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第四册》(5)

李诣凡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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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身

    黄婆婆岁数已经不小了,虽说她是我认识的下阴师父里最牛的一个,但是我也能很明显的察觉到她目前的精力已经不允许她过度的替人走阴了。以前黄婆婆能够阴下去看到一个人的将来和运势,甚至可以精确到那一年前后会有灾,哪一年前后会发财等等,早在90年代到2000年前后,来找她走阴的富商和官员太多,以至于她家楼下那条小马路上,常常排满了各种豪车,那都是来寻她帮忙的。但是现在她看得似乎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神准了。不过看以往的事情,她依旧是独领风骚,虽说常常给出的结论都是模棱两可的,但是已经是非常难得,且非常有参考性的信息了。

    我给黄婆婆打了电话以后,她让我带着莽子去找她。因为无法了解到这个老奶奶的生辰八字,所以让黄婆婆直接下去找她本人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透过莽子的八字下去看看最近身边是否缠着什么东西,如果有,那么再接着打探下去,这比我和他坐在快餐店里瞎猜好得多。于是当下我们就开车去了黄婆婆的家。

    黄婆婆的那栋房子,毗邻马路边,附近没有划线停车的地方,车库又要跑很远,于是我也冒着危险把车停在了附近一个公园一侧的小巷子里,他们的那栋楼也难逃被划入拆迁的范围里。黄婆婆的家我以前说过,一进门就能闻到很怪的味道,我先前闻过别人燃烧鸦片的味道,和黄婆婆家里的感觉有几分相似,进门后一派红色的灯光,墙上除了挂了符和红绸缎以外,还挂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黄婆婆问话的地方就是她家进屋的那个“客厅”,有一张正方形的桌子,桌子上随时都放了一坛泡酒,她好几口酒,我是知道的,但是年年给她送的那些高档酒她却从来不喝,几十年下来,只喝自己泡的酒。她也跟我解释过缘由,因为酒里面有许多药材,她告诉我,这些东西泡酒喝,即便是不醉人,也会让她的神志停留在一个固定的状态,这样走阴才走得准确,而每个人拿捏的点是不同的,兴许只是黄婆婆有这么一个独特的癖好罢了。她桌子上的那台老旧的收音机也是她常常听广播和放佛教音乐的法宝,不过后来因为她家房子拆迁,我帮她搬家途中死皮赖脸的要了过来,之后被我放在了自己开的酒吧里。

    黄婆婆见到我和莽子以后,就把莽子拉到灯光下仔细打量,面色凝重,说他应该早点来找她的。黄婆婆接着转头对我说,你看这孩子的眉心有团黑气,这向来都是霉运和大灾的前兆。你怎么不早点带他来找我呢?我很无语,我对黄婆婆说,姑婆(我一直这么喊她)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住,我不会看相更看不到他眉心带黑气,而且你别这么凝重嘛,待会吓到人家就不好了。

    接着黄婆婆让莽子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父母的姓名写在纸上,她开始拿着纸一遍一遍地念着,接着取来香,给观音拜拜了以后,就走到她的牛角卦前面,起卦,丢卦,看卦。然后再度眉头一紧,说今天看不了,这卦很凶,今天下去,我都不一定回得来了。

    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装得很神秘,因为毕竟我实在不懂她这一套。但是我心想也确实没有理由让一个老人为了我的事去冒险,于是我告诉莽子,今天晚上你去我家里住,明天我们再过来。不过黄婆婆先前说的黑气和凶卦的确把莽子给吓到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好像离死不远了,在我拉他的时候,他还微微发抖。没有办法,看样子今天晚上要他睡得着几乎是不可能了,而且即便是在我家里,我也实在没把握说一定就保险。因为从莽子告诉我的情况来看,加上我罗盘测车票的盘相来说,那个老奶奶的鬼魂即便是存在,也一定不是个凶鬼,但是为什么到了黄婆婆这里,却突然变得非常凶险了呢?我看莽子实在是没有心情跟我回去,回去也无法入睡,我便荒唐的决定,走吧,咱俩去网吧玩个通宵。

