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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潋认床,一晚上没睡好,天蒙蒙亮就起了床,推开门一看,见谢惊澜那屋亮着灯。夏侯潋端了杯茶水进去,只见谢惊澜坐在桌前捧着书卷,桌上的蜡烛快烧到了底。
这小子该不会读了一晚上没合眼吧?
夏侯潋猜得没错,谢惊澜坐了一晚上,以往他捡来的书要么缺页少角,要么被谢惊涛写了许多七扭八歪、狗屁不通的批注,这是他第一回拿到这么好的书卷。读了一夜,能读懂的就细细品味,读不懂的就生嚼硬背,硬是看完了大半本。
他饥渴得像一个久旱逢甘雨的穷人,恨不得把整本书囫囵吞下去。
夏侯潋没敢打扰他,悄悄出了门,从厨房里顺来一个托盘,端着托盘假装成做事的下人在府里头闲逛。
一个好刺客的首要任务是熟悉地形,规划出最好的刺杀和逃跑路线。
他小时候跟着娘亲下山,便追在娘亲后头勘察四周地形,虽然有伽蓝暗桩提供的地图,但街道沟渠、水井暗仓,娘亲每个都要亲自走一遍。
谢府大得很,夏侯潋走了好半天才摸到外墙,趁四周没人翻出墙外,刚落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嘴抱起来,夏侯潋扭头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段叔。
夏侯潋激动起来,一定是段叔来给他派任务了。
“小子,在里头没挨罚吧?瞧你这猴样,当了人家的小厮还不安分,爬上爬下的。”段数揣给他几个包子让他吃,自己点了杆烟,嘴巴一张吐出几个飘忽的烟圈来。
“叔,您快说我要刺杀谁,我保准杀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就你这熊样还杀人?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在里头安分点,别给我惹事儿,叔还有活儿,得去北直隶一趟。你娘去了西域,得大半年才回来,你在这好好的,有麻烦去找府里一个搬柴火的老头儿。”段叔塞给他几两银子,叮嘱道。
夏侯潋脑筋转过弯来了,怒道:“不是吧,您不是说我这回成了就给我挂牌子?敢情您是给我找了个地方晾着,让我别碍您的事儿!”
“挂什么牌子,跟妓院娘们儿似的,你以为给你挂上牌子你能落上好?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没近人家身就被片成肉脯了。”段叔戳他脑瓜子,“你这孩子,让你呆着是为你好,你以为干我们这行很容易?”
“我想成为我娘那样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刺客!”
段叔摇了摇头,看了夏侯潋半晌,叹气道:“你也大了,该给你说点实话。你知不知道你娘这一趟是去干什么?”
“刺杀西域大转轮王。我都知道,我看过他的文书,此人擅使机关毒术,旁门左道,一手开山刀舞得出神入化。可那又怎么样,落我娘手里,照样死得明明白白。”
“那你知不知道伽蓝派去两个刺客都折在此人手里?西域路远,风沙难测,情况不比中原。你娘虽刀术卓绝,这一去也是九死一生。”段叔难得地敛了玩笑的神气,一脸严肃,看得夏侯潋心里也忐忑起来,“这人命买卖,向来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多得是以一命换一命的刺客。我问问你,你在伽蓝可曾见过年纪超过四十岁的刺客?不是因为咱伽蓝不收年纪大的刺客,而是因为大多数人根本活不到那个年纪!”
“胡、胡说!我娘不一样,她二十岁就登上‘迦楼罗’之位,金刀门门主、朔北风雪刀传人,哪个人不是江湖一霸?遇见我娘,还不统统人头落地?”
“行行行,你娘厉害,我不跟你争了。反正你自己几斤几两重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你现在这刀法,砍砍山鸡野兔还行,兴许能对付对付老虎豹子什么的,刺杀就免了。叔跟你打赌,凭你这水平上杀场,保准活不过二十岁。你娘把你托付给我,你要是敢作死丢了小命,别想老子给你烧纸!”
