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梨花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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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可单薄的身子应着枪声轰然倒下,血如泉涌,染红了他胸前的衣服和他身下的一大片黄土地。

    姜默低着头,被冷汗濡湿的额发低垂下来,遮住了他一片血红的眼睛,他有些力竭地后退一步,手微微颤抖着收起枪别在腰间。

    许琛看着唐修似乎想扑到郭可身边,就作势扶了他一把,然后将指缝间夹着的一支注射器对准他颈部的血管,迅速地把里面的药液全部推了进去。

    唐修浑身剧烈颤栗着,捂着不断渗血的针孔,嘴唇大张着却只能发出一些嘶哑的毫无意义的呜咽。

    这是特制的能让人短暂失声的药水,他给唐修注射的剂量能让他至少三天说不了话。

    唐修眼睁睁地看着郭可被人抬走,他的胳膊却死死地被许琛钳制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姜默,拼命挣扎着想朝他的方向靠近一点,浑浊失焦的眼睛里失控地流出眼泪,从他脸上、口罩上的郭可胸膛里溅出来的血上淌过。

    梁岩点了根烟,厌恶地看着许琛手里的人:“这谁?”

    许琛温声回答:“一个暗恋姜默的哑巴小队医,刚刚我过来的时候,他也不管不顾地想跟着过来,想第一时间给姜默治伤呢。”

    “……真恶心,要真过来了还不知道怎么添乱,”梁岩骂骂咧咧地被自己的人抬走了,走之前还丢给姜默一包烟,“给你续命,别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姜默抬头看了唐修的方向一眼,但是大量失血让他头昏眼花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筋疲力尽地道:“让他回去吧,我没事。”

    他点了根梁岩给他的烟吸了一口,哑着嗓子问许琛:“姐夫,我一控制住郭可的堂哥就给你发信号了,你怎么没有回应?”

    许琛微微一怔:“什么时候?”

    “二十分钟前。”

    “啊,”许琛迟疑道,“那时候……正是这小队医在跟我纠缠来着,郭可又不管不顾地往这边跑,我安抚了小队医就跟着郭可过来了,可能是没顾上。”

    姜默身体一僵,随即将手中的烟狠狠地抛到地上,冲过去揪着唐修的衣领,强行将他站不直的身体拽起来,声嘶力竭咬牙切齿地道:“你闹什么……你闹什么!你知不知道接通了可能就不是这种结果!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闹什么!”

    唐修说不出话,也没有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灰白浑浊的眼睛里接连不断地淌着眼泪,大部分洇入了口罩里,有几滴混着血沉甸甸地落在姜默掐着他衣领的手背上。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摸索到姜默的胳膊,试着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

    姜默却没给他写完的机会,就用力甩开了他。

    唐修呜咽一声,被他的力道推得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他捂住脖颈,低头闷哑地咳嗽着,姜默的视线一直有些模糊,但还是看到他原本只沾着星星点点血迹的口罩上,此时染了一大片鲜红。

    他从失控的怒火中抽离出来一些,看着唐修戴着口罩捂着嘴一直咳嗽,血还是从他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渗出来。

    姜默愣怔片刻,就朝他迈开了一步。

    唐修还在止不住地咳嗽,却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

    姜默便停在了原地。

    唐修咳嗽着半跪下去,吃力地取下自己肩膀上跨着的医药包,在地上铺开一张干净崭新的白布,按顺序将一些外伤处理工具和用药在白布上整齐地摆放好。

    他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一直有血顺着他苍白的下颌往下淌,只是每次要滑落下去的时候他都很及时地抬手擦掉,没有让一滴血落到白布上面。

    “啊……”他摆完那些东西,抬头看着姜默,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

    “他应该是让你用这些处理一下伤口。”许琛在旁边轻声道。

    姜默眉头紧蹙着,没有应答,看着那个哑巴队医撑着膝盖扶着腰站起来,脊背却怎么也挺不直,就那样微微佝偻着,低着头缓缓地转过身去。——就连转身这样一个动作,他都踉跄了好几次,最终也还是没有站稳。

    许琛一个健步过去扶住他,回头对姜默道:“你看他不顺眼,我先带他走了。伤口让别的队医帮你处理一下。”

    唐修半昏迷着,灰白的脸上冷汗淋漓,已经虚弱得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许琛俯下身托着他苍白冰凉的后颈和膝窝,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瘦弱的身子抱了起来。

    —

    唐修再度清醒的时候,是在一间有些熟悉的病房里。

    肚子里有轻微的动静,他知道孩子还在。

    脸上覆着氧气面罩,新鲜干净的氧气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他却还是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喉咙里一片干涸,他想喝点水。

    左手扎着针在输液,他伸出右手,试着在床边摸索,摸到了调节杆,就吃力地把床摇起来一些,再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壶。

    他浑身上下都疼,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呼吸紊乱,冷汗浸湿了脊背。

    “卧槽,祖宗,你在干嘛,不会按铃吗?”这个声音也很熟悉,但是唐修疼得迷糊,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是谁,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身影,认出来她是慕如静。

    “阿静……”他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虽然只是轻微的气音,但好歹能说了,只是喉咙还很疼,就轻声细语地道,“你扶我起来……我自己来……”

    慕如静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倒了杯水,将他的氧气面罩扯下来一些,看到他唇瓣干裂得都开始出血——按理来说戴着氧气面罩不应该这样的。

    她叹了口气,决定用勺子喂他喝水,大概喝了一勺半,他就说摇摇头说够了,她有点想骂人,外头却又有人喊自己出去,有病人要打针。

    “等我会。”慕如静将水杯和勺子放下,起身匆匆忙忙地出去,过了五分钟再回来时,看到唐修在病床上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调整着回血的针管,床头柜上放着的刚刚还满满的水,几乎已经见底了。

    慕如静气道:“骗子啊你,刚刚不是说够了,背着我偷偷喝这么多?”