    这的确很荒唐,在那之前,我只有在还在念书的时候偷偷跑出校园夜不归宿,然后在一个小小的录像厅里面看了一整个晚上的香港电影,只为了在夜深后,录像厅老板能够拿出点刺激的硬货来,此外我除了工作的关系需要熬夜,就没有再到外面纯粹的玩一个通宵,更不要说是网吧了。也正是因为那一晚去了网吧,我学会了使用快播这种好东西。

    那一晚,相安无事。需要说明的是,莽子在火车上遇到鬼,是因为火车的地板和我们脚下的大地并不是相连的,所谓的“接地气”,就是指的头顶天脚踏地,这样的人,才能有一身正气。而在城市里,我们随时都是脚踩着大地的。一天分成十二个时辰,在午时起到子时之间,一天中的阳气呈现一个逐渐下降的趋势,相应的阴气就上升,从子时到午时之间,则阴气下降阳气上升,也就是说,按常理来看,绝大部分撞鬼的经历都发生在中午和到午夜期间,但是也有少数会出现在子夜以后,这种鬼魂大多是因为受到了惊扰或是被人恶意安排而出现,所以那一晚,其实过了子时以后,身在网吧里,加上我还在身边,莽子应该是非常安全的,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我担心我越说他越害怕。

    既然在大渡口待了一夜,那么早饭自然毫无疑问的是掰哥牛肉面,牛肉混杂着牛筋,嘴里再生嚼一个大蒜,每一根面条都沾满了牛肉的酱汁,简直是幸福的一天最好的开始。

    黄婆婆已经早就在家里等着我们了,在我们去之前,她先替莽子起了一卦,得知安全后,把莽子带到里屋,一般来说她的里屋是不让我进去的,不管跟她有多熟。但是这次她没有拦着我,只是吩咐她的那些善信们,在她走阴的过程里,不断地在外屋挂红,我曾经问过她什么叫挂红,她说就是一边念经,一边在屋子里挂上红绳和红丝绸,这样是表达他们作为佛家弟子对佛的敬意,也祈求佛保佑她们下去后还能安全走上来,挂红就是给自己指路,别迷路了回不来。在她给莽子走阴的过程就不细说了,大约两个小时以后,黄婆婆才醒了过来,喝了点她特制的茶,然后让莽子在屋里坐着,然后把我拉到外边,对我说,我看了,情况有些复杂,你确定这件事你要管吗?

    我看黄婆婆神色不大对,汗水都还挂在脸上,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告诉我,她拿着莽子的八字下去以后,就直接找到了她口中的“元神”,我并不知道“元神”是个什么东西,看她那意思,大概就是莽子的“阴身”吧。很久以后我才从她口中得知,所谓的元神,就是一个生命存在的本体,不管是人还是畜生,是花草还是树木,只要是存在过的生命,都有一个永不摧毁的本体存在。由于天资有限,所以在我理解来看,大概就是电脑主机和硬盘的关系似的。主机坏了,买新的或者修都行,只要硬盘还没坏,信息就还存在,大概是如此吧。

    黄婆婆说,莽子的身边现在起码跟着四个阴人,其中有一个一直是在保护他,我说,那可能是他的母亲,因为我知道莽子的母亲在他年幼的时候就去世了,黄婆婆接着说,另外三个,有个老太婆,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我告诉黄婆婆,那个老太婆八成就是莽子帮忙的那个想回家的老奶奶,黄婆婆点点头,因为她估计也是这么回事,但是她接下来告诉我,另外两个,一男一女,男的很顾着那个老太婆,应该就是老太婆死掉的儿子,但是那个女的……我看她有些为难,就对黄婆婆说,你放心说吧,没事的。她犹豫了一会才说,那个女的手拴着狗尾草,头是裂开的,双脚是并拢并且被狗尾草拴住的,屁股那里吊了一把剪刀。

    我一听,鸡皮疙瘩又起来了,狗尾草,一种最为常见的野草,一般在夏季才会长出来,而当下的季节还没有立春,而且用狗尾草栓鬼魂手脚,屁股上吊铁器的,一般是惨死后的鬼魂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就被人给收了去,替那些人在阴间办事的“阴卒”,头裂开的女鬼,应该是死于车祸或是严重意外,而在意外发生后很短的时间里就被人收了鬼魂去,就很难保证这场意外就真的是意外了。

