卫,又望着这沿路的风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直接同意李护卫的话。
车窗打开,坐在里面的人好巧不巧正是沈恪。
沈恪想着这一路从京城赶过来,送沈瑜去扬州府出嫁,也有些累乏,心里不免有些埋怨沐家,非要跑到扬州府出嫁,这婚事也不好操办,倘若是在京城,可不是简单许多。
现在祖父三年孝期过去,沈瑜和扬州沐家定下的亲事也该操办起来。
沈恪心里虽然埋怨沐家,可这些话他也只能自己心里想想,他也知道现在沈家早就不是当初他祖父在世时候的沈家,闹出的那些事,阁老不再,沈家也倒了,如今沈家都已经分家,可谓真的是落魄户。
若不是沐家顾念着祖父的提携之恩,只怕这门亲事也轮不着沈瑜。
想到这里,沈恪就觉得很不是滋味,想当年祖父还在的时候,别说是扬州知府,就算是那侯府想要娶他沈家的姑娘也都没那么容易。
现在沈家倒了,京城里面自从四皇子新帝登基,闹出了好些事,到现在才渐渐平静下来,也经过了好一番清洗。
要是祖父还在,只怕也逃不过清洗,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寒风扑面,虽说扬州地处南方,可这初春时节也难免有些寒意袭人,沈恪将车窗关上,并没有再多想,现在他送沈瑜去扬州完婚,最重要的便是把这件事安排妥当就好。
车队行了许久,才赶到驿站。
驿站处早就有眼尖的小二忙着招呼沈恪这一行人,又听说有女眷,自然是赶紧准备房间。
沈恪打量了几眼驿站,并不算太差,出门在外也就不要太讲究,走到沈瑜所在的马车旁,说道:“妹妹,我们就在这先歇一会,等吃过饭再赶路,如今已经过了荆州府,不用多久便能到扬州。”
马车上传来一个声音,声音有些沙哑,“哥哥安排便是。”
说着话,坐在马车里面的沈瑜也戴着幂离,穿着一身浅红色绣花织锦长裙走了下来,一旁还有丫鬟忙扶着,比起当初在京城的时候倒是清减了许多。
扶着沈瑜的丫鬟夏林瞧了一眼驿站,也不敢多停留,这驿站便是人来人往,还是早些进房歇息。夏林扶着沈瑜上了楼,后面还跟着两名丫鬟一名嬷嬷,想来这几名便是陪着沈瑜嫁到扬州府的陪嫁。
沈恪护着沈瑜进了房间,也就下来交代护卫还有其他下人好好休息,又叫驿站送上饭菜。
进了屋子,沈瑜便取下了幂离,神色淡然,扫了一眼屋子里面的布置,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后面的丫鬟说道:“去叫他们准备些热水。”
丫鬟们知道沈瑜是想要先净面,不用多说,便有人出去交代了。
沈瑜坐在椅子上,瞧着外面的天色,远处的青山,绿意盎然,那山青翠一片,不知为何沈瑜便想到菩提寺的后山。
当初菩提寺后山都烧了起来,齐慕阳被困在菩提寺后山,其实后来沈瑜曾去菩提寺后山瞧过,菩提寺后山已经被烧得精光,寸草不留,剩下的便是那些大雪掩盖住的灰烬,别无其他。
若不是那场雪,还不知菩提寺后山的火什么时候才会灭。
只是就算是菩提寺后山的那场火灭了,齐家也没有找到齐慕阳的尸骨。就算是真的有尸骨只怕也被那场大火烧成灰烬,再也找不到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那位表婶还是不愿承认齐慕阳,一直说要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
沈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有些苦涩,摇了摇头,她怎么又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京城里面的事,从她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就说过要忘掉,只是——
想要忘记,又怎么会那么容易?
她现在离开京城了,嫁进齐府,嫁给小表叔的苏家四小姐却还在京城等着,想到这里,沈瑜心里忽然觉得怅然若失,怔怔地望着远方,那么他还会回来吗?
“小姐,想什么呢?”
夏林瞧着沈瑜望着窗外出神,再一看丫鬟已经打了水过来,驿站的人也将饭菜都给送上来了,不禁笑着问了一句。
沈瑜回过神来,看见桌上已经安置好饭菜,倒也没有再多想,直接走到那水盆处,拿着帕子净手洗面,清洗过后才坐在桌旁,准备用饭。
她知道现在快到扬州了,总不会在这里多留,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要赶到扬州去了。
“你们也坐下一道吃吧。”
夏荷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小姐不必为我们操心,我们的饭菜也都准备好了。”
沈瑜也没多说,安静地用饭。驿站的饭菜自然不能指望有多好,不过沈瑜这时候也没有多挑剔,吃了好些,总不能让自己饿着。
这边沈瑜正吃着饭,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听着有些刺耳。
夏林眉头一皱,也不知道这究竟出了什么事,连饭都吃不安稳,匆匆扒了几口,便起身开门一看,瞧着楼梯间那一群人,拉拉扯扯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看了有一会,又问了旁人几句便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听见屋内沈瑜问话,便走了进来。
沈瑜有些疑惑,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人在这闹事,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驿站厨房那边有个老伙计老年得子,不曾想那孩子生下来便是眼盲嘴哑,神智也不大清楚,总是要闹出一些事来,刚刚便是没看住,叫他给跑了上来。”
夏林说着,想到那少年面容,又说道:“那少年长得倒是蛮好看的,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都不像是患了眼疾,只可惜脸上也不知染了什么病,好几块红斑,看着十分渗人。”
夏荷一听夏林这话,便瞧着打趣道:“脸上有红斑,看着渗人,夏林姐姐你怎么还说他长得好看?”
“难不成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夏林听见夏荷打趣的话,也没有生气,她自己也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那少年长得十分好看,若不是脸上的红斑只怕当真是俊美少年,比起大爷来,只怕也不差。
想到这里,夏林心里赶紧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不过是伙计打杂的孩子,瞧着那一身破烂样,如何能和大爷相比。
“就你能说,等进了沐府你可要警醒些。”
夏荷被夏林这么一说,也不生气,直接走到沈瑜身旁,端着一杯茶送到沈瑜身旁,笑着说道:“小姐这孝期一过,沐家便忙着将小姐娶进门,这门亲事没有什么变化,可想而知沐家是十分看重我们小姐的。”
看重?
