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泾阳坡 鬼魅制香厂(十)

白羽摘雕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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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准匆匆出发之前,交代下人们要给十娘子送饭,李府的厨娘特意准备了一份小米粥端进去,不到十分钟,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脸上写满了郁结。

    “怎么了?”慕瑶停下夹菜的筷子,询问那端着托盘站在屏风前发呆的厨娘。

    厨娘指指十娘子房间,压低声音:“敲门没人应,推了门一看,夫人背对我在床上躺着,帐子都没挂起来,看样子还没醒。”顿了顿,又有些愁苦,“这都躺了一天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她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满脸担忧地问,“老爷不在,几位方士见多识广,需不需要我去请个郎中……”

    “暂时不必。”慕瑶微微一笑,安抚道,“你先下去吧,过了今天,要是还没有好转,再去找郎中。”

    胖胖的厨娘没什么主意,“哎”了一声,端着托盘回了厨房,嘴里嘟囔着:“熬得烂烂的小米粥,可惜了呢……”

    楚楚坐在柳拂衣膝上,正在张口吃他喂的虾,忽然闭上了嘴。

    柳拂衣拿起手帕给她擦了擦嘴,柔和地问:“不吃了吗?”

    吃过药以后,楚楚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几乎看不出病色。她乖顺地任柳拂衣帮她擦干净嘴,望了他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楚楚,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慕瑶的语气有些紧张。

    慕瑶和柳拂衣两个人,一个抱着小女孩擦嘴,另一个拿着小勺时刻准备喂汤,配合默契,若不是凌妙妙知道内情,真的会以为他们二人是一对恩爱的年轻父母。

    凌妙妙扭过头,饶有兴趣观察慕声,见他长长的睫羽倾覆下来,正在端着碗认真吃饭,没对眼前场景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她有些失望地托腮仔细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盯出点端倪来,不料慕声忽然抬眼,两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处。

    少年被盯得有些难以下咽了,这才忍不住抬了眼,见她的眸颤了一下,像是被发现的小鹿,生动至极。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立即低下眼,扫视桌子上的几盘菜,似乎在飞速考虑要在哪一盘里夹一筷子,来堵她的嘴。

    凌妙妙已经能从他有些不对劲的动作中未卜先知,立即移开脸,警惕道:“我不要——”

    慕声手一抖,夹起来的胡萝卜块掉了下来,他抬头望她一眼,双眸黑沉沉,妙妙让他这样一看,嘴里的话立即拐了个弯,“……不要吃胡萝卜……吃鸡。”

    还配合地伸出了碗。

    慕声的神色不经意间放晴,转而夹了一块盐酥鸡,丢进她碗里,有些僵硬地别过脸:“吃你的饭,别到处乱看。”

    心里却在游神:兔子居然不吃胡萝卜,真令人惊奇。

    兔子动着三瓣嘴开口了:“我最讨厌胡萝卜了,尤其是煮熟的胡萝卜。”她边吃鸡边愤愤地盯着桌上的胡萝卜牛腩,仿佛看见了宿敌。

    那是自然,慕声心想,哪有兔子喜欢吃煮熟的萝卜。

    妙妙吃着吃着,想起来瞥一眼慕声的神色,发觉他低垂的眸中竟然带着隐约的笑意,心里顿时诧异万分。

    柳拂衣和慕瑶都在他面前演恩爱小夫妻了,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完了,黑莲花气出毛病了。

    “楚楚,是不是有话想对慕姐姐说?”慕瑶喂了半碗汤,楚楚喝得心不在焉,还喝呛了两回,黑亮的眼一直盯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楚楚犹豫了一下,用小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刷”地向上一拉,雪白的肚皮上鼓囊囊地贴着几个牛皮纸包,两只眼睛怯怯地盯着慕瑶的脸,似乎在观察她会不会生气。

    “……”慕瑶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语塞。

    半晌,柳拂衣又好气又好笑地把那几个纸包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上,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你故意把药藏起来了?”

    楚楚怯怯地点点头,似乎有点委屈,又有些懵懂:“我不想让爹爹去看十姨娘……”她想了想,眸中露出几丝恐惧,“昨天晚上十姨娘头昏,没有变漂亮姐姐的脸,爹爹要去看她,她就把脸藏在被子里,很凶地将爹爹骂走了。”

    因楚楚身体虚弱,可能发生危险,李准不放心假手他人,刻意将她的床安置在自己和十娘子房间里,中间只用屏风隔断。隔着屏风,年幼的楚楚屡次见到十娘子“变脸”,可能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慕瑶叹了口气,无奈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转眼已经到了傍晚。

    这一整天,十娘子一步也没有踏出房间,不吃不喝不说话,令主角团束手无策。

    按照先前的计划,他们应该在傍晚出门去探制香厂了。可是柳拂衣怀里还坐着一个说什么都不肯去休息的小女孩,犹自瞪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依偎着柳拂衣,小手还抓着他的衣襟,生怕她一睡着,便会被丢下和十娘子独处。

    李准不在,下人们拿不定主意,柳拂衣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她既已帮主角团贴上了符咒,就是正面与十娘子为敌,一旦被发现,后果难以预测。

    因为这个缘故,主角团也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李府。几人商议了一下,柳拂衣道:“这样吧,我们带着楚楚一起去……”

    慕瑶被楚楚晶亮亮的眼睛盯着,没有立即表示反对。

    反倒是慕声有些不情愿:“阿姐,路上艰险,她又有喘症,恐怕不太方便。”

    楚楚小嘴一撇,眼里委屈不堪,转头趴在了柳拂衣怀里:“我怕这个哥哥……”

    慕声冷笑一声扭过头,黑眸望着窗外,不再言语。

    慕瑶看了看楚楚瘦弱的脊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不妨事,路上我来照顾她。”

    楚楚立即坐直身子,揉揉困倦的眼睛,拍了拍巴掌:“太好了,我可以去遛弯了!”