    按照黄婆婆的说法,莽子既有可能是被随机挑选的一个受害对象,也有可能是故意选择的他。如果只是挑选了他来作为被害人,那么害他的人一定和莽子有很深的过节矛盾,或者是跟莽子的家族有难以磨灭的仇恨。否则怎么会有人来算计一个小小的保安,而就莽子以往跟我的交流中我不难看出,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残疾人,而且基本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如果要欺负这样的一个残疾人,实在是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只需要略施小计就能够让莽子全家从此跌落到深渊里再难翻身,因为请阴卒这事不是一般人能够干得下来的,干这个的人一定是懂行的,而且说不定道行还不浅。而代价也是非常巨大的,除非施害的一方有其他的阴人代为承受这种害人的罪责,他们才会有恃无恐。想来想去,也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挑选莽子这样的一个生活在一个社会角落里的小角色。

    黄婆婆对我说,她也觉得在她看到的情况来说,费这么大劲来随机寻找一个人来加害,估计可能性不大。

    我心想,如果故意选择了他,难道是知道莽子认识我吗?心里突然一凉,冷汗阵阵冒起。心中突然蹦出了那三个字:

    刹无道!

    完了,这下完了。

    于是我顶着发麻的头皮,对黄婆婆说,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黄婆婆听我这么说,倒是没有先答应我。不过根据我和她多年的相识,她又是我的老前辈,当我就当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样,所以看见我有难,不需要说明她也一定会帮我的。

    我心里还是不敢肯定,但是我估计八成就是刹无道的人。自打那一年得罪了他们之后,起初我始终是提心吊胆的。毕竟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是他们的对手,连司徒老前辈都要卖他们几分面子,甚至在当初为了我的关系,言语和行为上还有点开罪,若提到道行,黄婆婆跟司徒分别属于不同的派别,把他们俩摆在一起做比较,实则是不合适的。司徒是赚大钱的人,他靠着自己高深的道法,已经在这个行当里混迹了几十年,失手固然有过,但是那都是猜测,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遇到过挫折。不过就上次司徒帮我忙那次来看,他对刹无道那帮人,还是心里有所忌惮的。帮助我大概也是看在我师父的面上,而且他的原则也是不允许他对恶势力卑躬屈膝。而黄婆婆则不一样,她不抓鬼,她身为佛家人,对待一切都怀有慈悲,包括坏人和鬼,她的方式始终是劝诫,最激烈的方式,也不过是加以制约罢了。所以每次我拜托她替我走阴,我都始终感觉是欠了她的一样。她是我跟灵异界沟通和了解真相的一把钥匙,而且仅此一把,所以她对我的珍贵,远比我对于她来说珍贵得多。

    作为我个人来说,虽然还无法肯定这次的事件是冲着我来的,但是我也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心中怀着一线希望,期盼那是一个恶意的行内人,真是随机挑选了莽子这么一个受害者。而我也不敢贸然说刹无道的人就全是恶势力,毕竟在那次以后我对他们也进行了一些了解和打听,我得知他们当中其实还是有不少人是归隐于市,从此表面上当了个老老实实的百姓,其实暗地里还是在用自己的能力来帮助身边的一些苦难群众。靠着玄术不择手段敛财的人,只是一小部分人,因为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学了这么久,如果不变成钱,似乎是浪费了,而且在这个没有安全感的社会,人人都很自私,当你无私地对待他人的时候,永远想不到有谁会受了你的恩惠还在背后插你一刀。他们会变成这样,说实在的,也不能全怪他们。一个丧失了信仰的年代,凭什么能信誓旦旦地要求别人去无谓追求一些面子上无法办到的事情?

    黄婆婆对我说,你先不要着急,先把那小伙子的事情处理了再说吧。我心想也是,不管这次的结果怎么样,我无法预估和判断,但是莽子有求于我,我也答应了人家,起码得先帮助别人把事情解决了才是。于是我跟着黄婆婆回到屋里,她也把莽子从里屋叫到了外面,告诉了他大致情况是怎样,但是她并没有告诉莽子他的身边跟着四个阴人的事实。她只是对莽子说,你这次来得有点晚了,那个老婆婆一开始如果你不帮助她,自然也会有别的东西来缠上你,你的命里面,有这么一道关,你非跨过去不可,当一切缘起了,你就不再是身外人,每一个你身边和你有关的人,都被你扯进这场局里面。