沈瑜眉峰微动,不过心里却不置可否,她虽然弄不大清楚沐家为何会在沈家倒了之后还会决定求娶她,并且还让他那未婚夫等孝期过,看着的确像是很看重她这位沈家小姐,只是事情真正如何,她现在根本就不知道。
“你们两个都别说了,那人究竟好不好看,和我们无关,过一会只怕又要上路了。”
沈瑜这话一出,夏林和夏荷也都止了话,忙着收拾东西,再歇息一会便要进扬州了,这后面赶路只怕要快些,今夜之前要赶到扬州城只怕时间还有些紧。
······
······
驿站楼下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不过看着只是一个眼盲嘴哑的少年,神智不大清楚,旁人也都没太在意,只是瞧着几名伙计将那名少年给拉了下去。
少年长发披散,身上穿着破破烂烂,嘴里咿咿呀呀发着声音,手脚乱动,瞧着根本就像是疯子一样,站在少年身旁的几名伙计要不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只怕真的会被少年给挣脱掉。
“也不知道主子为啥叫我们一直盯着他,不过是个人看不见,也说不了话的疯子。”
其中一名高个伙计狠狠将少年摔在地上,折腾好一番,身上出了汗,心里自然有气,闷闷地说道:“要是真的看不过眼,直接杀了便是。”
“住嘴!”
站在一旁的瘦子,眼睛贼亮,听见这话,面色一变,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伙计,眼中透出一股杀意,扫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再说这样的话,小心你的命!”
高个伙计看见瘦子那狠厉的目光,心里一颤,想到主子交代他们的事,再不敢多说,现在外面看着风平浪静,只是他们这群人很清楚朝廷那边一直都在找他们。
要不是他们藏得深,只怕早就已经暴露了。
两名伙计将少年关在柴房里面,出了门,脸上就恢复了驿站伙计的神色,不复一开始的狠厉。
就在柴房的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长发掩映之下那张带着红斑的脸,眼神凌厉,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坐直了身子,伸手摸了摸四周,看着像是要弄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
被当做疯子的少年正是当初被困在菩提寺那场大火,又被无尘大师带走的齐慕阳。
四周是一如既往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虽说早就已经习惯白天如黑夜,但齐慕阳心里最初依旧有一瞬间的茫然,扶着背后的那一捆捆柴火,齐慕阳努力地站起身来,往左边走了三步,便停住脚步,伸手一摸,果然是关着的柴房门。
这间柴房齐慕阳依旧很熟悉了,刚才他跑出去闹,便已经猜到今日是他逃走的好机会,驿站里面来往的人很多,这个机会不容错过。
绝对不能错过。
好不容易装疯卖傻熬了三年,成败便在此一举,齐慕阳心里很清楚,无尘现在没有杀死他,不过是没有把他这个疯子放在眼里,现在他眼盲嘴哑根本就不足为虑,更别说他神智还不大清楚了,记忆完全混乱。
要不是因为这样,无尘也不会把他扔到这驿站里面。
齐慕阳怎么也没想到无尘手下的棋子已经遍布四海,不过试想无尘既然敢谋反,自然不会有什么顾忌,若不是无尘手下没有真正的军队,只怕早就已经挥师北上。
齐慕阳不清楚无尘手下究竟有多少棋子,但是现在就连官道上的驿站也是无尘打探消息的据点,可想而知相国寺那位无尘大师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黑手。
一直蛰伏,就等着翻天一击。
虽然说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齐慕阳心里很平静,只要能够离开无尘那个疯子,齐慕阳便觉得他现在暂时安全。
不过,齐慕阳心里也很清楚,今日他要是决定逃走,如果被抓回来可就没那么简单,就算是真的说是疯了什么也不知道,就偷跑出去,只怕这件事传到无尘耳朵里,也不会轻易结束。
说不定,下次他伤的就不是眼睛和嘴巴,而是手脚!
齐慕阳没有多想,就算是现在他不逃走,正如刚才那伙计说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无尘就对他没有了想法,直接一刀了结他,到时候还不知会如何。
黑暗之中,齐慕阳却十分平静,紧贴着柴房的房门,听了有一会,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想来现在这时候正是忙的时候,那些棋子被安排到驿站做探子就绝对没那么简单,不会轻易露出马脚,肯定不会抛下外面的客人跑到柴房这边看着他一个疯子。
齐慕阳冷冷一笑,转身摸索着走到那一捆捆木柴后面,推开堆在地上的那一大卷稻草,直接将稻草后面的两块木板摸索着取了下来,又往前探了探,便顺着那洞口直接钻了出去,刚一出柴房便能感觉到凉风扑面。
齐慕阳并没有时间去享受这股凉风,将后面的稻草摸索着堆放好,木板也安放好,暂时不要让人看出什么不对经。
因为看不见,齐慕阳也不知道自己隐藏的怎么样,并不能多做掩盖,一切只能随心,顺其自然。
出了柴房,齐慕阳站起身来,侧耳听了听四周的动静,在眼前一片黑暗之中,寻找真正的出路,一步两步,齐慕阳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当做像是正常人一般,只是还没走几步便听见“咣当”一声,膝盖撞到重物,疼得厉害。
齐慕阳强忍着痛楚,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物件,心里有些郁闷,也不知是谁在这放了一木桶,以往可并没有这木桶在这挡着,害他跌倒。
黑暗之中跌倒,齐慕阳早就习惯,根本就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危险,只能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前走,根据心中的记忆,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找到和往常一样的那条路。
齐慕阳知道自己膝盖肯定又青了一块,疼得厉害,只是现在他明显没有时间去在在意膝盖处的伤,柴房这边虽说僻静,也很少会有人杂役过来,可要是真的有人过来瞧见他这个疯子往外走,肯定会闹出很大的事。
