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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江湖人,出现在官府的悬赏布告上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见过无数古怪之事的贾无欺,此刻却被一张小小的布告绊住了脚步。
原因无它,布告上的那张脸,他认识。
非但认识,他敢打保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熟悉那张脸——
因为那张脸,真真切切就是他出现在震远镖局中时的模样。
然而此时此刻,这张脸却有了另一个主人,姓晏,名栖香,犯下采花之事,被官府高价悬赏。贾无欺庆幸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幸好是以真面目行走,否则当下不知会招来多少麻烦事。
这晏栖香的大名他也有所闻,江湖人称独步寻花,是出了名的采花大盗。只是晏栖香本人却最恨别人以“采花大盗”四字称呼他,他自称为寻花客,认为男女之事向来讲究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那些威逼恐吓粗暴行事的只配称作色中恶鬼。故而他‘采’过的花,不但不恨他,还对他情根深种,恨不得生死相随。只是花儿们甘心情愿,她们的家人却对晏栖香恨得咬牙切齿,采花大盗的恶名也是因此而起。
贾无欺有心会会这个特立独行的独步寻花,却不曾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情形和对方有了联系。他的目光落在悬赏金额上,正盘算着要不要先凭着那副面皮把赏金领了再说,就听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道——
“啧啧,原本以为这采花大盗怎么也是个小白脸,没想到长得很普通嘛……”
“嘘!小声些,可别叫聚宝钱庄的人听见了,他们现在可是听到采花这两个字就气得发狂!”
“怎么?莫非这次被采的,是聚宝钱庄的哪位女眷?”
“那可不,否则你看这赏金为何比平日翻了几翻?若不是聚宝钱庄暗中资助,官府哪有那么多闲钱!”
“要我说,这多行不义必自毙,聚宝钱庄若早些时候把这钱拿出来,说不定就不会有此等事发生了。”
原来这聚宝钱庄乃是沨城首屈一指的大钱庄,但庄主郝有财却十分抠门。原本他抠的是自家钱财,城中百姓也就随口挪揄两句,对他也并无怨气。但今春天气突变,原本风调雨顺的沨城提前进入了汛期,又遇上几场瓢泼大雨,本该贵如油的春雨让沨城一带陷入了严重的涝灾之中。不少百姓刚种下的庄稼被顷刻之间淹了个干干净净,地势较矮的房屋有的被失控的洪水冲塌,有的被滑坡的泥石压垮。一时间,城中挤满了流离失所的灾民,官府虽然开仓放粮,但究竟存粮有限,一层层向上通报又难解燃眉之急,便希望城中富庶的人家能够捐些粮食出来。
同为一城血脉,不少人家虽并不宽裕,但只要有余粮,都拿出来救济多日来颗粒未进的灾民。可偏偏就是这郝有财一家,不仅不捐粮,还紧闭大门,任谁去敲也不应答。有人偷偷去他家后院门口等着,发现就在无数百姓食不果腹的时候,他家的泔水桶里却充满了大鱼大肉,有的菜甚至一口未动就直接进了泔水桶。不少饥民听说之后,带着嗷嗷待哺的幼子跪在聚宝钱庄外,不停哀求郝有财赏一口粥吃,可郝有财不仅不理,还吩咐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拿着棍棒出来,骂骂咧咧地驱逐着灾民。
如此一来,民怨更甚。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眼,没过多久,就传出来聚宝钱庄被采花大盗光临的消息,官府随之贴出的布告似乎也暗示了此言非虚。
贾无欺听完此事的前因后果后,眼珠一转,心中有了一番计较。
是夜,月白风清,四下静悄。
一个黑影如同攀树的灵猴一般,顺着聚宝钱庄的外墙往上窜,几个起落之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高高的屋脊上。贾无欺屏住呼吸,伏低了身子,飞快地掠过几幢没有灯光的屋子,最后终于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上停住了脚步。
小心翼翼地移开几片砖瓦,贾无欺向屋中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锦袍的大白胖子正坐在案前,舔了舔手指后,满面笑容地一页页翻着账本。
不用猜,这人必是郝有财。
郝有财看着账本,一边翻,一边眉飞色舞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什么精彩万分的话本。翻完最后一页,他又十分妥帖地把账本每一页上的皱褶缕了又缕,最后才心满意足地合上账本,缓慢地站起身来。
“老爷,还不来就寝吗——”一个娇媚的女声从郝有财身后的罗帐中传来,话音未落,一根藕般雪白的手臂从帐中探出,涂着艳红丹蔻的手指轻轻在薄纱上轻抚着,带着说不尽的暗示意味。
郝有财一听,忙转过身,原本肥肿的双眼此刻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别急啊小乖乖,老爷我马上就来。”
“不就一个破账本,至于这么金贵么,放在这里明天再收,不是一样?”罗帐中的年轻女人很不开心地嘟囔道。
“这账本上记得可都是老爷我的身家性命,没了这些,老爷拿什么养你?”