    黄婆婆这么说,莽子看上去有些云里雾里闹不明白。于是我把黄婆婆的意思再给他简单说明了一次。黄婆婆说,要退掉那个老奶奶的鬼魂,有三个办法,一是直接打掉,简单省事,但是我们都不会这么干,她更是不可能。二是她再阴下去,请些厉害的阴师父去退灾,说白了就是“请鬼打鬼”,这样一来这份罪障是几个“阴师父”来承担,但是凡事有因果,即便当下你能够平安度过,谁也说不准到底什么时候,这种果报会折射到自己身上,因为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是完全没有预兆,而且时间也会很迟了。三则是她去庙里请一粒佛珠,然后带着佛珠的佛性,再阴下去,去跟“判官”告状,让判官来给个公断。

    前两条我能懂,但是第三条的“判官”,因为我没有见过也没有遇到过,所以我并不了解。我问黄婆婆,莽子现在怎么才能度过这一劫,她叹了口气告诉我,看造化了。下午我喝完茶再阴下去试试,如果还是退不了,你就只能拜托别的师父,拿着车票把老奶奶带回凤凰去,然后再来处理剩下的事情。我懂她的意思,黄婆婆特别交代是别的师父,看来她也猜到,如果是我亲自去,说不定有个局等着我去自投罗网。而别的师父代劳就不会了,因为如果那个被狗尾巴草拴住手脚的女阴人是对着我来的,那么她便只认莽子和我两个人,别的师父她也奈何不了。其次莽子身边除了那个女人和老婆婆以外,还有两个阴人,根据之前的分析,那两个应当分别是老奶奶的儿子,和莽子的母亲。这两个来说,莽子的母亲自然是无害的,如果我拜托的师父能够了却那个老奶奶回家的夙愿,那么她的儿子自然也会就此消散。所以我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那个裂头女阴人,还有她跟老奶奶之间因为玄术而发生的联系。

    午餐我们三个就简单吃了点,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真的很简单。一些青菜和豆腐,还有碗素菜汤。黄婆婆是佛家人,她是不沾荤腥的,这也委屈了我的胃,只得这么清淡一把。我安慰我的胃,等这事完了,非得好好犒劳它一下。

    午饭后,黄婆婆就喝了她自己特制的茶,接着就盘膝入定,她曾经告诉过我,她入定后其实就是在冥想和念经加持自身,这样她下去后才有力量保护自己。佛家的东西我是深知其厉害之处的,养心修心,黄婆婆也是靠着这么一种清淡生活,才得以与佛结缘。据说黄婆婆在年轻的时候出师之前她的师父曾经带着她,在乡下的一间土庙里打坐了三天三夜,念经无数次,继而在黄婆婆的喉头和拇指上结了金刚印,还在黄婆婆的颧骨上按了骨符,当然我这样的门外汉是看不懂的,但这一切,对于黄婆婆来说却那么重要。我曾试想过,如果黄婆婆和司徒这样的前辈是刹无道的人,我指的是比较坏的那一部分人的话,那这个世界将会有多么可怕,我们虽然生活在阳光的阴影里,但是我们并不像电影电视剧里面演的那般,有个多么厉害的仇家,不是我死就是他亡的那种。我们各自都是在为了自己的生活而活着,司徒和我,我们以赚钱和帮助人为目的,但是钱财似乎对黄婆婆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她依然粗茶淡饭,没事的时候练练身体,还时不时在街边捡些塑料的瓶瓶罐罐,然后用来卖钱。你又怎么能想象得出这样的一个干瘪老太婆,会是个深谙佛法且资助了好几个大学生的人?