黑暗之中,并不算安静,在不远处时而传来一阵喧闹声,齐慕阳很清楚那里便是驿站的大堂,如今这么多日子他已经很熟悉从柴房到大堂那边的路,心中自有一条路,最难的并不是内院这条路,而是大堂。
大堂里面人来人往,他如果不能想办法躲开那些伙计小二的眼睛,终究是难以走出这间驿站。
齐慕阳并没有直接去大堂,在他的记忆里他知道现在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去另外一个地方,那边是驿站晾晒衣裳的地方,转过一件侧门,便是一件宽敞的院子。
齐慕阳安静地往前走着,五步之后便抬腿买过那并不算高的门槛,再往右走三十七步,往前摸了摸便能碰到一块大大的门板横放在墙边,门板里面便藏着一件衣裳。
在驿站里面打杂的并没有女子,齐慕阳并不用担心自己会拿错衣裳,这件衣裳是他一早就藏好的,关键是他看不见,也不知拿的衣裳究竟会是什么样,究竟合不合身。
齐慕阳又往前走了十步,便走到后院的一口水井旁,伸手一摸木盆里面还有冰凉的水。
齐慕阳嘴角微微上扬,简单束发,又将整张脸泡到那凉水之中,没过多久,齐慕阳脸上那一块块红斑便渐渐消退,露出了齐慕阳那真正的面容。
齐慕阳洗过脸,他自己也不大清楚那个人究竟有没有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红斑消失了,恢复如初。
虽说过不了许久,红斑又会重新出现,但对齐慕阳来说,这消失的时间已经足够。
现在这时候,齐慕阳根本就没有多想,直接换下衣裳,将身上那件破烂的衣衫拿在手里,并没有多耽搁,收拾妥当之后直接朝着后院墙角处走去,那那草丛之间齐慕阳摸索着找到一把折扇。
“哗啦”一声,折扇应声打开,刚好不好地挡住齐慕阳的半张脸。
不过是片刻,齐慕阳整个人就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如果说现在这时候夏林再看到齐慕阳,绝对不会认为这就是之前那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从柴房到晾晒衣裳的后院,齐慕阳并没有耽搁多久,这里他已经很熟,即便是黑暗之中,他也已经很熟练,从出柴房到换了衣裳并没有花多久时间,而齐慕阳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像一个正常人走去驿站。
绝对不能让人看出他是一个瞎子。
四周依旧没有脚步声,齐慕阳心里有些欣喜,这个时候正是驿站最忙的时候,那些人没有重要的是绝对不会跑到后院来。
往左三十步,紧贴着院墙。
再往右二十七步,抬腿,便是驿站的长廊,过了长廊,分左右两边,一边是后院最里面的马厩,另外一边则是直接通往大堂。
齐慕阳站在长廊处,伸手从面前并不算高的窗棂处掏出一个火折子,如果可以的话,其实他希望从马厩那边离开,只是可惜马厩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围栏,若是他真的从马厩那边里面一眼便能被人看见,而且很难走出去。
现在他只能指望手中的火折子,还有这件破烂衣裳。
齐慕阳又往左边走了二十五步,停住脚步,他知道这长廊隔壁便是一间客房,并没有多做犹豫,直接用手里的火折子点燃那破烂衣裳,即便是一片漆黑,看不见火光,但齐慕阳还是能感觉到眼前有一股灼热的气息。
这股灼热就像是当初在菩提寺后山的那场大火一样。
齐慕阳并没有多想淡定地将手中的已经被点燃破烂衣裳放在那客房的窗棂旁,若是没有意外,客房很快便会烧起来,再往里面便是其他客房,如此一来驿站便能闹出大乱子,他这位手持折扇的公子也能趁机走出大堂。
在长廊处停了有片刻,齐慕阳明显感觉到火势越来越大,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哗啦一下打开折扇,快步朝着大堂那边走去。
往前九步,迈过台阶,再往里面十步。
齐慕阳脚步未停,走到这里他再也没有办法后退,只能是一直往前走,耳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齐慕阳尽力让自己凝神细细听周围的声音,手中的折扇已经打开,挡住了柜台那边的视线,至于其他在大堂里面跑杂的伙计,他根本就无能为力。
“走路小心些!”
就算齐慕阳对于大堂四周的布置已经很熟悉,但他终究是看不见,不知道眼前根本会出现什么,哪怕齐慕阳已经很尽力地去看,到最后还是会错过一些步子。
就如同现在他的肩膀不小心撞到了人。
齐慕阳低声道了一句对不起,便朝着门口走去,并没有被人给撞到,他很清楚,瞎子若是不能站稳脚步,被人撞到,那么很可能他就再也爬不起来。
就算是早就在脑子里想过走出大堂的这一日,齐慕阳依旧觉得有些紧张,尤其是要装作一个正常人,不被旁人给瞧出什么不对劲。
齐慕阳每一步都尽力走的稳当,因为听不大清楚身边的脚步声,现在他只能让自己站稳,千万不能被人给撞到。
左边有三张大桌,脚步声匆匆,这应该是打杂的伙计?
齐慕阳整个人都已经绷紧了,现在便是最要紧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人瞧出什么来,这大堂这边他已经摸得很熟悉,就算是闭上眼睛,看不见他也能走出去。
齐慕阳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这么说,便是这样的话告诉着齐慕阳他能够走出去。
不得不说,今日便是这驿站最忙的时候,大堂里面还有后面客房里面的伙计一个个都脚都不停,虽说他们是无尘安排在驿站里面打探消息的探子,但终归是要把自己的本分给做好,要不然闹出事来,就算是无尘也不会替他们兜着,最后他们终究是难逃一死。
齐慕阳这样一个手执折扇,折扇也不算华贵,十分普通,身上的装扮也不过是普通人家子弟的打扮,倒也不算显眼。若是换了往常,就算是齐慕阳真正换了一个人,只怕也会有伙计上前来问齐慕阳有什么要吩咐的。
很显然,现在并没有人注意到齐慕阳这普通人家子弟。
齐慕阳静下心来,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去,只要他记得路,装作是正常人,哪怕有人走了过来,也不会刻意和他相撞,会避开他,这一点齐慕阳还是十分清楚。
齐慕阳微低着头,手中的那把折扇晃动,额前的几缕长发飘散,若不仔细留意看根本就不会瞧见齐慕阳真面容。
不过就算是瞧见,齐慕阳现在也不是那个满脸红斑的疯子。
齐慕阳平静地往前又走了五步!
还差二十六步!
······
一步一步,齐慕阳并没有因为快要走出去大堂就有所变化,一如既往的平静,努力让自己和正常人一样。
头微微转动,像是望着四周,脸上带着一丝浅笑,手中折扇时而打开,时而合拢。
还有最后六步!
齐慕阳记得很清楚,只有最后六步,他就能走出大堂,离开这间驿站。
还有三步!
“哎,这位客官——你等一下!”
