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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
在我家里,至今还摆放着一个黑色的、老旧的随身听。随身听有四个按键,一个快进一个快退,一个播放一个停止。需要上两节五号电池,不过常常会因为电池电量不够而发出一阵销魂的呻吟声。此外我还有一大堆很久没听过的磁带。当数码产品开始疯狂的更新换代的时候,这些老旧的东西似乎已经应该退出舞台,进入橱柜当作纪念品,或是被丢弃进垃圾堆,然后回收,变成别的东西,再度发挥价值。
我算是一个喜欢听音乐的人,从最早开始进入中学,学习英语,我就去买了一盘迈克尔杰克逊的卡带,虽然听不懂但是深爱那种独特的节奏。后来开始听BEYOND,不得不说的是,他们四位就是我的粤语老师。此外,当时的李玟也是我的最爱之一。而我众多的卡带当中,有一盘王菲的精选带子,那盘带子是我在1998年年底买的,包括那个黑色的随身听也是。而买了以后不久,就迎来了我从小到大,没在父母身边过的第一个春节。
1998年一整年,大街小巷到处都放着一首歌,来吧,来吧,相约酒吧。我当时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要相约酒吧呢?难道他不知道我当时还未成年吗?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认识了封面上那个脸蛋涂的红红的王菲。甚至在那一年的年底,我在昆明滇池边上的一个小跳蚤市场里,买了这个随身听和这盘卡带。
那天难得师父心情很好,他告诉我说,云南的山茶花开了,刚刚开始开花,虽然还没到盛放的季节,但是也非常漂亮了。于是那天,他主动要我放下所有的功课,陪他一起赏花。
那时候的我,顶着当年黄家驹式的中分,而在那个年头,中分是红色电影里汉奸的标准配置。不过从没有人喊我汉奸,起码没有当面这么喊过,我想那一定跟长相有很大的关系。当年的我,青涩无知,甚至还对鬼神一说抱有强烈的怀疑。师父虽然收下了我,也因为我自己悟性的关系,顶多带着我见见世面,以自己的方式来扭转我根深蒂固的世界观,而我却更加觉得这是一种游戏,一种体验不同生活的方式。
虽然当时还没满18岁,但是中国对于喝酒是没有年龄限制的。而我的酒瘾是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一群坏朋友习上的,师父到小卖店里买了6罐听装啤酒,跟我说四罐是他的,两罐是我的,海埂公园当时还要门票,但是那点小钱对师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于是我们沿着公园的堤坝上,一路赏花,一路聊天。师父和我的岁数相差好几十岁,且又是师徒关系,所以师父跟我说话的口气大多带着引导和诫训,他是个严师,尽管有时候也挺不正经的开玩笑,我当时并没指望真能跟着师父学到什么天大的本领,只是换个方式生活。没有父母的责骂,没有老师的讥讽,没有同学的畏惧,没有社会小青年的勾搭,虽然走偏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十分享受。
那天在路上,我跟师父聊了很多。师父在我当初入门的时候,并没用很深切地去了解我的过去,也许就是在等着这一天师徒间彼此坦然地说出来,我和师父聊了很多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情,也许在很多长辈看来,这叫做顽劣,可在我师父看来,他认为这是每个小孩成长都会遇到的问题,也许我的个性,张扬跋扈,相对于那些坐在写字楼办公室里的人来说,更适合这项边缘化的工作。当然师父也跟我说了很多他一辈子得意的事情,不过本来融洽的氛围,却被我的一个愚蠢的问题给破坏了。
算是破坏吧,起码在说完这件事以后,师父开始变得黯然,酒也很快就喝光了。
这件事就起因在于一株山茶花。因为当我看到堤岸边上,有一颗花蕾颜色比起其他山茶花更加粉红一点的花的时候,我问师父,我说这棵树好特别呀,周围的话都是白里有点粉红,但是这个却是红得有些发白了。而且树干也要粗壮一些,看上去不像是同一批种植的。师父听后笑呵呵地说,这就是当时杨瞎子在车站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你身上的一个特质。你很会观察,而且你常常能够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角度,或是不容易被引起注意的地方。刚刚路过的时候我就在想,你能不能发现这棵树的不同之处,果然还是被你看到了。你说得没错,因为这棵山茶树和周围的不同,它并不是云南土生土长的山茶树,而是其他品种,所以它要比其他的稍微成熟得早大约半个月的时间。而这颗山茶树,是1959年我回到昆明后,和一个老朋友一起种下的。山茶树是油性植物,比较长青,当时海埂公园还没有修建,周围老百姓都喜欢到这里来游玩,甚至还有渔船在打渔。整个昆明,也就属这里最为山清水秀了,所以我和我那朋友种下这棵树,代表我们的友情长青,就如这棵树一样。