    再度走阴前,黄婆婆交代我,如果看到她神色不对了,就立刻敲铜锣,然后捏着她的鼻子灌她的茶水给她。找黄婆婆帮忙走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我却从来没见到她这么谨慎过,看来这次,连她也不敢说是有恃无恐了。

    当她阴下去大约一个小时以后,突然她原本平放在佛珠和金刚经上的双手开始呈虎爪似的抓扯,眉头紧锁,大冷天的额头也迅速冒起了豆大的汗珠,我见状不对头了,因为从没见过她这种样子,于是我断定她是遇到麻烦了,接着我赶紧按照她的吩咐,一把按住她的双手,然后另一只手捏住她的鼻子,迫使她为了呼吸而张开嘴巴,当时我情况非常急迫,我本来该把先前黄婆婆放在桌上的那杯茶给她灌下去,那是每次黄婆婆回来后都会喝的茶,我估计效果跟醒酒差不多,就是把人从一种状态恢复到原本的状态。但是我双手都用上了,用脚灌茶我还没练习过,于是我冲着在一旁已经被吓到的莽子大喊道,快把桌上的那杯茶给婆婆灌下去。黄婆婆的善信们在门外看着,虽然着急,但她们不敢进来,这也许是她们家的规矩,即便是救人也不行。

    莽子听我这么一喊,才回过神来,赶紧拿起那杯茶,开始往黄婆婆的嘴里倒,但是黄婆婆因为鼻子被我捏住的关系,嘴里的气息进出不均,于是莽子灌下去的小半杯茶都让她给咳了出来,我一时着急,就对莽子说,用嘴巴!莽子一愣,“啊?”了一声,为难地看着我,我骂道看着我有个屁用啊赶紧照办,于是他喝了一口茶,然后凑近黄婆婆张大的嘴巴,噗的一声,喷了一股到黄婆婆嘴巴里。

    作为一条精壮的汉子,我想我能理解他非常抗拒用人工呼吸的方式给黄婆婆灌茶这件事,但是当下的确是没有别的办法,毕竟黄婆婆是帮忙的,怎么能让人家因此遇到危险,情急之下,我把腿放到桌上,膝盖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住黄婆婆剧烈颤抖的手,然后腾出我的一只手来,抓住莽子的头发,强行把他的嘴巴凑到了黄婆婆的嘴巴上面,我对莽子说,赶紧把茶水吐给她,他却在那唔唔唔的,几秒钟后我拉开他,问他吐了没有,他说嘴里刚刚喷完了,还没来得及换弹夹我就把他给按上去了。我只记得当时我翻了个白眼,然后让他再喝一大口,接着我又强行按着莽子嘴对嘴的给黄婆婆把茶水灌了下去。

    期间黄婆婆又咳了一阵,但是好歹这招还是管用的,她总算是有茶水下了肚子。我感觉她的身体渐渐平静,呼吸也开始慢慢匀净下来,我才松开了她,把她扶好坐正,然后才退到一边休息。我转头看莽子,他也一副萎靡的样子,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的情况太过紧张,还是因为他被迫和婆婆亲嘴的缘故。看着他这么难过,我心里也很内疚,觉得这一切我也有撇不开的责任,于是我安慰莽子,我告诉他说,莽子你放心吧,婆婆是不会喜欢上你的。

    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让他稍微释怀一点。

    又歇了一会,黄婆婆醒了转来。我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刚刚亲嘴的事情了,因为我并不希望刺激这样一个终生未嫁的老太婆,让她去联想刚刚那一幕香艳的场景。所以等到她歇了会,我就问她刚刚发生了什么。黄婆婆擦了擦汗,告诉我们说她已经带着佛珠去找了那个老奶奶理论了,但是老奶奶的意思是说,她没有办法自己回家去,因为后面那个女人一直在追赶她,好几次她都想这么消失算了,但是那个女人也不让她离开,没办法就只能缠着莽子了。黄婆婆还看到,老奶奶的儿子一直在帮忙救老奶奶,但是两个区区小阴人怎么可能是被束缚的鬼魂的对手,于是黄婆婆就大胆冒险,在老奶奶和儿子身上各自按了印记,她说那印记是用来解除他们的负面情绪的,也就是说,那个裂头的女阴人没了追逐的对象,老奶奶的鬼魂自由了,剩下的只需要带她回家就可以了。不过黄婆婆还说,这次下去,更加确定了那个裂头女阴人是被人有目的地指使来的,黄婆婆放走了老奶奶和她儿子,它当然要追着黄婆婆不放,而此刻老奶奶和她的儿子已经跟那个裂头女阴人没了关系,也帮不上什么忙,莽子的妈妈也是一样的,否则他们三个早就从中挣脱出来了,此刻那个女阴人冲着黄婆婆来了,其他的三个也就自行消退了。黄婆婆告诉我们说,刚刚她会有那么大的动静,就是因为那个女阴人在下面“追赶”她,所以她就一边逃跑,一边给自己的身体念经,让自己的身体有反应从而达到提醒我们出事了的效果,这才把她救过来。她还说,此刻那个阴人是卯上了她自己了,所以必须得请别的师父带着车票把老奶奶的鬼魂送回家,我就不能亲自去了,留下来帮她一起对付下这个缠住她的阴人。