突然,就在齐慕阳准备抬腿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脚步声轻盈,听不大清楚,齐慕阳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位练家子。
走路都没有什么声音。
一瞬间,齐慕阳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浑身紧绷,脸上却不显,停住脚步,依旧一脸平静。
说这话的伙计其实注意到了齐慕阳,并不是因为齐慕阳有什么不妥之处,而是他发现一个有些诡异的规律,齐慕阳走路每一步都不多不少,正好一样。
这样细小的事,若不是真正心细如发之人绝对不会瞧出来,也不会觉得疑惑,可偏偏就是被这伙计给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正常人走路怎么可能会每一步都计划好,迈出同样的距离,始终不变,不差分毫?
伙计心里觉得奇怪,这才将手上的活计交给另一旁的人,朝着齐慕阳这边走了过来,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齐慕阳的背影,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对劲来。
只是伙计心里却是在想,这件事衣裳瞧着倒有些眼熟,倒像是前一段时日驿站客人丢的那件月白色的长衫?
能够被无尘安排到驿站这边打探消息的探子又怎么可能会是寻常之人,一个个都是经过严苛训练,根本就不是常人。
齐慕阳身子绷紧,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捏紧手中的折扇,心里想着究竟是不是就这么直接跑出去,还是——
就在齐慕阳心里正忐忑不安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
“走水了,走水了!”
驿站里面发生走水,烧起火来这样的事绝对是一件大事,要知道驿站本就是客人来往,货物暂放的地方,要是真的走水烧坏了什么,驿站这边可没有那么多银子赔偿损失。
驿站里面的伙计都忙着去救火。
原本想过来问齐慕阳几句话的伙计,也匆匆转身朝着后院客房跑去,看着那火势蔓延,这要真的是烧死客人,只怕会闹出大事来,根本就不敢耽搁,赶紧去帮着灭火。
至于他心里所疑惑的齐慕阳,这时候根本就心思去管。
听见那一句“走水了”,齐慕阳心猛然松了一口气,不知何时背后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还好他之前放的那把火救了他一把。
现在驿站走水,正是他离开这里的好机会。只要能够离开驿站,去了外面,找到官府他就能回京城。
齐慕阳抬腿,直接迈出大堂的门槛。
后面的事,便是要能逃出去,绝对不能被无尘的人给找到。
齐慕阳心里很清楚只要他走出驿站,后面便会面临着无尘的追杀,而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口不能言的瞎子,根本就没有多大机会能够逃出驿站那群训练有素的探子的追杀,即便是这样齐慕阳也要奋力一试。
他心里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若是再不能离开这里,无尘对他没有了兴趣,便是他离开这个朝代的结局。
前面依旧是一片黑暗,齐慕阳依旧朝着前面走了过去。
······
······
京城。
四皇子周慎登基三年有余,如今便是永兴四年,自从菩提寺那场大火,周慎这位永兴帝再没有无尘那伙人的消息。
就算是朝中大部分官员,还有当初对齐慕阳下手的那些捕快衙门也都受到了严刑拷打,只是根本就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从他们嘴里敲出来。
永兴帝望着跪在地上的曹内侍,目光沉凝,想到依旧在外面逍遥,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位皇帝放在眼里的无尘,心中便满是怒火,强压下怒气,正声问道:“曹内侍,到现在你还是没有查出无尘背后的那股势力,你叫朕太失望了。”
曹内侍对于永兴帝的指责,并没有辩解,他也知道这件事是他失职,明明就知道无尘还活着,并且在暗处谋划着什么,可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臣无能,还望圣上恕罪。”
说完这句话,曹内侍又说道:“无尘他藏了起来,臣也派人四处搜查,虽说也找到一些无尘的暗棋,只是从他们嘴里根本就没有找到无尘的下落。”
“这么多年,无尘他造相国寺出家为僧,只怕一直都在暗中谋划。这么大的一盘棋,臣以为无尘绝对少不了要用到银子,这银子从何处来便是一个问题。”
听见曹内侍的话,永兴帝眼皮都没抬,这样的事就算是曹内侍不说他自己也清楚,肯定少不了银子,不然那些人为何会听无尘的吩咐办事。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你还是没有找到无尘,若是你真的没有能力找到他,朕不妨另择一人去办此事。”
其实永兴帝自己心里也清楚就算是先帝也都没有查到无尘手下有这么大的势力,他这刚刚登基的新皇又怎么可能查得出什么来,现在他登基已经有三年,朝廷里面的事也暂时稳定下来,接下来便是他真正要去和无尘清算的时候。
朝堂里面清洗,永兴帝不相信那一众大臣官员还有无尘的暗棋。
虽说永兴帝知道找到无尘有些困难,可事情已经吩咐下去,若是曹内侍真的找不到,完成不了这件事,永兴帝最终还是只能怪罪于曹内侍。
这一点曹内侍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好在他现在也已经隐约找到一条线,便是那京城里面的商户人家。
曹内侍跪在地上,请罪之后,又说道:“宁和大长公主那边还要不要派人去盯着?”
听见宁和大长公主的名号,永兴帝面色一冷,若不是他那位皇姑,事情又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若是周家的江山不保,她那位大长公主的名号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亡国之后。
永兴帝是真的弄不懂宁和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会想着帮无尘那个乱臣贼子谋夺周家的江山。
愚蠢之极!
之前因为想着将宁和放在那,说不定无尘还会再找上宁和这条线,只是现在看来倒是他失算了,无尘心里根本就没有把宁和放在心上。
“将宁和收押,关进宗人府。”
曹内侍一听永兴帝这话,也就明白其间意思,圣上这是对宁和真的已经失去兴趣,直接想着将宁和给除掉。
话正说着,守在门口小太监走了进来,回禀道:“启禀圣上,方尚书求见!”
永兴帝眉头一动,对着曹内侍摆了摆手,直接宣方尚书进来。曹内侍一看方尚书也过来了,便也没有再多留,直接出了太和殿。
现在他还要去好好查查无尘究竟和那户商户有牵连。
······
······
京城,齐府。
自从齐慕阳和苏茉拜堂成亲之后,那新房便撤出了喜庆的红布,不过里面每一件物件却都没有变动。就算是桌上的那一对红烛依旧被苏茉放在那,时常叫人擦拭打扫。
屋子里面的布置一如齐慕阳离开时候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
苏茉躺在那床榻上,又是做了往日的那个梦,梦到了她和齐慕阳成亲的那个晚上,梦见了齐慕阳拉着她的手,和她说的那番话。
这屋子里面的一切,都还是昨晚她和齐慕阳拜堂成亲之后的装扮,可是苏茉却没有瞧见那个人,觉得有些恍惚,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惶恐,忍不住喊了一声,“慕阳?”
