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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钩的弯月被浓墨般的夜色挤得几乎看不见。黑漆漆的城墙好像巨人一样立在他们面前。隐隐只见城下兵卒林立,一派如临大敌的景象。巡逻的兵士脚步声轻得像猫一样。周围全是铁枪的金属味道和马匹骚气。
几人知道,温暖和安全只和他们隔着一道城墙,可是却迟疑了许久,不敢上前。
奉书自告奋勇去喊话。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应该不会让守军感到什么威胁。
“我们来求见宋珍公文大人!”宋珍是他的字。
立刻有人不声不响跑上前来,几只手像铁钳一样箍住了她的胳膊。她听见刀出鞘的声音,身后的三个朋友也纷纷被拿住。他们之前早就商量好,一点也不许挣扎,所以此刻都是乖乖的。
奉书竭力压制住恐惧,把先前反复想好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都别动!我是宋珍公的侄女,文丞相五小姐的便是!之前在战乱里失散,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请各位快去通报文大人,便知我所说是实。今天是大年夜,他肯定还在守岁,没睡觉!后面的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坏人,你们若伤了我们些儿,文大人得知时,小心、小心他治你们的罪!”
最后的一句威胁,她说得没什么底气。文大人到底会不会认出自己?
她惴惴地等着,听着兵士们的窃窃私语。有人说:“大晚上的,城门都关啦,没文大人的令牌,谁敢开城?”有人说:“先关起来再说!”有人却说:“文丞相的小姐们早死啦,这一个……”
那些兵互相商议了好久,最后倒没有杀她,也没有绑她,而是将他们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关进一个小营帐,喝令不准乱走。
那帐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凉飕飕的四处漏风。奉书咬着嘴唇不说话,心中大为后悔:“夜里城门是关的,我们怎的没想到?早知如此,就等到明天早晨……他们若是真把我们当细作,大概也会直接杀了,不用挨一晚上的担惊受怕……”
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却听到那帐篷的门帘似乎响了一响。直觉告诉她,帐子里进来了一个人。她全身都绷紧了,可是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身前的人看不见脸面,也看不见手足,只听见微微的呼吸声,漂浮在头顶好高好高的地方。
她刚要吓得尖叫,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排白牙,两端向上,弯成一个月牙儿的形状。紧接着,那人打着了火绒,照出一张和夜色一样漆黑的面孔。
奉书不由得张大了嘴,慢慢叫出一声惊喜的欢呼:“我认得你!你是我他府里的小厮!你是小黑子!”
小黑子咧嘴一笑,蹲下身子,示意她坐到自己肩膀上来。
奉书却犹豫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七岁的小孩子了。况且,在五虎大王手里磨难了这一阵,她似乎不敢太靠近成年男子了,心里总有些莫名的害怕。
小黑子见她不肯坐,笑了笑,便站起来,伸出长臂一拢,就把四个孩子一齐拢在了臂弯里,迈步出了帐子。奉书这才看清,营帐外面不知何时抬来了几顶小轿子。
远处一阵刺耳的轧轧声。城墙旁边的侧门竟然开了,开在了这个战云密布、千钧一发的时刻。门缝里透出些许火把的光亮。
时隔一年半,奉书才再一次坐上了轿子。而虎牙公主、小六哥、杜浒则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一再向轿夫确认,自己是要坐在里面,而不是走在外面。杜浒喜得合不拢嘴,进轿子的时候,被狠狠地绊了一下,直接扑了进去。周围兵士都笑。
奉书感到轿子一摇一晃的,带着自己进了惠州城门。她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看。在惠州度过的那一年时光,此时又源源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回放,让她心里砰砰直跳,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在她的记忆里,惠州是一座生气勃勃的城市,就算是夜间,也有不少行人过客来来往往,小摊小贩络绎不绝,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更别提那偶尔能听到的波斯话。可是现在窗外的这座城市却是静悄悄的,街上只有巡逻的官兵。只有几扇朝街的窗户里,透出暖暖的黄色光辉,显示着房屋的主人还在安适地生活。几声零落的爆竹声是对她唯一的欢迎。
她失落了片刻,随即便释然了。非常时刻,这里大概是宵禁了。
忽然不远处一阵喧哗之声,两队兵士簇拥着一顶小轿,从对面的大路飞快地奔来。那轿子颠簸得厉害,抬轿的轿夫被大声催促着,几乎在跑。
轿子停在路中间。轿中人掀帘而出。奉书看着灯光下那张肖似父亲的脸庞,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跳出自己的轿子,三两步就扑到了他怀里。
“我可找到你了……呜呜呜……”
胡麻殿下老了。他的眼角刻着皱纹,但眼中仍旧闪着端严慈和的光。他穿着家常的便服,身上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酒味——除夕夜里,照例家家都是要置酒守夜的。他趿拉着一双麻履,身上胡乱披了一件毛皮斗篷,遮挡户外的寒气。他端详了她一阵,便不顾她满身的泥尘,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颤声道:“奉儿!”