    看样子黄婆婆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想来那个阴人也是暂时消停了。我问她你平时我不在的时候,要是发生这样的情况怎么办,谁来救你?她说这种情况她一生都没有遇到过几次,前几次都特别准许了徒弟进到屋里,所以发生危险的时候,徒弟只需要让她张嘴灌茶就好了。我说刚刚我们灌了,但是让你给咳出来了。她说,你们就是没经验,你们其中一个人把我的脖子抬高,让我仰天张嘴不就轻松灌下去了吗?我心想也是,当初太紧急,怎么没想到这样更容易。黄婆婆问我,我咳出来了?那你们最后是怎么灌下去的?我马上打断她的话笑嘻嘻地说哎呀你老人家辛苦了来倒杯茶再喝一点。莽子你要不要喝茶我也给你倒一杯?转头看莽子,他在听到茶字的时候,痛苦的抱着头。

    接着我给我一个信任的同行师父打了电话,请他帮我走一趟凤凰。并且我简单地跟他提了提事情的大概情况,以及表达了我即将卷入一场未知的巨大纷争的担忧,那哥们还是很地道的,得知我有难处,毅然答应了我还向我保证完成任务,很快他就来了黄婆婆这儿,我让莽子把车票给他,然后请黄婆婆给莽子和那位师父念了一段经护身,接着那位师父说现在就去买票,明天的此刻应当就能在凤凰了。莽子问他,你怎么才能知道那个老奶奶住在哪里呢?我告诉莽子,这些你就别管了,总之是能够知道的,要知道我们这行别的本事没有,套话向来都是一流。然后我叮嘱那位师父,告诉他哥们你这事办完了以后记得把车票的票根给我拿回来,因为我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要替我报仇还能从这车票上寻点线索。

    我对莽子说,你的事明天就能彻底解决了,现在这没你什么事了,你替我送师父去火车站吧,我还得解决我自己的事呢。莽子听我说没事了,就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全然忘记了先前那让人脸红心跳的一幕,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很欣慰。起码我没有告诉他因为他的关系,我自己中招了。

    回到屋里,黄婆婆吩咐她的徒弟们都先离开各自回去,然后关了房门,把我叫到她面前跟我说,这次的麻烦我确定是冲着你来的了,现在那个女阴人还暂时奈何不了我,但是我刚刚下去的时候,看到她脖子上挂的竹牌上,就写这她自己的名字和你的名字,还有你俩的八字,第一次下去的时候,隔得远,她也躲着我,所以就没能看清。你好好想想,除了你自己信任的人以外,你还有没有把你的八字给过别人?我仔细想了想,回答她只有她和我师父还有少数几个亲人知道我的真实八字。她说那就奇怪了,那你有没有在过去得罪过一些人,然后他们又拿到了属于你身体的东西?我说我只在小时候拔过牙齿,由于那时候缺少了一颗牙齿,说话漏风,我也勉强算个身体不健全的人,但我并不认为20年前我的牙科医生会对我干这样的事。然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让我莫名的紧张起来。

    若要问我得罪过谁,那多了去了,能这样针对我整我的人,不太可能是一般普通人,道上的人我得罪的人,要么和解了,要么也就老死不相往来,于是排除了一通之后,就只剩下那年带给我莫大耻辱的“刹无道”了。而我和他们的正面接触也就那么一次,并且是以我惨败而结束,不至于心胸狭窄到时隔多年还来再羞辱我一次吧?而且我并没有留下过什么属于我身体的东西给他们啊。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那个飞来的茶杯,那次被砸伤的眉骨,还有我流淌在桌布上的鲜血。

