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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沿路见到的难民似乎无穷无尽。直到行到龙川江上游地带时,情况才稍稍好一些。但经过大的市集、村镇时,他们却不得不绕过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身份证明,更没有路引文书,无法自证是“天`朝”的“良民”。广南东路是最后被蒙元攻下的土地之一,虽然已被改为行省,但还没有制定任何安置流民的措施。除了驻扎着元军的地方还有人管理,其余的乡野地段都是一团糟的无主之地。有几次,明明可以直行的道路,杜浒却一定要绕路。他说前面百分之百有劫财害命的土匪,还是避开些好。
但征服者的铁骑,却不是那么容易能避开的。有一次,他们远远地看到一队元兵闯进一家大户人家的祠堂,把那家人的先祖塑像搬来当柴烧,喝酒吃肉,好不快活。两人悄悄地避了过去。还有一次,他们混在流民里行进,只听得马蹄杂沓,却有数骑蒙元官兵飞驰而来,冲进人群中纵马驰骋,流民们立刻乱成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几个官兵的马鞍上挂着明显是百姓的包裹,显然是从不知何处劫掠来的。他们见百姓惊慌,却都嬉笑不止,纵马追逐着一个小脚妇人,像捉老鼠一般戏耍了一阵子,一个长官模样的将那妇人一拎而起,面朝下横放在马背上,拨马便走。那妇人长声哭叫,那长官反倒哈哈大笑。
那妇人的丈夫赤红了脸,从人群中扑出来,大叫:“贼鞑子,我跟你们拼了!”抢上去便要夺那妇人。那长官却似乎觉得有趣,一边笑着,一边一刀砍下那人的半个脑袋。其余的流民都吓得呆了,有些对那长官怒目而视,更多的却赶紧垂下眼睛,不敢露出半分不满之意。
一个汉人官兵冲着人群喊道:“看什么看?这反贼胆敢行刺剌颜大人,死有余辜,有什么好看的?剌颜大人爱民如子,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都赶紧去寻个生计,安居乐业去,不然,下次再撞着时,一个个都给你们宰了!”
众百姓一哄而散。那妇人的哭声也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远。
杜浒把奉书挡在身后,在路边的草丛里立了良久,等官兵彻底走远,这才重新上路。奉书早气得脸蛋发白,压低了声音道:“现在不是不打仗了吗?怎么鞑子还是随便杀人?”看着杜浒还是一脸紧张的神色,忽然觉得十分窝囊,又道:“师父你也不管管!”
杜浒淡淡道:“你师父没用,这些人有马有刀有枪,我可不想去送死。”见她仍是撅着嘴,又小声道:“再说,杀了蒙古人,他们早晚还会报复回百姓身上。你不知道吧?故宋土地上的汉人百姓,现在性命连牲口都不如,蒙古人想杀谁,都能有几百条罪名安在他身上。就算没有罪名,汉人被无故杀了,也不过赔几两银子的棺材钱。汉人要是敢杀蒙古、色目长官,那就不光要偿命,连他的亲戚邻居都得受牵连。就算你只是打了蒙古人……”
“这算什么!不公平!”
杜浒却没有像她一样义愤填膺,“咱们仗打输了,也就没资格讲什么公平不公平。眼下活着才是最要紧的。要是咱们人人都死了,大好江山全都变成草地牧场,那才真是遂了他们的意呢。”
奉书想想也是,点点头,说:“那现在就先忍一忍,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慢慢报仇便是。”
杜浒轻轻拧了拧她耳朵,“跟你说多少遍了?现在不许老想着报仇。”
奉书夸张地“哎呦”了一声,叫道:“饶命,饶命,疼!断了!”
杜浒冷笑道:“别给我装!我手上还没轻重?还不快走,今天还有四十里路,走不完时,看我揍你!——前面有个村子,到了那儿再停,咱俩去讨杯菖蒲酒喝去。”
奉书听到“菖蒲酒”三个字,登时把他前几句凶巴巴的威胁全忘了,一边迈步,一边睁大眼睛问:“为什么要喝菖蒲酒?”
杜浒笑了:“你走了这么久,都不记日子的?现在已经五月啦。”
奉书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这才点了点头,心里面仍旧不太相信。可是越来越闷热的天气、骤然而至的一场场大雨、还有水边火红的石榴花,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此时早已入夏。原来今天是端午节。她记得小时候,端午节那天,家里的仆役总会搬回来一萝萝的蒲丝、艾朵、一盒盒的粽子、果子,摆在厅堂上,那都是官家赏给父亲的。不过那些粽子没有自己家里包的好吃,艾草也不是最新鲜的。
那时候,赣州城里,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挂上辟邪的艾草小人,种上蒲花、葵花。益寿延年的菖蒲酒也是必备之物,总有一群群的小贩在沿街叫卖。城外的赣水里,还有热闹的龙舟比赛,看的人摩肩接踵。不过,比起欣赏江上挥汗如雨的划舟健儿,奉书更喜欢瞧那些看客被挤到江里的狼狈样儿。
她还在惠州过过一次端午,也是热闹非凡的。那天二叔摆了家宴,宴请难得团聚的几个家庭成员,席间一直在开怀大笑,最后喝得路都走不稳了。今天,他也许不会这么开心了吧。况且,他已经做了蒙古的官,蒙古人似乎是不过端午节的。
她赶紧提醒杜浒:“现在天下是蒙古的。蒙古人可不过端午节。你别想喝什么菖蒲酒啦。”
杜浒却摇摇头,不以为然,“只要汉人还没死光,该是咱们的节日,咱们就得都好好的过。哼,屈大夫投江殉国的时候,蒙古人的祖宗还没出生呢!”