并没有人回答。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
苏茉不愿那些丫鬟进来服侍,当初那个晚上便只有她和齐慕阳二人,现在屋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却剩下她一个人。
苏茉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摇了摇头起身,望着屋子里面的一切,她现在还在这里等着齐慕阳回来,只是齐慕阳真的会和当初他走的时候说的最后那句话一样,真的会平安回来吗?
想着想着,不肯落泪的苏茉眼圈也渐渐泛红,她只是一直强撑着相信齐慕阳还会回来,一直在这府里撑着。
就这么一直撑着的原因,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等到齐慕阳回来。
或许是自欺欺人,又或许是无可奈何,不管怎么样,可如今苏茉只有这一个法子,就这么一直等着,一直撑着。
三年都已经过去了,苏茉心里很清楚齐慕阳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要是真的能够回来,齐慕阳早就回来了,又怎么会等三年都没有消息。或许就像府里那些下人说的,齐慕阳已经被菩提寺后山的那场大火烧的尸骨无存,已经化作灰烬。
这么一想,苏茉心里便疼得厉害,如同刀割一般。
依旧是这间屋子,依旧是这张床,没有了喜庆的红色,那一对喜烛却还摆放在那,成双成对,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十分安静,冰冷的气息在屋子里面蔓延,一点一点侵蚀着四周,一阵阵寒意冲上来将苏茉包裹住。
苏茉觉得很冷,也觉得很累,紧紧裹着身上的那层被子,怔怔地望着桌上的那一对红烛。
她是真的觉得累了,心里也后悔了。
当初她就不应该答应齐慕阳的求亲,这样齐慕阳也就不会被她克死。是她心里想着穿上那喜庆红色的嫁衣,欢喜着齐慕阳对她说的那句我喜欢你。
就是因为齐慕阳的那份喜欢,她才会变得贪心,想着拥有她不曾有过的美好,只是那些美好的瞬间转眼便消失不见,剩下的便是寒冷和孤寂。
苏茉捏紧手中被子,使劲拽着,便是在这张床上,当初便是在这床上,齐慕阳握着自己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手心都出了汗,心砰砰跳个不停,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以后会好好爱你的。”
以后会好好地爱我?
以后?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以后,她的以后?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份以后未免也太伤人了,那个人不在了,还谈什么以后,根本就没有了以后。
那个时候,她听着齐慕阳这句话,只是觉得羞恼,心里同样是欣喜,幻想着她和齐慕阳的以后,或许在齐慕阳和她说出那句话,许出那句承诺,在那一瞬间,她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听见齐慕阳的那句话,她是是真的很欢喜。
苏茉擦了擦眼泪,愿意为她不会再流泪,只是现在回想起齐慕阳和她说的那些话,心中还是觉得难受极了,若是可以那些她曾经不曾奢求的事就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如此一来,彼此安好。
彼此安好!
这样便很好了,是她太贪心,想着齐慕阳说的那句喜欢她,想着齐慕阳上门提亲求娶她,想着齐慕阳收买媒婆,为了求娶她,根本就不在乎她那克夫的命。
这或许都是她的错!
要不然齐慕阳怎么会一直都不回来,或许齐慕阳也生她的气了,也后悔了,明明知道她克夫,可还是要娶她,就连媒人说的那些话都不在乎。
这便是他们两个惩罚!
“以后我们俩好好的,就只有我们俩。”
“不,不对,再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们一家人好好的。”
苏茉重新躺回床上,紧紧拽着手中的被褥,闭上眼睛,任凭眼泪从脸上划过,就让她痛苦地哭一场,这样哭过之后心里便会好受些,便能继续忍受这份寂寞和孤寂,便能依旧自欺欺人地等着齐慕阳回来。
眼中泪水不停地流着,沿着那脸颊,肆无忌惮,一直顺着往下流,浸湿了苏茉的头发,也湿透了苏茉自己的心。
齐慕阳说过的孩子,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名字就叫做平安。
只是可惜齐慕阳连这件事都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
苏茉咬着被子,拼命让自己不要哭出声,压着声音,闭着眼睛,痛苦地哭着,她不愿在人前流泪,在人前她一直说齐慕阳会回来的,既然是会回来的,她又怎么能流泪哭泣。
现在这府里有她和平安两个人,可齐慕阳所说的一家人却不在。
她还记得她曾经和齐慕阳说过,她也想着他们二人以后的孩子,才曾说那个时候他们的孩子一定会长得和齐慕阳一样好看。
平安长得很好看,只是和齐慕阳不一样,根本就没有和齐慕阳不像,也没有齐慕阳好看。
当初齐慕阳头一偏,目光灼灼地望着苏茉,嘴角上扬,笑着问她:“那你是觉得我好看了?”
她很想,真的很想再亲口听齐慕阳问这句话,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告诉齐慕阳,在她眼里他便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这世上除了齐慕阳她就再没有见过其他人有那样精致的丹凤眼,那一双丹凤眼让她入了迷,也入了魔。
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她心里所想。
只是会再有一次机会吗?
苏茉并不知道,三年都过去了,还会有机会吗?或许有,只是那机会越来越渺茫,苏茉心里清楚
没有再一次的机会了。
当初她没有把握住,便是错过了!
错过了?
“真的便错过了吗?
苏茉松开紧拽着的被子,伸手轻轻抚摸身旁那空出来的位置,脸上的泪痕依旧清晰,伸手紧紧抱着那空处,就像是要保住那个人,抱住早就已经错过的机会。
“太太,怎么了?可有什么事?”