    从第一次黄婆婆的说法来看,尽管隔得远,但是她还是看到那个女阴人手脚都有狗尾巴草,屁股上还悬挂了一把剪刀。狗尾巴草是缚魂的这自然不必说,因为狗本身就辟邪,那把屁股上的剪刀,我估计是用来“坠魂”用的。因为灵魂的重量很轻,如果不加以控制,它自己又想要离开,那么就跟氢气球一样,会不断缓缓上升直到消失。挂上一个铁器,这道理大家都明白了吧。说白了,就是想要控制那个裂头的女鬼,然后给她下个命令,让她对付我,否则就不让她超脱,所以无论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得这么干,这么阴毒的招,恐怕也只有那群心术不正的人才想得出来,而这显然是一个血咒,谁的血?自然是我当初留在餐桌布上的血。

    于是我猜测,当初刹无道的那几个师父,一定是没有走远,在我跟着司徒离开了以后,他们折返回来,拿了餐桌布,然后留了我的血,这才来对付我。给我下咒的人,就一定是当初在场的那群人其中的一个,至少是他们一伙的人。

    不过我始终不明白,我本来以为那次以后,我和他们已经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了,这都几年时间过去了,为什么还要来对付我?逃我是逃不掉的,我顶多只能在提前知道了这情况后,有所预防和对策,我无法得知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他们还会来找我麻烦,难道我这几年期间的某个业务,再次打扰到了他们吗?应该不会的呀,作为一个行里人,做事都还是非常精密的,不该有这样的疏漏。莫非仅仅是像司徒前辈说的,他们这派人,大多心胸狭隘,喜爱记仇吗?那也太狭隘了吧,谁他妈还敢招惹他们?

    黄婆婆并不知道刹无道那群人的所作所为,我也不希望她知道得太清楚,她是一个老人了,我也没有办法把自己的麻烦带给她,而且即便这次我把祸事转嫁给她了,后边那群人还是照样要来找我的麻烦。我不能这么做,于是我跟黄婆婆说,希望你能够把现在缠着你的那个阴人情况跟我说说,我不留情了,我得直接灭了它。或者你把它再转到我这里来,我自然有办法收拾它。黄婆婆起初并不答应,因为她大概也意识到我卷入了一场大麻烦,但是在我坚持下,她最终同意再走一次阴,带着我的八字丢给那个阴人,让她直接来找我,并且她告诉我,她会在我的八字里“加上一撇”,让我今后遇到那个阴人对我施害的时候可以提前知道和抵挡一阵。我问她,什么叫加上一撇。她跟我解释了这么一个缘故,在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八字还没一撇”,说的是事情还没有到成熟的地步,一切无法预估。所以她的“八字加上一撇”,则是要我把我的“字”补齐,让我成熟,和有所预估。我知道她是在帮我,至于这个方法我并不懂,但是我放心眼前这个老太婆,她只会为了我好,没别的。

    快到晚上了,黄婆婆也休息够了,她对我说,知道我这次有麻烦事,如果需要她帮忙就尽管开口,接着,就拿着我的八字再一次阴下去了。一阵过后,她回来了,醒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很纳闷她干嘛要这么说,难道阴人太厉害所以搞砸了吗?她告诉我,她下去以后,根据我的八字找了我身边那些在乎我的去世了的亲人,擅作主张的替我请了个人在下边保护我,因为她也不知道这次我的麻烦究竟有多大,我自然不会怪她,于是我问她,替我请的谁,因为这么些年来,我家里实则是太太平平的,并没有什么至亲去世了,直到她告诉我,是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1994年去世的,那一年我才13岁。我永远都记得那个雨天我跪在爷爷的灵堂前一整晚不肯起来,我是家里的长孙,我父亲的兄弟也就是我的二爸,他和我二婶生了对双胞胎弟妹,打从弟弟妹妹出生起,我在家里就成了那个把玩具和零食让给他们的倒霉家伙,尤其是奶奶对弟弟妹妹比我更加偏爱。因为是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这在当时算是稀罕的。奶奶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出去,我总是觉得自己很多余。而奶奶也会常常给弟弟妹妹买吃的,但都背着我买,害怕我妒忌,因为奶奶也并非不喜欢我,只不过喜欢弟弟妹妹更多一些。而我的爷爷却相反,他总是偷偷买来那种用金色锡箔纸包起来的圆圆的巧克力,然后偷偷让我吃。所以说,爷爷对我很好,他也是我成长过程中失去的第一位亲人。