这名字,她有些陌生了。但她还是点点头,用力抱住那个高大的身躯,泣不成声,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骄傲。她还以为,他会认不出自己呢。
她听到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抑制不住的激动:“真没想到,你还活着……我听到卫兵们报出\'五小姐\'三个字,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但还是存了万一的念想,出来看一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你爹爹一直以为你已经……”
听他提到父亲,她又猛地大哭起来:“爹爹……他……他在五坡岭……”
“我知道,我全知道了……唉,他没死,已是万幸!”
原来他也知道了父亲被俘的消息。奉书突然觉得自己也真傻,他镇守惠州,手底下那么多千里眼、顺风耳,这事怎么会不知?
胡麻殿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给她擦干泪,柔声道:“可怜的孩子,你受委屈了……走,我们回府里去,别哭啦,去坐轿子去,回头再叙。别怕,这儿就是家。有他陪着你呢。”
可是她抱着他不放手。胡麻殿下只能把她抱在腿上,坐在自己的四抬轿子里,任凭她呜呜咽咽地说些含混不清的话,一会儿又笑起来,一会儿又咬牙切齿,一会儿又重新哭了鼻子,等到轿子落在胡麻殿下的府上时,她已经沉沉睡熟了。
她只睡了一小会儿,便在胡麻殿下怀里醒来了。外面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胡麻殿下笑问道:“饿了罢?”
她的肚子立刻应景地叫了起来,用力点点头,蹭着他颏下的胡须,说:“我饿了,要吃饭!”那口气竟然有些撒娇的意味。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她马上又想起了一事,问道:“我的那些朋友呢?”
胡麻殿下笑道:“都好,都安顿下了。他们是谁呀?”
奉书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把小六哥的真实身份说给他听,只是简单地说,他们是百姓的孩子,杜浒的父亲被五虎大王害了。她还说,他们一路上同甘共苦,要是没有这几个小朋友,她早就不知死在何处了。
胡麻殿下赶紧叫人把虎牙公主、小六哥、杜浒都请了来,摆了一小桌饭菜,请大家吃。把几个脏兮兮的百姓家子弟请进府来,同桌吃饭,本就大大不合他惠州知府的身份。但他的管家听到他坚决的语气,也只能摇摇头,吩咐下去。
倒是那三个被请来的孩子十分拘谨。虎牙公主还知道叫一声“文大人”,对他道谢,努力正襟危坐,小六哥说话则是“你”来“我”往,吃饭直接用手抓,全然不顾礼数。杜浒进了府,更是如临异世,左看看,右摸摸,又抬头望望天花板,简直都忘了往嘴里塞饭。胡麻殿下丝毫不以为怪,反而劝他们尽情吃。
奉书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他,只觉得心中被幸福填满了,什么旁的事都不愿意想。过去一年半里的颠沛流离,吃过的所有的苦,流过的所有眼泪,此时都变得值得了。
胡麻殿下等几个孩子都吃饱喝足了,才笑道:“瞧瞧你们,一路上可累坏了吧?一个个脸色都不怎么样。就留在我这里好好将息一阵子,洗洗干净,明天我让人给你们做衣服。”
虎牙公主、小六哥、杜浒嘴里塞着吃食,眼里放光,呜呜的道谢。
胡麻殿下又说:“你们一路上跟奉书作伴,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到这里,我很是感激。来,两个男孩儿都也不小了,我敬你们一杯!”说着,竟是让人给虎牙公主和杜浒各满上一杯酒,笑眯眯地让他们喝。
能让文惠州亲手敬酒的,不外乎他官场上的同僚,文坛上的知己,此时他却敬了这两个半大的小子。那倒酒的仆从也瞠目结舌,看呆了。
奉书心中大乐,和小六哥对望一眼,等着看好戏。果不其然,杜浒想也不想,就把整杯酒都一口闷了,然后便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死命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咳嗽起来。
虎牙公主却像小大人一般,谢了文大人,慢慢喝干了杯中的酒,除了脸上泛起了红云,却也没什么异常的表现。