    唐修好像才意识到她回来了,抬头怔怔地看着她,迟钝地道:“对不起,我再帮你煮。”

    他要很努力地忍着疼才能平稳地说话,所以声音很轻。

    “……”慕如静被噎了一下,装作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试着像以往一样跟他交流,“现煮现喝,你想烫死我?”

    “不是这个意思,”唐修摇了摇头,“我挂完水,去给你买凉的,矿泉水可以吗?”

    他神色诚恳,浑浊的眼底也没有任何调侃的笑意,说完话之后就吃力地伸手去调快点滴速度。

    “别乱来,你心脏受不了,都咯血了心里没点数吗?一会拿检验报告给你看看?”慕如静拦住他,终于开始觉得慌乱,“唐修我跟你说,你别这样啊。孩子还在的,不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本来你状况就很差了。”

    唐修是被一个好看的男人送来的医院,因为有流产征兆小腹坠痛难忍,他当时下意识地想用力排挤去抵抗疼痛,她就差拿着喇叭在他耳边喊不能用力不能用力,他回过神来死死攥着床单忍着,指甲盖都掀了,才不至于伴着淤血把还没完全成型的孩子推出来。

    她真不知道唐修去了一趟西郊都经历了什么,被宣布停薪留职,弄了一身的伤还差点流产,正常人都不能这么折腾,更何况他一副破烂身体怀着孩子。但她也不敢问,他看起来短时间内是不能受什么刺激了。

    唐修听着她说,眼睫微微低垂着,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将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手指无意识地做着轻抚收紧的动作:“谢谢,我知道了。”

    慕如静想跟他多说几句话,但不停地有人在喊她的工号,她实在是忙得有些抽不开身,离开之前叮嘱了他一句:“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吧,没有人照顾你不行的。”

    “我知道了。”

    她走出病房之后,唐修握着手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血红的夕阳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把手机拿起来,按了姜默的电话号码,却一直放着,迟迟没有拨过去。

    身上一阵一阵地在疼,他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盖着被子也冷得嘴唇霜白,手指一直发颤,手机都握不太住。

    他好像听到手机响了,垂下眼睫去看,是家里的座机打来的。

    他摘下氧气面罩,接起电话,按了免提。

    “阿修?”那头响起来的是辛愿的声音。

    “嗯,妈妈。”唐修轻声答应。

    “刚听说了你停薪留职的事情,怎么回事?”

    唐修没有回答,离开氧气面罩,他的呼吸变得格外吃力,人也越来越疲倦,只是低垂着眼睫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认真地听着母亲的声音。

    迟迟没有听到唐修的回答,辛愿叹了口气:“你这个犟脾气,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唐修呼吸困难,眼里蒙着层雾,里面灰暗得看不到任何光点:“做错了很多事情,没有了。”

    “什么事情,我们能帮上忙吗?”

    “……”

    “你真的是,怎么就讲不听呢,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平时不注意言行伤到家人也就算了,家人终究会包容你,外人就不一样了啊。”

    “我以前……经常让你们难过吗?”

    辛愿无奈道:“不然呢?你以为蓁蓁从前黏你,现在不爱跟你说话,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心脏忽然绞缩成一团,有温热的液体从那里挤压出来,汹涌地顶到唐修的喉咙口,他颤抖地呼吸着,努力地吞咽下去,然后轻轻地说:“是这样啊……”

    “……你怎么还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辛愿有些无言地沉默了数秒,道,“蓁蓁怀孕反应比较大,吐得厉害,胃经常不舒服,这段时间我让她和柏书都来家里住了,你停薪留职的事情没解决,也可以回家里帮蓁蓁调理一下身体,顺便休息休息——今天能回来吗?”

    “可能要……过几天吧,”唐修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吃力地蹭了蹭渗进眼睛里的冷汗,可还是觉得眼睛很疼,像要流眼泪的样子,“你和爸爸,最近身体都还好吗?我过几天……”

    我过几天就回家照顾蓁蓁,也照顾你们,不要让自己太累了。

    他没把这句话说完,就闷哑地低咳一声,温热腥甜的液体就从口中渗出,浸在浅蓝色的枕头上。

    “妈妈,没、没事……”他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跟妈妈说没事,然后又反应过来没有人在问他有没有事,妈妈也看不到他。

    他仓促却也及时地改了口:“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这通电话里,他虽然已经尽量少说话,不要像以前那样总是冲动顶撞,但听妈妈说的话,好像他还是惹她生气伤心了。

    他很想听听家人的声音,说什么都好。

    如果可以……好好地说,像小时候给他讲故事那样,温柔轻缓地说每一个字,就更好了。

    是痴心妄想了。他想。

    人世间有太多覆水难收,所幸还有回忆和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