    夜黑风高,一行四人带着楚楚,踏上了“遛弯”的险路。

    柳拂衣伸臂托着楚楚,慕瑶站在一旁,伸出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整理着小女孩披风的领子,月下荒草泛着银光,旁边是潺潺的溪流。

    这幅剪影温馨和谐,缱绻万分,简直像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

    相比之下,他们身后的慕声半隐没在黑暗中,心不在焉地踢着脚下石子,是孑然一身的夜旅人。

    微凉的夜露顺着植物的叶子流下来,“叭”地滴落在他手背上,弄得他满心凉意。他将叶子揪下来在指尖揉着,忍不住回头寻觅少女的身影。

    凌妙妙快走了两步跟上了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睛恰好看过来,夹袄上毛绒绒的领子衬着她红扑扑的脸,她伸出两掌,竟然在手上戴了一双线织起来的手套,活像是小老虎伸出两只宽厚的爪子:“慕声你看,我穿了秋天的袄子!”

    他低眸掩住眼底浮出的一丝暖意,低低应一声:“嗯。”

    凌妙妙非常失望:“你怎么这么蔫啊,是不是冻着了?”

    她拉开慕声的披风,抓住他的衣服角捏了几下,口中啧啧,“穿这么少,慕公子是买不起冬衣吗……”她麻利地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朝他挥一挥:“我爹爹给我织的,可暖和了。喏,你试试?”

    黑衣少年慢慢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别过头去,顿了许久才道:“……你自己戴着吧。”

    唉——凌妙妙呼出一口白气,有些惆怅地拍了拍手套。黑莲花好高冷。

    泾阳坡的夜晚很安静,天空如浓稠的墨汁倾倒,黑得纯粹而旷远,满天大大小小的星星泛着酸凉的冷光。在阴阳裂的作用下,秋虫停止长鸣,偶尔传来诡异的窸窣声,似乎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在树后扎堆谈笑。

    夜晚,蛰伏的妖物都出来透气了。好在楚楚已经在柳拂衣怀里睡着了,没听见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潺潺的水声靠近,偶尔伴随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冒出。走在前面的慕瑶和柳拂衣停了下来,眼前流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冷光,风吹动河边青草,沾湿了植物的半腰。

    又到了过暗河的时候。

    慕瑶打头阵开路,柳拂衣抱着楚楚紧随其后,他回头望了妙妙一眼,刚准备说什么,看到慕声早已自然地弯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风吹动他的发带,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不经意落在他黑亮的发上。

    光风霁月的柳大哥看到这一幕,欣慰地闭上了嘴,唇畔浮现了神秘的微笑。

    慕声的腰弯得自然,凌妙妙趴的更自然,熟练得就像骑自己的老伙计马驹,搂住他脖子一借力,慕声将她膝弯一托,就轻巧地背在了背上,迈腿哗啦啦踏入了暗河。

    水下饥饿的妖物被生人吸引,瞬间围拢过来。

    慕声无声无息地盯着水面,手中符纸不断地打入水中,角度刁钻,又准又狠,仿佛一条条梭子鱼,只是发出了轻微的噗嗤声,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

    他三心二意地打,还留着耳朵听背上的女孩说话。可凌妙妙今天异常安静,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开口。正在纳罕,就听见她说了在他背上的第一句话,还是一种格外惆怅的语气:“慕声,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过暗河呀?”

    少年的脸猛地一沉。

    凌妙妙感觉他的手臂瞬间收紧了些,格得她的大腿有些痛,不禁扭了两下,随即听到他应道:“你就这么想自己过河?”

    “其实我也懒得自己过河……”她弯了弯唇角,微凉的脸无意中贴住了他,嘟囔道,“但我觉得每次都让你背过河,好像挺麻烦你的。”

    她的裙摆悬在空中荡啊荡,裙角沾到了水,有时触碰到她的小腿,她都觉得冰冷刺骨,何况慕声两条腿直接泡在水里。

    “……”

    “慕姐姐也是女孩子,她能自己过河,那我也可以。”她玩着慕声的领子,顺嘴问道,“水是不是很凉?”

    慕声顿了许久才答:“……不凉。”

    那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自己过河?”

    他似乎不大喜欢这个棘手的问题,沉默半晌才找到了措词:“要等你学会用符纸。”

    “我会呀!”妙妙霎时激动起来,猛拍他后背,“柳大哥教过我口诀,我现在还记得呢,要不要我给你背一遍?”

    少年似乎有点恼了:“不要。”

    “那你给我点符纸,我试一试。”她还沉浸在兴奋中,开始拽慕声的袖子,“有没有剩下的,给我几张呗?”

    “没有。”他冷言冷语地答,扭头警告地看她一眼,黑眸沉沉,“别乱动。”

    “……你真小气。”妙妙愤怒地扭了一会儿,没得到什么回应,便无趣地趴在他背上不动弹了,一不折腾,便开始一阵阵犯困。

    她安静下来,便显出夜晚的寂寥,身旁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水中隐约传出的咕嘟嘟的气泡声。

    慕声走着,步子慢了下来,极轻地撒开一只手,从怀里抽出一沓澄黄的符纸。他垂下纤长的睫毛,单手点了一遍,反手无声地塞进她毛绒绒的袄子里。

    女孩儿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没有睁开,感觉到他的触碰,缩了一下,又软绵绵地贴上来,嘴里抱怨:“……别戳我。”

    他飞速抽回手去,重新捞起了她滑下的膝弯,睫毛颤得像蝴蝶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