段叔说完,戴上草帽,扛起墙边放着的货郎架子,转眼成了个走南闯北的卖货郎,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刺客。
夏侯潋看着他的背影,那是个肩宽体壮的汉子,粗布衫子掩不住他厚实虬结的肌肉,当他拿起刀,就是精悍绝强的伽蓝刺客。他曾经千里追杀当朝首辅,锦衣卫把客栈围得密不透风,第二天早上小二推开门却只看见一具无头尸体,无人知晓他如何潜入客栈又是如何取得首辅项上人头。
每个刺客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同样的结局——死于非命,埋骨荒野。
此刻他扛着货郎架子走在石板路上,大脚上的草鞋破了一个洞,漏出粗糙的大脚趾。不知怎的,夏侯潋竟然看出萧索的意味。
揣着怀里的银子,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夏侯潋笼着手,到西郊隆福寺街买了笔墨纸砚,他的手漏风,向来留不住钱,段叔刚给他的银子流水般花了出去,只剩下几块铜板。
回来的时候,看见谢府门前停了车马,他知道老爷已经回来了。他按原路回了秋梧院,把笔墨纸砚交给谢惊澜。
谢惊澜惊讶地说不话来,夏侯潋得意洋洋,等着他感动地流眼泪,却不想他一把抓住自己的手,疾言厉色地说:“你又是从哪儿偷的?这坏毛病你非改了不可!”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偷的?”夏侯潋正要反驳,又转念一想,笔墨纸砚买齐一套可费钱了,若说是买的,他又要解释他的钱从哪来的,只好垂头丧气地说道,“好吧,我就是偷的,那又怎么着?”
“你!”谢惊澜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侯潋翻了个白眼,道:“别担心啦,没人发现,不会连累你们,你安心用就是了。”
谢惊澜更气了,经过昨天夏侯潋冒险帮他窃书,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夏侯潋当成自己人了。他是担心夏侯潋被人抓住打断手,并非害怕被连累。他还没想到夏侯潋胆大包天,敢偷溜出府,只当他是在府里顺来的。大夫人蛇蝎心肠,尖酸刻薄,更是贪财吝啬,若是被她逮到,一顿鞭子炒肉定是逃不了的。
谢惊澜性子别扭,偏爱死鸭子嘴硬,关心人的肉麻话硬是说不出口,便气道:“是,我就是怕你连累我们!我们在府中本就举步维艰,若是因为你捅出篓子,我看你怎么收拾!这些东西我不会用的,不要再有下次!”
谢惊澜把笔墨纸砚收起来,藏在柜子底下,打定了主意要让它们蒙尘生灰,夏侯潋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不光心疼自己那几两银子,更是觉得心里难受,负气到院子里干活,两人谁也不理谁。
莲香忽然欢欢喜喜地跑进院子,嘴里大呼小叫:“少爷!少爷!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老爷刚刚在书房检查大少爷的功课,你猜他发现什么?”
不猜也知道,准是发现了夏侯潋放在他桌上的春宫图。
莲香等不及谢惊澜回答,自个儿先说了:“老爷竟然发现一本裹着《礼记》封皮的春宫图!这下可把老爷给气得不轻,亲自拿了戒鞭,把大少爷打得屁滚尿流,大夫人劝都不成。哈哈哈,这下大少爷没功夫来折腾咱们了,听说老爷足足打了半个时辰,大少爷怕是床都下不来。”
“……”
谢惊澜推开窗子,便见夏侯潋在水井旁边洗衣服,心里犹豫要不要去给他道歉。正纠结着,夏侯潋忽然举着一条亵裤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盯着谢惊澜。
谢惊澜见那亵裤甚是熟悉,忙转头打开柜子,见里头藏的亵裤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准是被兰姑姑收走了。
这时,夏侯潋万分讨打的语调悠悠地响起:“惊澜少爷,您昨晚这是尿裤子了?”