    当年我爸爸妈妈因为要上班没有办法照顾年幼的我,就把我交给爷爷奶奶带着,所以直到我回到父母身边,我的指甲都一直是爷爷替我剪,喂我吃口饭这个老头儿得跟着我跑好几条街,是溺爱没错,隔代亲嘛。我还记得当初听闻他突然脑溢血离世的消息时,我刚刚上中学,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家里人打电话到了老师的办公室通知我才知道,我听到后失了魂似的一路狂奔去了灵堂,守灵的三天三夜,我几乎没有睡过一分钟,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此刻睡了,我跟爷爷说交心话的时间就少了,起码我睡觉的那段时间被浪费了,出殡的那天,我作为长孙抱着遗像走在队伍前头,在火化间外面的坝子上看着烟囱里升起的烟雾,父亲哭着告诉我,这是爷爷变成烟升天了。我知道,是时候说再见了,继而我因为疲劳而晕倒,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

    说这些,其实是因为黄婆婆突然在近20年后提起了我的爷爷,于是就稍微纪念缅怀一下。我爷爷是四川自贡人,后来辗转去了简阳,成了地主家的长工,再后来因为打仗的关系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成了军人,杀过小日本,也误杀过自己的弟兄。1946年的时候老蒋跟老毛干上了,爷爷当年也成了个军官,于是就带着弟兄们反了水,投奔了共军。解放以后先是分去了西藏军区,接着因为水土不服就回到了地方上,当了某局的局长,他一辈子最大的过失,就是没能利用职务之便,好好的认识几个女名流,或是利用自己的权利,给我父亲和我二爸谋求个好的仕途,尽管身为渡江战役荣立一等功的铁血战士,我们却是在他去世后从档案里才知道了这个功勋。一个男人,一个军人,一生正气,刚正不阿。娶了我奶奶以后,很快爷爷就从一个孤儿建立了一个家族。如果说祖籍是算三代的话,我还是川渝混血儿呢。

    黄婆婆请出我爷爷,虽然我没有办法和他说话,因为49天后的灵魂在我们这个平行世界已经找不到了,但并非不存在,起码在黄婆婆的所学中,凭借着元神,众生之间犹如彼此相连的一张巨大的网,找一定能找到,只不过要花点周折而已。所以黄婆婆替我想得这么周到,我心里很是感激,只是因为我知道从此刻开始,我的爷爷会暗暗保护着我,心里即便是对刹无道非常痛恨和畏惧,也还是温暖的。

    在送别我之前,黄婆婆特地在我的肩膀、手肘、手腕、膝盖四个地方,按下了她的“金刚印”,虽然不一定管用,总之她能够替我想到的一切,她都做了。我和她之间,来回帮忙都不会谈钱的,所以我欠她的我估计这辈子很难还清。

    从黄婆婆家里出来以后,已经临近深夜了。大渡口的夜晚比别的区似乎更安静一些,安静到我几乎快能听到旁边那栋楼里两夫妻吵架的声音。我回到停车的地方,打开门上车,点燃了火却又熄灭,我燃上一支烟,把车窗尽可能地开到最大,呼出的烟雾在路灯下显得很刺眼,岔路口外的车辆因为人少车少的关系呼啸得飞快,一闪而过只留下一道光影停留在我的视网膜里。右侧公园里那个脏兮兮的湖也因为寒冬的关系枯竭得只剩下了臭烘烘的泥巴。重庆的冬天几乎是看不到月亮的,但那并不表示它不存在,它依旧藏在云层后面,我望着它,它也望着我。在我的眼里,此刻我是静止不动的,因为我在车里哪儿也没去,可是在月亮的眼里,我的速度却跟地球的自转是一样快。也许当我这些年自以为是的生活着,以为一切默默而平常,却其实是在迅速地消耗我的光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势力,却让我因此对自己有了更多的感悟。至少我懂得了大拇指拗不过大腿的道理,拗得过或拗不过是能力问题,拗不拗却是态度问题,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该来的一切,统统都来吧!

    夜里12点半,手机响起,我收到一条短信。

    “我已上车,一切安好,勿念。”

    是那个帮我送老奶奶回家的同行师父发来的,关上电话,丢掉烟蒂,打燃车子,满怀忐忑心事,但依旧朝着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