胡麻殿下微微朝他看了一眼,眼中颇有赞许之意,自己喝了几杯,又道:“既然都是没家的孩子,若想留在我府里,我明日就派人给你们找些差事——我虽然俸禄不丰,这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哈哈!”转向杜浒,和颜悦色地说:“奉儿说你喜欢读书?你就跟着我手下的师爷学一阵子,将来给我抄写文书如何?”
杜浒简直受宠若惊,连忙忍住咳嗽,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胀红了脸,杵在那里。
倒是奉书心中有点不是滋味,觉得他未免有些太看不起这些小伙伴了。她自从来到他府上,就已经变回了五小姐奉书,和她这些出生入死的伙伴似乎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她知道他是好意,这一番好意也确实难得,可是她仍然忍不住脸上热热的,竟有些无地自容之感,想拽他的衣袖,让他别再说下去,又不知该用什么理由好。
胡麻殿下又对小六哥笑道:“我府里虽然用不着太多丫环……”
还没说完,忽然一个小吏站在门口,躬身道:“文大人!”看到几个孩子,犹豫了一下,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胡麻殿下此时已有五分醉意,心情舒畅,笑道:“几个小朋友,自家人,不妨,不妨——什么事?”
那小吏点点头,这才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李恒李元帅早早就派人从广州送了节礼来,大人也最好尽快回礼的好。另外,李元帅还说,久闻大人文采书法俱绝,若能求得大人手书一副桃符,那他感激不尽。”
胡麻殿下持着酒杯的手僵了一僵,慢慢放下杯子,收了笑容,点头道:“好,知道了,我这就去准备,你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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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转过头,微笑道:“你们先回去休息,我……”
话没说完,却吃了一惊,只见奉书全身发抖,一下子跳了起来,带翻了一壶酒,酒水淋漓满地。其他三个孩子也是一副云中雾里的神情。
奉书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求助般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问:“广州的……李恒李元帅……是谁?”
胡麻殿下眼中闪过了一丝尴尬,随即神色如常,说:“是一个元军将领,你也听说过?”
岂止是听说过!
“那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你送礼……你为什么……又要回……”她只觉得脊背发冷,血管里仿佛一下子灌满了冰水,整个心都被包裹了,脆脆的,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会碎掉。
她盼着他给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解释,可他却说了一个最正常不过的理由。
“奉丫头,他还没告诉你,惠州……已经不归大宋啦。”他咬了咬牙,一口气说道:“五天以前,李恒传檄招降。我降了。”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初升的阳光透过窗纸,直接打到奉书脸上,耀得她睁不开眼。她张开嘴,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早该注意到的。他府里兵士的打扮、人手的配置,似乎和她记忆中的有些不一样。她开心之余,却没有多想过。
“奉儿,他有他的难处,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她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疯了一般地用拳头打他的胸口,“你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爹爹一直在打仗?你知不知道他是被谁抓走的?你知不知道李恒捉了我娘,杀了我姐姐?你……你……你为什么要叛?你是不是大宋的官?”
胡麻殿下怒容微现,喝道:“怎么对他说话呢!”