女人嗤笑一声:“养?老爷你可别嫌我多嘴,今儿个去红粉斋选胭脂,人老板都说这聚宝钱庄怕快是不行了吧,否则如何连施粥的钱都拿不出来……”
郝有财重重一哼:“一帮刁民,懂个屁!老爷我的钱,可是要献给佛爷的,哪有功夫漏给这些小虾米打水漂玩。”
“我看不尽然吧。”女人声音慵懒道,“我可听说,那悬赏采花大盗的金额,可着实不小呢。”
郝有财闻言,面色一变,怒气冲冲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芊芊毕竟是我的女儿,如今她出了这种事,我不帮她,还能有谁帮她?如今这世道,谁不是见钱眼开,若不出高价,谁会主动去帮不相干的人?”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气来,粗喘了几声,才冷冷道,“你若觉得不舒服,也不必在庄中待着了,眼不见心不烦,你说呢?”
说罢,他抄起案上的账本,重重地摔门而去,充耳不闻屋中女人哀怨的挽留。
“这个郝有财,对他的女儿,倒是有情有义。”贾无欺心中暗忖道。
郝有财出了门,左穿右拐,推开了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偏房。贾无欺轻轻一跳,跃上屋脊,掀开瓦片朝内窥去。
这房内黑乎乎的一片,只有郝有财手中的灯烛闪着一点微光。随着他的走动,贾无欺渐渐看清了屋内的布置——空荡荡的一间房,除了正中一个大铁箱,什么都没有。大铁箱一共三层,零零总总挂了不下十把锁,郝有财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串,挨个解锁,最终才将铁箱的最下层打开。他拉出抽屉,将账本放入,又仔仔细细地把大大小小的锁重新挂上,这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吹灭灯烛,离开了房间。
他甫一离开,贾无欺就如游鱼一般,沿着屋前的柱子滑了下来。他左右一看无人,便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入。月光透过屋顶他有意留下的缝隙落入屋内,他借着这点点莹光摸索到了铁箱前。看到铁箱上挂满的铜锁,他挑了挑眉,伸手挨个把玩了一阵,面上居然露出了几分遗憾的神色。
“这锁设计得好没意思,就算挂上百个千个,也照样防不住人。”黑暗中,贾无欺指尖突然多出一根两寸左右的银针,说是银针,它的另一头却不是穿线孔,而是弯钩状。贾无欺将这细细的钩子探入锁内,轻轻一撬,只听“咔哒”一声,他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再看那沉甸甸的铜锁,已应声而开。
如此反复数次,贾无欺满面无聊地打开了最后一把铜锁。
“这铁箱中最好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否则……”贾无欺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拉开了三层抽屉。最下面的一层放着发黄的账本,上面俱写着“某年某月捐赠某寺庙多少银两”的字样,贾无欺翻了几页,颇觉无趣,便又扔了回去。中间一层,放着一个被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物件,贾无欺伸手一拿,不由咧嘴一笑,这熟悉的触感,不是银票还能有什么。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叠厚厚的银票,贾无欺毫不客气地把银票连带着牛皮纸塞入怀中,最后还十分好心地抽出了一张,放回了原来的抽屉中。
有了如此丰硕的收获,对最上层的抽屉贾无欺也无甚兴趣,只是略略一拉,往里瞟了一眼,似乎是张演傩戏的面具,或许是郝有财买来给家中小孩玩的。他正想拿出来看个清楚,就听见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
“捉贼啦!捉贼啦!别让他给跑了!”
原本黑漆漆的院落一下灯火通明,家丁们敲着锣四处奔走,不放过一处空隙。眼见门外的火光越来越亮,贾无欺连忙把铁箱重新锁上,身形一缩,就从方才在屋顶留下的缝隙中挤了出去。他匍匐在屋顶上,看着家丁越聚越多,本以为都是冲他而来,没想到这些人举着火把径自掠过这间偏房,纷纷朝后院涌去。
莫非除了他之外,还有人夜探钱庄?
贾无欺看热闹不嫌事大,十分好奇地在屋脊上尾随着家丁的步伐,进入了后院。只见后院荷塘边上,一人身着文士长袍,长身玉立,望着杀气腾腾的家丁拱手道:“在下并非什么窃贼,只是为了——”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刺啦”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火炬,瞬间便点燃了他脚下的草地。
这人生得面貌娟秀,双目幽深。他嘴唇薄削,微须掩口,嘴角上侧有一颗美人痣,让他笑起来显得分外多情。面对毫不客气的攻击,他也不慌不忙,略一闪身,就避了开去。
“这人身手倒是不错。”贾无欺歪头看了一阵,心道,“看他这样子,倒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应该不会被这帮家丁抓住。只是看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被冠上‘窃贼’的名号岂不冤枉?我就做件好事吧——”
想到这,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从怀中掏出那牛皮纸包裹,手腕微一用力,暗道一声:“着!”
那‘窃贼’应声被这飞来之物砸了个满怀,他猝不及防地捂住胸口,朝屋顶望去,只见到一双调皮的眼睛,眨眼之间,那双眼睛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