接着师父摇摇头说,可惜了,一个大鬼师,出身富贵,本来应该世袭他们部族的土司地位,却自己放弃了,将其禅让给了自己的兄弟,而自己却开始游历山水,深入民间。他们的部族正统的如今这年头剩下不到500人,而当年还是好几千人,散落在各个地方。而我这个老朋友在现在玉溪市附近的一个老村子里,寻访族人的时候,遇到当地的祭司。惊叹其玄妙之处,后来拜他为师,凭着过人的天赋,很快就成长起来,在当地,是一位名声赫赫的大鬼师。不过好人命不长,60年代的时候,海埂公园落成,他也就去世了。
我当时很疑惑,我问师父,鬼师是个什么玩意啊?还有,土司又是什么东西,怎么还有禅让这些啊,师父你能不能讲点我能听懂的话啊。
师父看着我,也许是从我天真无邪的眼神里看出我是真不知道,而不是明知故问。师父说,当初你来云南之前,你对云南最大的印象是什么?我说云贵高原啊,地理书上写了,云南还是一个少数民族地区啊,有很多少数民族在这里生活。不过我怎么就没常常看到呢?街上偶尔看见几个苗族老太太,在卖银……饰品。
师父问我说,那你觉得云南的少数民族,你能知道的有哪些?我回答师父说,苗族、土家族、彝族、布依族,还有很多我喊不出名字来,但是我知道这里的少数民族很多。师父说,其实在昆明大街上,你能看到的大约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人,都是少数民族。只不过他们现在穿汉族的衣服,说汉人的话,也是因为很多民族其实没有自己的官方语言和文字,逐渐被汉化了。
我点点头,师父接着说,而你刚刚提到的那几个民族,其实是云南众多民族的一部分组成而已。例如土家族,他们的发源地并非在云南,而是在贵州湖北等地方,云南的土家族,绝大部分都是几百几千年前,从各地迁徙过来的。或是因为部族迁址,或是因为躲避战乱,总之原因很多,最终在云南定居,生息繁衍。而你师父我,就是个土家人。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民族,土家族。这也使得我对这个民族好感倍增,也因为师父的关系,我深爱上了土家酱饼这种销魂的食物。师父对我说,而我刚刚跟你提到的我的那位好朋友,他姓名那(nuo),他也是个少数民族,但是因为根源的关系,国家把他们这一族,划分到了彝族里面,追根溯源的话,彝族不过是他们正统种族的一派分支。
师父说这些的时候,强烈的引起了我的兴趣。谁叫我从小到大,就属地理和语文学得最好。师父告诉我说,云南境内,北至如今昭通和武定一带,南到红河一带,在战国时期,是个独立的国家。叫做滇国,古滇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商朝,而古滇国的民族,叫做“滇族”,如今这个民族已经不独立存在了,而滇族,则是古彝族的先祖。
我惊呼,滇族,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师父说,不光是你,当初我和他认识的时候,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民族呢。现今纯正彝族的大部分习惯,都是承袭的古滇族。而古滇族当初的王国,又分为很多类似我们汉族的诸侯国,就是由一个领袖的很多子孙分别统领的部族,而部族的首领,就叫做土司。土司在他们民族里,是世袭的爵位,传长子。那师父就是他们部族的长子,而后来离家拜师,最终成长成一个大鬼师。
我问师父,鬼师就是抓鬼的师父吗?师父说,当初他也这么认为,可是鬼师虽然有个鬼字,却跟鬼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他们主要是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还有就是一些民间的祭法,通过和他们的神明做交易,来换取出入平安,家庭和睦等。云南气候比较适宜居住,但是蚊虫蛇兽也多,所以也很多奇怪的疾病。虽然现在的医学对大部分疾病都有了定义,但是在治疗起来却很麻烦。古滇族的祭司就能够通过简单的祭祀以及独到的咒语,将人体的疾病对应到天地万物交互更替里,寻找解决途径,往往比医学更快,但是却没人说得出是因为什么。
师父说,师父和他的认识也是因为当初去了他们的村子,两人一见如故,相互交流,结为好友,师父也从他的手里学到不少实用的技巧。师父告诉我说,我们属于民间小派,本来有没有名字都不重要,也没人会请我们去交流之类的。但是我们的正名叫做四相道,四相并非道教里的四象,我们所谓的四相是天相,地相,兽相,鬼相。我问师父,那为什么没有人相?师父笑了,他说,因为人是会说谎的,相由心生,心里都在说谎了,面子上自然也是虚伪的。我们是人,我们把自己排除在外,而天地兽鬼,虽然与我们并存与同一个世界里,但是它们却比我们人类更纯粹,它们几乎不会说谎,就算是偶有欺诈的行为,也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但是我们人类,欺骗却是为了欲望和目的。