她仍是不停地大嚷大叫,胡麻殿下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是嗡嗡嗡的乱响,心头的恨意简直要满溢出来。她感到他把自己拖出了饭厅,直拖进一间书房,砰地关上了门,紧接着脸上*辣地一痛,已经被他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休得放肆!”
她大哭着,伸手去抓那只扇她的手,狠狠用指甲刺进他的手背,喊道:“叛徒!叛徒!走狗!你……你对不起爹爹!你对不起……”
啪!又是一巴掌。扇得好重。她一瞬间闭过气去,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她感到他要来扶她,胡乱蹬着腿,狠命地踢回去,叫道:“你……你这个汉奸!你,你不是我他!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正好向新主子邀功请赏!我不怕!”
胡麻殿下反倒有些束手无策了,又不忍再下重手,只得招呼了几个壮健的丫头婆子来,把奉书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奉书挣不动了,便怒视着他,直看得他转过脸去。
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胡麻殿下才打发走了杂人,低声说:“奉儿,我知道你定是在蒙古人手里吃苦了,不过,战争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我不管!我再吃苦,也没投降过!你就是贪生怕死!”
胡麻殿下连忙打手势让她小声,她丝毫不理,一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我只知道,文宋珍公,也就和秦桧、贾似道没什么区别!”
胡麻殿下霍地站了起来,发泄似的将桌上的一本本书拂下地去,双手撑着桌面,眼中又是愤懑,又是不甘。
“我不是秦桧!也不是贾似道!他们是投降卖国!把大好江山拱手送人!可我不是!我要是想着荣华富贵,一年前蒙古人刚刚开始围惠州的时候,我早就降了!他们招降我,又不止这一次!我……我坚持了这么久,害得自己的妻儿流离失所,我把我亲手培养的学生兵卒遣到战场上送死,我图什么?我倒想干干净净地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给后世留一个好名声!可别人呢?我还能让别人陪着我一起死?奉儿,你是没看到广州城现在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广州杀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那城里还有几栋完整的房子?”
他说着说着,眼里便滚出泪来。奉书看到了,又惊又疑,一肚子的恶毒诅咒也就再也说不出口。
胡麻殿下蹲下来,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又说:“三年前,他们攻破临安,三宫北上之时,宋室就已经亡啦。那时候太皇太后就下了诏书,让全国各地停止抵抗。我现在……也算是奉诏。”
她忽然又生气了,“可是爹爹是一直在和蒙古人对抗的!别人都说他是大宋的脊梁!”
“我知道,你爹爹比我强得多……”胡麻殿下颤着手,手指在一张地图上慢慢点着,“可是你知不知道,从去年年初起,元军大举进攻广东,周边的郡县全都望风而降,惠州早就是一座孤城了。我和朝廷不通音讯,守得越来越吃力,每打一仗,就是消耗这座城的元气。你爹爹被擒,督府军全军覆没,朝廷的水师全在崖山,龟缩不出,我……我是四面楚歌!我不知道我还能守到哪一日,不知道会不会哪天醒来,看到的就是一片屠宰场!惠州的二十万百姓,要我拿他们的性命做赌注,我做不到!”
她看到他浑浊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也呜咽起来:“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帮蒙古人……外面都在传,他们是要把汉人杀光的,要把我们的田地都做他们的牧场,你……怎么能做他们的官……”
胡麻殿下低下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许久才说:“很多年以前,成吉思汗有一个宰相,叫做耶律楚材。他不是蒙古人,可他曾劝谏成吉思汗少造杀业,爱惜民力。因为他的一言止杀,活下来的百姓不计其数。”
他打住话头,不再说下去了。但奉书心中隐隐不安起来:“你,你想做耶律楚材?”
胡麻殿下寂然一笑,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份本事。”
她茫然了。他的话似乎句句都有道理,又似乎句句不对。但她不会再打他、骂他了,反而觉得他很可怜。
胡麻殿下轻轻搂了搂她,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今天他跟你说的这些话,休要对外人乱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心中会有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