果然,刚刚走到那村落,远远的就看到家家门口都挂着不少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在微风中飘来摇去。杜浒伸手一指,回头朝奉书眨眨眼,意思是:“你看我说得怎么样?”
可是到了近前,两人却同时皱了眉。那几家村民的门上,挂着些艾草和符箓没错,可是最显眼的,却是一个个写了字的木牌。凑上去一读,只见一个木牌上写着:“大元江西行省赣州路信丰某县某村,户主汉人周老二,全户六人,有田若干亩,见保为忠良顺民,若有从叛、逃匿者,全家处斩,告发者有赏……”最下面是一个红色的手印,想必是那周老二按下的。
家家门前皆是如此,有些木牌下面是歪歪扭扭的签名,有些是用毛笔画的圆圈,更多的是像周老二一般的手印。
杜浒毫不掩饰眉间的怒气,“这是把我们汉人当囚犯对待呢。鞑子这是要搞得老百姓人人自危,谁都不敢起半点异心。”
奉书这才明白了挂上这些木牌的用意,忽然又有了另外一个发现,低声道:“赣州!我们已经到赣州地界啦!”
旁边的房门突然开了,汉人周老二斜眼打量着他俩,恶狠狠地道:“什么人在外面聒噪?”
杜浒连忙赔罪,取出一串钱,说自己叔侄俩途径贵地,打算讨顿酒饭吃。周老二见他言语有礼,手中又有钱,这才点点头,让他们进门,吩咐婆娘打火烧饭。
周老二开始甚是警惕,收了钱,便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堂屋叉腿坐着,上下打量着杜浒。杜浒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拉家常,消磨时间,又问有没有菖蒲酒、雄黄酒,想讨一杯来吃。
周老二见他举止寻常,言语平庸,也慢慢的放松起来,笑道:“家里没这东西。客人要想吃节酒时,得去信丰县城的集市上买。”
杜浒有些失望,道:“好久没好好过一个节了,今天还是不能如愿!”
周老二剔着指甲,接话道:“可不是吗,过去连年打仗,做老百姓的吃了上顿,都不知下顿还能不能吃上,哪有心思想这些快活事呢?现在改朝换代了,这懒劲儿却也改不掉了。”指了指门口,又道:“要不是保长非要每家都挂着劳什子,咱才不乐意花钱买呢。”
杜浒奇道:“怎么,门口那些艾叶符箓,还是蒙古长官要你们挂的?”
周老二笑道:“可不是吗。听说新来的那个长官没见过咱汉人过端午节,心里面好奇,就下令每家每户都得热热闹闹的装点一番,给他看个新鲜。对了,客人要是想看热闹,村西头五里外的河里正赛着龙舟呢,你们吃完饭赶紧过去,说不定还能看到个尾巴呢。”说完便催他婆娘,“大嫂,饭还没好?”
奉书一下子心痒难耐,“赛龙舟?这里也赛龙舟?怎么个赛法?”
周老二笑道:“小娃娃爱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咱们村的蒙古长官说了,这次的龙舟赛,务必要比往年的风光十倍,热闹十倍,方才显出新朝比旧朝的好来。对了,他还邀了几个蒙古大官儿去看呢,你们过去,也算能开开眼界,人家官老爷的相貌,咱们百姓可是轻易瞧不见的。”
周老二婆娘旋即从厨房出来,把饭菜往几上一撂,对丈夫道:“就你懂得多!他们搞他们的龙舟赛,还非要咱们每家出一贯钱,还征了咱们的老二老三去帮忙干活,给咱一个子儿了吗?亏你还得意!那龙舟又不是赛给你看的!”
周老二显然是个怕老婆的,当即喏喏连声,道:“吃饭,吃饭!”
那饭菜味道还算不错,可杜浒扒饭的时候,脸色一直不太好看,刚吃完,就告辞出门。
奉书拉着他的袖子,连声问:“你不高兴?那家人没志气,满口‘新朝’、‘旧朝’、‘官老爷’的,你生气了?”
杜浒叹了口气:“不是……”却没有再说,而是摸摸她的头,说:“走,咱们瞧瞧那个风光热闹的龙舟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