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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书发了烧,只能趴在床上,额头抵着一个盛满凉水的羊皮袋。一天三次的上药,每次都让她鬼哭狼嚎。她感到有人走马灯似的来到身边,有时是大夫,来给她诊脉,有时是丫环,来喂她喝水,有时则是文璧。当她感到来人是二叔时,便把手藏在身子底下,不让他握。文璧问她难受不难受,她不答。
文璧开口和她说话时,她却不能不听。
“你怎么不早说,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多伤,还断过腿?要不是大夫告诉我……还好这次没伤着骨头!”
她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到了初见蝎子、壁虎的那一天。蝎子晶晶亮亮的眼神,壁虎的酒窝……他俩七手八脚地给她套衣服……
“二叔也是太急了些,没想到你身子还没将养好……你……还难不难受,嗯?”
她心中的委屈累积到了极点,终于再也不能装没听见,呜咽了一声。
“也怪你堂兄筋骨太皮实,我以前教训儿子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
她想哭,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像哭、不像笑的声音。
“好了,慢慢跟我说,为什么要跑?”
她侧耳听听,知道屋子里没别人,便吐出嘴里咬着的被子,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去崖山,杀掉李恒、张弘范,把爹爹救出来。”就这么大言炎炎一次吧,反正二叔也不会信。
果然,听到了文璧的笑声,“就凭一柄匕首,一把剪刀,几把钱?你当自己是聂隐娘?”
“聂……聂隐娘是谁?”
文璧的声音却忽然严肃下来,“以后再给你讲故事。奉书,你先向二叔保证,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种事。”
她不想保证,也不敢拒绝,于是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那天你捅了多大的马蜂窝?惠州城里所有的蒙古长官都知道我府里跑出去个小姐,还伤人!那些守卫不是我的,是蒙古人的!民间百姓都不许私藏刀具,我这里,他们管得松些,可是也不代表能够为所欲为!已经有好几个人问,我府上是不是人人一柄匕首!你昏迷的这几天,我到处奔走、疏通、解释、道歉,几天里没睡过一个好觉!”他语气微微激动起来,又忽然停住话头,叹了口气,“你是小孩子,这些也不懂,但是你得记住这个教训,做事之前,想想别人。”
奉书的手脚凉了起来。她确实从来没想过这些。
文璧又说:“还好,你的身份没有捅出来。只要你在我府上,你也别害怕他们会找你来问罪。只是……你知不知道,那天如果你硬闯城门,他们把你射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射你的那个兵说,他本来是瞄着你的后脖颈的,只是他家里也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女孩,一时间心软,这才偏了一偏……”
她低低叫了一声,打了个寒颤,手心都湿透了。
“我不是要吓唬你。你是我亲侄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让我怎么对得起我大哥?他已经妻离子散,活着的孩子全无下落……只有你一个,是我能护在手里的……”
她听到二叔的语音前所未有的干涩,带着五分颓然。文璧又去握她的手,她便没躲,任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掌心摩挲。
“奉儿,惠州城已经不是以前的惠州城了。二叔虽然名义上是惠州路总管兼府尹,可是……人在屋檐下……唉,打你一顿,也是为你好,以后长个记性,脑袋里不许再想些乱七八糟的!”
她感到二叔的手抚着她的后背和脖颈,捋顺她的头发,心里面一点点化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二叔,对不起……”
文璧又说:“你好好养几日,以后……”他顿了顿,似乎是说给她听,又似乎是说给他自己听,“你也快是大姑娘了,以后就别出去走啦,多在家里读读书,学学针线女红,陪陪二叔……等稳定下来,要是你爹爹……没指望了,二叔就把你当女儿养,反正也都是一家人,不用改宗换姓……再给你找户好人家,让你终身有托,我才放心……唉,兄弟一场,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她听到二叔在描绘那么多遥远的事情,只觉得不像是在说自己,半晌才明白过来,鼓起勇气说:“二叔,你……你嫌弃我了?我……我不要去别的好人家,我就要在这儿,我,我要爹爹活着……”
文璧却笑了:“真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真的是不懂,为什么二叔对自己那么关怀备至,从此却不准自己再出门了。等她伤好,她的房间便被搬到府衙深处的一个小花园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丫环老婆子,不知是文璧从哪里拨来的。文璧只允许她出过一次院子,是到他的书房去挑一些简单的书,带回去自己读,每隔几天,他便会过来查问,回答她不懂的问题。