“夏侯潋,你给我闭嘴!”谢惊澜“砰”地一声关了窗。
谢惊澜足足三天没理夏侯潋,夏侯潋也不当回事儿,照样干自己的活儿,顺便把秋梧院边上的鸟窝掏了个遍。
他心里乐得很,谢惊澜也是个假正经,看吧,不过瞄了几眼春宫图,这小心思就活泛起来了。这个小秘密藏在他心里,每当谢惊澜摆脸子闹脾气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拿出来取笑一番,再加上他天生心大没个边儿,面对谢惊澜的臭脾气也能应付自如。
对于谢惊澜的禀性,他自认为已经摸了个清楚。
这家伙就是大小姐脾气,凡事不能惯着,越惯越矫情。
首先,他有令人发指的洁癖,衣服必须浆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污渍都不能有,碗筷必须洗刷得能照见人影儿,不洗个四五遍不过关。其次,这丫的吃饱了没事干,竟然还管他夏侯潋吃饭吧唧嘴,饭前不洗手,饭后不漱口。
夏侯潋吊儿郎当惯了,往日在山上哪有这么多规矩?况且他是男儿家,大丈夫不拘小节,成天管自己穿得整不整洁吃得干不干净,那叫做婆婆妈妈。他理解不了谢惊澜心中对于世家君子芝兰玉树的追求,只觉得他纯属没事找事,是个天生的事儿精。
可谁叫他只是个仆役呢?还是惊澜小姐的专属仆役,明知不能惯着也得惯着。夏侯潋总结经验,将来娶媳妇儿肯定不能娶谢惊澜这样的。
不理夏侯潋的第三天,谢惊澜吃过晚饭,照常回里屋看书。翻开书卷,里头赫然躺着一朵黄澄澄的小花儿,衬着泛黄的书页煞是好看。
“喜欢不?”窗户外面探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谢惊澜拾起小花儿,一脸嫌弃地说:“都被压扁了,丑死了。”
“哎呀呀,这可是人家走了好长的路,花了好大的心思,千挑万选选出来的,这朵小花儿就代表了我对你的心啊,惊澜少爷!”夏侯潋作出委屈的模样,道。
谢惊澜看他矫揉造作的模样,只觉得伤眼伤心又伤肝,撇过头不看他。
“跟你说正事儿,老爷这回不光自己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你应该听过,戴圣言,知道吧。”
谢惊澜翻开书卷,漫不经心地回道:“嗯,知道。他是爹的老师,岐元二十八年的状元,选入庶吉士,官至鸿胪寺卿,桃李满天下,被誉为翰林座师。”
“那可不,鸿胪寺卿是正四品,比你那个假正经的爹出息多了。”夏侯潋从窗户翻进来,“他要收个徒弟,明儿会在揽芳阁挨个考查谢家子弟的学问。少爷,这可是个好机会,咱们得想法子混进去。”
谢惊澜本想训斥夏侯潋翻窗进屋的逾矩之举,听到戴圣言要收徒,登时睁大双眼。戴圣言向来爱才,不惜提前致仕,给后起之秀让出一头之地。若是能拜他为师,谢惊澜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可他又忧虑道:“我没上过正经学,只听了几耳朵夫子讲课而已,书也没有全部看完。我能行吗?而且,我偷学之事东窗事发,大夫人想必早有防备之心,只怕我根本见不到戴先生的面。”
夏侯潋一把揽住谢惊澜的肩膀,笑道:“管他行不行的,咱们去试一试,试一试又不会少块肉。至于那个大夫人,小爷自有办法对付她。”
谢惊澜看夏侯潋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心生疑窦:“夏侯潋,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尽心尽力地帮我?”
小爷我心善呗!夏侯潋不假思索,正要脱口而出,转头一见谢惊澜认真看着自己,睫毛羽翼一般轻轻颤动,脸颊白若细瓷。
夏侯潋活了十二年,还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嘴巴一咧,笑道:“谁叫我家惊澜少爷生得如此美貌,我见犹怜,让人一瞧就心醉神迷啊!我夏侯潋甘心为您上刀山,下火海!”
“……”
谢惊澜扶额,他就不该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