师父总能用这些简单的道理,让我明白,虽然作为人,却一定要做坦荡之人。不说对得起天地,起码对得起兽鬼。
师父说,而我们四相道的道字,则是因为我们这一脉如果追根溯源,确实是属于道家。不过几百年的发展下来,我们身上的本领,却远远不止道家一派。江湖上熟悉我们的人,称我们为地巫,这个地字具体指什么现在已经没人说得清了,大概是说的各个地方的意思。而巫则是每一个民族古时候都会存在的职业,包括那些少数民族,部落里总有个“巫”,那师父就是个巫,不过我们四相道却巫得不怎么正宗,因为我们的师父师祖们,不断的收集一些民间稀奇古怪的方子和法术,从而整合为一个另类的派别。而我们现在,主要还是承袭了当年十三经里,“书禁”这一脉,土方土技或许不如他人,但是驱邪捉鬼,我们还算牛逼。
我知道我们是四相道,我却在那之前,从不知道四相道的由来,更没人跟我这么仔细的分析过我们的师承何脉等,我只知道我们的祖师爷,就是师父家墙上那幅画上的人,那个人长相凶狠,还有两个羊角,他的名字叫做蚩尤。
当初我问过师父,这个人为什么头上有角。师父告诉我说,传说中,盘古开天,但是后来却灾祸连连,后来有个人头蛇神的女人,她用彩石补天,她叫做女娲。而女娲的哥哥,也是个人首蛇身的人,他叫做伏羲。而他是中华文化的师祖。天地太平以后,伏羲将自己的两大心血,太平经传给了黄帝,祝由术传给了蚩尤。
师父接着说,伏羲的太平经和祝由术,分别来源于天和地,黄帝秉承了太平经后,与炎帝发生了战争并且战胜了炎帝,后来又发起了对蚩尤的战争,最终蚩尤死掉了,自己的部落也纳入了黄帝的麾下。但是庆幸的是,太平经和祝由术都传承了下来,是后来中国道派的宝典,道家太极八卦空前绝后,一个小小的图形能够解释万物万生,非常玄妙。而祝由术就相对倒霉了许多,很多后世的道人,觉得祝由术也应当发扬光大,却始终无法掌握起属“地”的要领,真正正统且完整的祝由术,不复存在。而祝由,也在不断的分化和被统一的过程中,融合了很多地方性的偏方窍门,如果道派称之为“道”的话,我们就叫做“巫”。
师父说,“巫”字,上下各一横,分表天与地。而中间是人,有一竖联通天地,表字是能通天晓地的人。这种说法,夸大了,我们没那么了不起,无非比常人多懂点皮毛,既然能力比老百姓大一些,我们的责任也就大一些。千百年来,无论哪家,都不能当不吃饭的将士,所以我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拿钱了,就要把事情给做好,不说对得起天地,至少要对得起别人的嘱托。
师父喝了一口酒,然后看着我。而我正在努力消化师父跟我说的这些。
师父接着跟我说,那位古滇族的那师父,虽然已经去世,但是他也有子孙。我虽是他的故友,但是我和他的后人却从不来往,至少这10年来是这样。我问师父,这是为什么呢?按理说你是他后人的长辈,又算是同道,怎么这么没礼貌呢?师父叹了口气说,这其中缘由,是因为一把扇子。而他自己却只在几十年前看到过这把扇子一次,还是当年那师父给他看的。两家再无来往,是因为他们认为我觊觎他们的扇子,虽然那师父的手艺算得上没有后起之秀,子孙都干别的事去了,懂得不多,那把扇子就是他们维护家族荣耀的宝贝,因为一场缘故,他们认为我想要抢夺他们的扇子,从此闭门,不在与我联系。
师父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下来。眼睛望着滇池远方,我不敢轻易去打扰他。隔了一会,他喝了一口酒,转头对我说,这件事情,上一次说出来,还是10年以前。而你知道师父朋友虽多,但是身边却没人陪伴。在你之前,上一个知道这个故事的,就是你的师姐。
师姐?师父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我有个师姐?师父说,说也罢,不说也罢,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10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我带着你世界来这里赏花散步。她也发现了这颗茶树,我也欣然给她讲了这个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却成了她一辈子的转折。所以今天讲给你听,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我伸手拉着师父的臂弯说,师父你放心吧,我胆子小,我不会乱来的。你能再跟我说点关于师姐的事情吗?我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她。
师父没有理我,只是两眼茫然地望着滇池,然后黯然地说,对啊,你师姐,师姐……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