他还遣了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陪她读书说话。奉书想拉她们做弹弓、捉虫子、偷偷爬树,她们却全都不感兴趣,闲时只是叽叽喳喳地聊一些衣服首饰之类的乏味事情,要么就是撺掇她逗弄那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儿--那是文璧花大价钱觅来的稀奇品种,小巧可爱,专门送来给她解闷的。
可奉书却不觉得这雀儿有什么好玩,在和它接连几日大眼瞪小眼之后,她终于叛逆心起,不顾丫环们的劝阻,打开笼子门,想把雀儿放走。可那金丝雀似乎也和她作对,任凭她怎么摇晃,它总是紧紧用脚爪抓着栏杆,叽叽喳喳地叫着,就是不飞,气得她“砰”的一声把笼门关上了。
就连小黑子,她也见得少了。只有她刚搬进来时,他曾来帮忙搬运东西,因为那些沉重的衣箱不是几个丫头婆子能搬动的。她向小黑子道歉,问二叔有没有罚他。小黑子却笑笑,指指她的右耳朵,做出害怕的神情,又指指院子门,用手虚画了一条线,作势守在外面,意思似乎是:“小姐乖乖地呆在这里,我保护你平安。”
奉书哭笑不得,只想狠狠踢他一脚。
两个妇人被派过来,教她针织女红。她不敢不学,因为文璧说了,要是她学得不好,是会影响她终身的。虽然她不太懂,心不灵、手不巧的女孩子,将来究竟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三天后,她交上了自己的第一份绣样,扭扭曲曲的像一只死蜈蚣,可是二叔也没罚她啊。
她的匕首、剪刀早就被收走了,小耗子送的那一大堆东西,在她的坚持下倒是没扔,只是放进了一个大箱子里,和其它杂物一起塞进床底下。还好,最重要的那件东西,一直让她贴身藏着,哪个丫环敢碰,她就用绣花针扎她。
她的脚则再也没见过天日。前一阵子的缠脚都是她自己动手,还有一些敷衍的意味,现在却是要动真格了。两个老婆子捧着她的脚,左看右看,口中啧啧做声,说:“再不赶紧,可就晚了!现在天凉,正好动手。”一人把她的双脚往膝盖上一架,伸出老筋遍布、鸡爪子一般的手,扯过白布,把她鲜嫩嫩的脚趾头一点点卷进去,直到露在外面的皮肤充血发红,又慢慢地变白,最后消失在布帛下面。
刚裹第一下,奉书便喊痛,想把两个老婆子踢走。可是她们却似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一般,一个狠狠按住她的双腿,一个压住她肩膀,力气大得不像五六十岁的老妪。其中一个是知道她的逃跑事迹的,瘪着嘴,一边用力,一边阴测测地笑道:“不缠出个玲珑小脚,只怕小姐明天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嘿嘿!”
奉书觉得不公平。她看到街上的三姑六婆、姑娘丫头,有不少都是甩着大脚走路的,凭什么偏偏自己要缠?不仅白天走路时变成了鸭子,就连晚上睡觉,脚掌也缠得紧紧的,火辣辣的难受,捂出的汗不得散发,隔着鞋子似乎都能闻到,撒了香粉,也不管用。
等文璧来了,她向他诉苦,拉扯着脚上的白布,说:“里面肯定已经烂掉了,不信你解开看!”
文璧却连忙制止,笑道:“不用看啦,没事的,体面人家的闺女都是这样过来的。谁让你耽误了几年呢?现在不苦一苦,以后可要后悔。”
“我……”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爹爹说过的,我可以不缠!”
文璧却像听到笑话一样,摸了摸她的头,“你思念爹爹,想入魔了吧?”
“我没有!他就是说过!当时他在军营里……”她一口气说着,却发现二叔并没在听。他似乎忘了自己在说什么,目光投向被她裱在墙上的那首《过零丁洋》,怔怔地看,忽而又转头向窗外,盯着几只燕子在对面的屋檐上筑巢。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叔?”
文璧似乎是下了好大决心,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想不想见你爹爹?”
奉书张大了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文璧又问了一遍,才心底一下子开出一朵花儿来,也忘了脚底的疼痛,跳起来一把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胸口,尖声欢叫起来:“想,想!他在哪儿?”
文璧的身子却是僵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还在崖山。”
她心里面热情的火焰被浇灭了些。她已经二十几天没听到“崖山”这个名字了。她猛然忆起来之前听到的一切,两山相对,严防死守,没有退路,没有退路……
她颤声问:“仗打过了?结果……怎么样?”
静了好久好久,她才听见两个字。
“输了。”
她不用看他的神情,单单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输的是哪一边。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消失,眼泪就一串串掉了下来,心中顿时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她慢慢放开二叔,呆呆地走了几步,却全然不知该走到哪里去。
文璧诉她,此刻崖山周围的海面上,依然漂浮着无数残桅断木,以及十几万具尸体,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些是战死的,有些是凿船自沉、投海殉国的。其中有一具孩童尸首,身穿黄衣,佩着玉玺。据被俘的宋兵说,他是被陆秀夫抱着跳进海里的。
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日,宋祚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