门外的丫鬟甜儿隐约听见苏茉的说话声,放心不下走进来瞧一瞧,便看见苏茉紧紧抱着那空出的位置,像是在回忆什么人。
不用多想,那人自然是死了三年的少爷。
苏茉听见甜儿的声音,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她不愿被人瞧见她哭过,起身说道:“没什么,我这就起来,你叫人准备一下。”
甜儿自然看见苏茉红着的眼睛,脸上的泪痕,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多说,她知道自己的小姐性子最为倔,便是心里有委屈,觉得难受也不会轻易说出来,转身吩咐小丫鬟打水进来,服侍苏茉净面。
哭过一场之后,苏茉也醒了过来,从当初齐慕阳和她说的那些话中醒了过来,现在就她一个人。
她现在还等着齐慕阳回来,不管是还要等三年,还是六年,又或是一辈子,她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即便没有结果,那场梦,那些话也足够让她回忆一生。
······
······
苏茉这边刚收拾妥当,便听见丫鬟过来传话说安哥儿再闹了。
苏茉放心不下,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便感到安哥儿的屋子,进门便瞧见地上摔碎好一方砚台,小丫鬟正忙着收拾。
安哥儿耷拉着脸,瞧见苏茉走进来,急忙跑了过来,面上带着笑容,急急地说道:“母亲,母亲,我不想练字了,你就带我去外公那骑木马好不好啊?”
安哥儿拉着苏茉的手,一脸期待的样子。
苏茉瞧了一眼桌上放着的几张描红大字,再一看被随意扔在一旁的大笔,眉头微蹙,沉声说道:“安哥儿你不记得母亲说的话,要将字写好,母亲才带你去外公那玩。”
安哥儿一听苏茉这话,心里就很失落,小眼睛便没了光彩,低着头,嗫嚅道:“可,可我就不喜欢写字,喜欢和外公玩。”
甜儿等丫鬟都很清楚安哥儿的性子,静不下来,正是闹腾的时候,要不是有苏茉压着,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即便是这样安哥儿鬼主意一个接着一个,最喜欢的便是骑木马,舞刀弄枪的。
苏茉倒是没有反对,毕竟她小时候也是学过武的,只是就算是学武,也不能耽误了认字,这一点苏茉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就算他心里再疼安哥儿也不会就听安哥儿的话,任意为之。
“不行,安哥儿你要把你今日该写完的字写完,母亲才能带你去外公那。”
安哥儿瘪着嘴,眼珠子一转,那神情看着好不委屈,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瞧着苏茉依旧板着一张脸,无动于衷,心里更是觉得伤心,只觉得母亲都不疼自己了,委屈得哭了起来,说道:“母亲不疼安哥儿!”
“母亲不疼安哥儿!”
“他们都说我不是母亲亲生的,母亲根本就不疼我。”
······
安哥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几句话意味着什么,站在一旁的甜儿等人听见安哥儿的话,顿时吓得不轻,担心苏茉生气,忙不迭劝道:“少爷可别这么说,太太最疼的便是安哥儿你了。”
一同服侍安哥儿的丫鬟嬷嬷也都吓得魂飞魄散,这样的话从安哥儿嘴里传出来,太太不会怀疑安哥儿自己年幼便说这样的话,肯定是有人告诉安哥儿,要不然好好的安哥儿又怎么会说不是亲生的这样的话?
丫鬟嬷嬷忙着劝安哥儿不要哭,不要再乱说话,可苏茉却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静静地瞧着哭得很伤心的安哥儿。
苏茉对于安哥儿说的话并不太在意,她知道安哥儿过继这件事根本就瞒不住,也没有想过要瞒着安哥儿,等安哥儿长得自会知道。
她瞧着安哥儿委屈得哭了起来,那神情倒有几分齐慕阳的神色,有几分神似,一样都是聪明,知道用心思。
苏茉摇头笑了笑,看见安哥儿一边哭,还一边偷瞧她,便说道:“我的确不是你亲生母亲,你若是觉得我不疼你,那我就走了。”
说着,苏茉转身准备直接离开,不曾想安哥儿一把抓住苏茉的手,脸上还带着泪水,昂头问道:“那要是我写完字,母亲你真的就会带我去找外公?”
苏茉点了点头。
安哥儿一看就算是哭也没有办法,便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老老实实地跑回自己的椅子上,认命地写字。
苏茉望着安哥儿的背影,目光一闪,转过头望着屋子里面的丫鬟嬷嬷,淡淡地问道:“是谁和安哥儿说那些话的?”
这话一出,屋子里面的丫鬟嬷嬷都心中一紧,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结束了。
就算是苏茉不想瞒着安哥儿一些事,可是现在有丫鬟不懂规矩,直接告诉安哥儿这些事,便是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故意在挑拨她和安哥儿之间的关系。
她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揭过这件事!
······
······
黑夜,依旧是黑夜.。
倘若不是那照在身上发热的烈阳,齐慕阳只怕还会以为现在是黑夜,天还没亮,一如既往的黑暗,如同那深不见底的陵墓。
齐慕阳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又奋力地站起身来,他知道他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必须要走,必须要逃,必须要躲起来,只要藏起来不被无尘的人找到,他就能安全,这样他就有机会活下去。
只是齐慕阳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快要散架,为了避开驿站的那伙人,他特意没有走官道,因为那条路太过明显,绕过官道另选了一条路,摸索着前进,根本就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
跌倒了,再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不管是顽石,还是荆棘,齐慕阳很清楚他不能停下,必须要一直往前走,只要认定一个方向,离那个驿站越远便越安全。
驿站走水,灭火要一段时间,给那些客官一个交代又是一段时间,至于现在被关在柴房的自己,要是没有人好心去送饭,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已经从驿站逃了出来。
走出了驿站,齐慕阳便真正地成了一位瞎子,根本就看不见前路。
沿着那草丛之中,不断地往前走,往前跑,想要甩开背后那间驿站,脸上又开始变得又痛又痒,他知道脸上的红斑又重新出现,过了官道,另外的很是僻静,可也并不安全。
在驿站的时候,他便听过这一带有土匪强盗出没,便是因为扬州城是繁华之地,前往扬州做生意的人不少,在这必经扬州城的路上便有一股强盗,神出鬼没。
手中拿着一根木棍,摸索着往前走,身后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齐慕阳侧耳仔细听了听,心里也有些紧张,不知道骑马的人究竟是不是驿站的人,赶紧摸索着往一旁的大树躲起来。
现在齐慕阳无比庆幸无尘并没有废了他的手脚,若不然就算是他学过武功,也根本就走不动,没有一丝逃走的可能。
马蹄声渐近,又很快地消失。
齐慕阳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是过路人,起身继续朝着前路走去,忽地听见背后一个声音,“你一个瞎子躲起来干什么?”
齐慕阳心中一惊,什么人突然跑到自己背后,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看见齐慕阳满脸警惕,虽说看不见,可手中那根木棍指着的方向却是他这边,说话的老头有些惊讶,看着齐慕阳脸上的红斑,一身破烂,带着伤痕,便问道:“怎么不说话?难道还是个哑巴?”
齐慕阳听得出来这说话声是个老头,这声音他在驿站并没有听过,想来也不是驿站的人,虽说还是有些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
瞧见齐慕阳点头,老头倒有些惊讶,这又是哑巴,又是瞎子,可一举一动却又像是不对劲,实在是叫人疑惑。
“你要去哪?”
齐慕阳不想和老头多说,心里估算着时间,现在驿站那边的人说不定已经知道自己逃走了,这时候可能已经出来找他,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如果他能看得见自然不会和老头多说,现在他想到一个办法。
“你要去哪?”
老头听齐慕阳反问他去哪,不禁笑了起来,撑着拐杖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笑着说道:“老叫花子自然是去城内讨饭吃。你若是要进城,我可以给你带路,不过——”
“好!”
齐慕阳没有多做犹豫,直接一口答应下来,只要有人能给他指路,他就能尽快赶到城内,早一刻倒,便多一分安全。
老头更是奇怪,不过也没多想,直接说道:“老叫花子腿瘸了,你背我,我就给你带路。”
齐慕阳点了点头,直接走到老头跟前,摸索了一下,直接将老头背在背上,快步朝前面走去。
“往左边走三步便是大路,你现在是在草丛里面。”
听见老头的话,齐慕阳直接往左边走了三步,便快步朝前面赶去,背着老头齐慕阳并不觉得累,现在能有人给他指路,他心里终究是松了一口气,便加快步子,朝着前路赶去,越来越快,到了后面齐慕阳更是直接背着老头快走起来,近乎于小跑。
还好老头并不算重,要不然齐慕阳只怕会十分吃力。
老头瞧着齐慕阳这般着急,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便说道:“走这条路到扬州城还要一个时辰左右,可若是走官道只要半个时辰。”
“要是那些追你的人在城门口守着,你该如何?”
听见老头这句话,齐慕阳脚步一顿,可也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往前面跑去,到了城门口,有城门的士兵,到时候便是他的机会。
只要想办法能够在城门口之前,甩开那些人,他便有机会。
哪怕是一线生机,他也要把握住,他心里很清楚他绝对不能再呆在驿站,性命把握在别人手里,那种滋味很难受,也很折磨人,可以说比装疯卖傻更加痛苦。
老头一瞧齐慕阳是真的有人在追他,心里倒有些不安,也不知那些人究竟是谁,怎么会为难一个瞎子和哑巴。
老头一双眼睛望着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又问道:“你要进城做什么?”
问完之后,并没有得到回答,老头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他已经问过齐慕阳,这人根本就不会说话,回答不了。
这么一想,老头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趴在齐慕阳背上替齐慕阳指路,看着齐慕阳背着他一直往前跑,一直都没有停下来歇息,便知道齐慕阳是真的遇上了大事,说不定事关性命,若不然也不会如此拼命。
“等下,后面来人了!”
说着老头,便对齐慕阳急忙说道:“往右边走二十多步,里面草丛,看着像是一个深坑,你要不要——”
还不等老头把话说完,齐慕阳便背着老头直接朝那深坑走去,背着老头直接跳了下去。
老头也被摔倒了,埋怨道:“我说让你进来躲,有没有说我也要进来躲。”
话不多说,老头便听见一伙人急忙从他们跟前跑了过去,朝四周张望着,并隐约听见说话声。一旁的齐慕阳自然也听见说话声音,这声音不需要多猜,他很清楚就是驿站那边的伙计,现在已经找到这边来了。
“快些,要是真的让他逃走了,主子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一个瞎子能跑到哪里去,不用担心,官道那边已经叫人骑马去守着,现在只怕也已经到城门口。”
“不过,你说他一个瞎子他是怎么从驿站里面逃出来的?”
“他会不会往荆州那边去了?”
·······
后面的话,齐慕阳隐约听不大清楚,还好旁边有人帮着指路,若不然他也没这么容易躲过这群人。
老头瞧着那几名人行色匆匆,看着不过是伙计装扮,可他心里清楚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居然还派人已经守在城门口,当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不怕折腾。
齐慕阳躺在深坑下面,喘着粗气,根本就力气去管老头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会,休息过后,他马上就又要爬上去继续跑。
老头瞧着齐慕阳满头大汗,便说道:“我们现在这歇息吧,说不准后面还有人来,看这天也快黑了,说不定天黑了就好了。”
齐慕阳一听老头这话,仔细想了想,便点了点头,虽然说天黑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变化。
齐慕阳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想着好好歇息一会,也没在意老头究竟是什么人,现在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只能尽力而为。
闭上眼睛,睁开眼睛,都是黑夜。
齐慕阳忽然想到了当初菩提寺那场大火,就和现在一样,无论是前后还是左右,都是一样,不同的是当初是大火,四周都是大火,火红色的一片,现在四周却都是黑色,漆黑一片。
菩提寺的大火早就熄灭了,就是不知道苏茉她现在怎么样了。
当初他最后亲吻苏茉,止住苏茉的话,告诉她,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那么现在苏茉还在等他吗?
红唇相碰,齐慕阳已经忘记了当初亲吻苏茉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回京城的路,更加不知道自己究竟还不能回去。
茉儿,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齐慕阳记得他最后和苏茉说的一句话,这便是他对苏茉最后的交代,也是最后的承诺,如果真的是这份承诺,那么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平安回去。
苏茉一定还在等着他!
一定!
他也一定要平安,活着回去!
齐慕阳想起当初他和苏茉成亲的那个晚上,嘴角微微上翘,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个晚上,拜堂成亲的时候他的心砰砰跳个不停,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那么早成亲。
十三岁,又或者说十四岁?
他和苏茉都还只是孩子,便在一起,祖母觉得苏茉比他大三岁,却不知是他比苏茉要大。
那个晚上,躺在床上,躺在苏茉身旁他只觉得嗓子发干,脑子里昏昏沉沉,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容易,伸手握着苏茉的手,手心却不知为何都出了汗,尤其是望着苏茉的那双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脑子里回想起当初他在菩提寺和苏茉第一次见面,那个时候便是苏茉出手救了自己。
苏茉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他却并不是为了报恩才会决定娶苏茉。
就是和当初苏茉问他时候,他回答的一样,他喜欢苏茉,他是真的喜欢苏茉,才会决定娶苏茉做她的妻子。
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才娶到苏茉做自己的妻子,他心里真的欢喜,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却紧张的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茉儿,我以后便叫你茉儿可好?”
那似乎是他和苏茉躺在床上,两个人真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在那个晚上,他喊她茉儿,茉儿·····
茉儿,你还好吗?
齐慕阳眼睛觉得酸涩,心里也很难受,明明他已经瞎了,看不见所有,眼前是一片黑暗,可他眼前却是浮现出苏茉的笑脸,笑颜如花。
苏茉红着脸,侧头望了一眼他,笑着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苏茉为什么会觉得好笑,但是他从苏茉的那双眼睛里面看得出来她心里的欢喜。
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他真的很紧张。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是夫妻,一对小夫妻,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亲近苏茉,生怕吓到茉儿,让她害怕。
他和苏茉之间隔那么远,他犹豫了片刻,才一点一点,偷偷地,悄悄地朝苏茉那边移过去。
一点一点地挪动,生怕吓到苏茉。
他知道苏茉看见他在挪过来,苏茉并没有躲避,他心里很欢喜,这样一来他和茉儿之间的距离就更近了,他甚至能闻到茉儿身上的香味。
那股香味多么遥远,如果可以他很想再近近地嗅着苏茉身上的香味。
他也知道苏茉很紧张,甚至能看见苏茉那轻颤的睫毛,一侧头便能瞧见苏茉的脸,苏茉的红唇,苏茉的那一双明亮的眸子,他却不敢吓到苏茉,只是紧紧握住苏茉的手,紧紧握着,转过头望着那红色绣花的帐顶。
他没有说话,苏茉也没有说,屋子里面便安静下来。
那个时候,他觉得那份安静真的很好,彼此就算是不说话,也很好,一直握着对方的手,躺在对方身旁,安静地享受这那一刻的美好。
他握着苏茉的手,和苏茉说,他以后会好好爱苏茉的。
只是现在的他根本连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三年的以后也不知道苏茉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会不会还在等他,又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这一切齐慕阳都不知道,真的都不知道,他心里也很害怕。
害怕自己回不去了。
同样也害怕苏茉一个人一直等着他回去。
要是真的一直等着他回去,那对苏茉来说也太残忍了!
齐慕阳心里难受,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苏茉也紧紧握着他的手,眨了眨眼睛,轻声对他说,她心里很欢喜,真的,很欢喜。
如果真的欢喜,那么现在苏茉一定很伤心。
他还答应过苏茉以后他们有了孩子,我们一家人好好的。
一家人?
孩子?
现在苏茉一个人,他不知道苏茉会怎么样?如果他一直没有回去,苏茉会不会认为他还在菩提寺后山,会不会去找他,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受,会不会流泪?
他真的不想苏茉难受,不想苏茉流泪哭泣,苏茉的那双眼睛笑起来才最好看!
苏茉说以后他们两个有了孩子,一定会像他一样好看,可她却不知道在他心里,苏茉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当初他拉着苏茉说的那句话“天底下就你最好看”是真的发自内心的,他真的觉得苏茉好看极了,无论是当初在菩提寺后山,那一身白裙翻飞,风中独舞,还是穿着红色的嫁衣,眼带笑意,都是那么美,那般好看。
想着想着,齐慕阳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笑着笑着,齐慕阳就忍不住落下泪来,脸上的泪水无情地划过。
躺在一旁的老头瞧见齐慕阳又笑又哭,满脸疑惑,看着齐慕阳闭着眼睛流泪,望了一眼四周,笑着问道:“瞎子还能流泪?”
齐慕阳听见老头的话,一抹眼睛,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十分嘶哑,听着叫人觉得刺耳。
齐慕阳摆了摆手,不愿多费力气,起身准备离开。
就算是为了茉儿,他现在都不能就这么放弃,三年都熬过来了,只有最后这一关头,他怎么能放弃,绝对不能!
老头瞧着齐慕阳神色坚毅,也不知道刚才他究竟是想到了什么,觉得好笑,喃喃自语道:“你刚才又哭又笑,莫不成是想婆娘了?”
齐慕阳一怔。
老头也没等齐慕阳回答,他知道齐慕阳说不出话来,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说起来,我家那个婆娘是得病死的,最是爱唠叨,死的时候还一直说个不停,叮嘱着我要照顾好自己,啰嗦来啰嗦去,就是那几个字,后面一蹬腿,闭眼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你家婆娘可也是这样?”
老头说着,又忍不住瞧了一眼齐慕阳脸上的红斑,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你长这样也娶不到婆娘,想我那个婆娘可是村里的一枝花,最是好看,当年我也是村子的俊俏小伙。她一眼就眼中了我,死活都要嫁给我,没办法便娶了她。”
老头一转头瞧见齐慕阳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的鄙视,觉得气闷,急声问道:“难不成你还以为我骗你。”
“想我年轻的时候可也是英俊潇洒。”
齐慕阳听着老头的话,不禁闭上了眼睛,神情黯然,老头看样子和他的婆娘只怕也相互扶持了一生,大半辈子,可他和苏茉才做了一天的夫妻,最后便是这样的结局。
他和苏茉最后分开的时候,他亲吻了苏茉,让她开不了口,说不出话来。
如果苏茉能说话,对他最后一句话究竟会说些什么?
究竟是和老头的婆娘一样一直说个不停,交代他要照顾好自己,还是——
“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齐慕阳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这是对苏茉的承诺,也是对他自己的承诺。
如果不能活着回去见苏茉,他根本就没有必要苟延残喘地在无尘手里装疯卖傻三年!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天还没黑,可却也已经黑了,根本就没有天明的时候。齐慕阳知道他就要在这黑色之中一直前行。
就算是死,他也要见到茉儿!
不过,他现在瞎了,根本就再也看不见茉儿,哪怕茉儿站在他跟前······
茉儿,怎么办?
再也看不见你了,如果真的回去之后,你会伤心难受吗?
会接受现在这个瞎了眼睛,说不出话的齐慕阳吗?
齐慕阳心里空落落的,握紧了手,他一定会活着,他还要去报仇。
无尘!
他一定会找无尘好好将他受的苦一一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