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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如同再造。”曾葆华毫不迟疑,附身回禀道。
“那比阿三如何?”此时的李嗣源如同一头狮王,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曾葆华只是略一迟疑,朗声回答,“回官家的话,节帅能给予属下的,官家也可恩赐,节帅不能给予属下的,官家却能恩赐。”
“好!好!少年郎就该有这般野心,才是朝气蓬勃。当年,朕还一心想成为十三太保中军功最盛者。”
李嗣源又自斟自饮了数杯,饮得有些急,胡须上都沾了不少酒水。
“都进来,淑妃,替我把她们都唤进来,今天我也不醉不息。”李嗣源拍着桌子大叫道,“替我送送十三,再回来陪我喝酒。他居然如此酒量,真是不痛快!”
王淑妃站在楼廊上,看着远处。而今已近晌午,整个洛阳城在灼热的阳光下,被晒得半生半熟。一阵热气笼罩在这座城池上空,让它有些变形,不再是那个汉唐盛世的煌煌东都。
“嗯,万年啊,你离开家乡多久了?”王淑妃突然问道。
“微臣跟着父母双亲和族人们,离开燕山,已经有五六年了。”
听到这里王淑妃转过头看了曾葆华一眼,又继续问道:“出来这么久,可有想家吗?”
“不大想了。”
“为什么?”
“人到哪里,那里就是家;亲友在哪里,那里就是乡。有他们在身边,心就安。此心安处是吾乡。淑妃娘子说的家乡,在微臣眼里只能叫故乡了,偶尔梦里想想就算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是啊,人都没了,就不叫家了。”王淑妃叹息了一句说道,“我只记得故乡是邠州,家里是街上卖饼的。其余的都不记得了。”
曾葆华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十三郎,听说你求了情面,托人从怀州为你的军司马找回了妻女?”
“是的。闻先生妻女失散于逃难中,人伦惨剧。臣下略有能力,就尽量帮一帮。”
“很好。我自年少就亲人离散,知道骨肉分离的痛苦。十三郎,你有这份善心,我就放心了。”
“娘子缪赞了,臣下只是尽一份朋友之谊。”
“十三郎不必谦虚。这世道,很多人却是少了这份微不足道的情谊。”王淑妃转过头来,对曾葆华说道:“官家的意思,你明白了吧。好好用心去做事,不用担心流言诽谤。”
“臣下谢过淑妃娘子。”
当夜,安府签押房里,安重诲和顾惜文对坐着,议论着今天官家通过中书省发下来的诏书。
“检校太保,加同平章事,静难、保大两军节度使,判西京留后,呵呵,以后这李阿三可以被称一声使相了。”安重诲冷笑道。
“明公,如此看,官家对李三郎信任如故。”顾惜文小心翼翼地说道。
“而今多事之秋,官家不想用也只能如此了。”安重诲含糊地说道。顾惜文想到已经过了六十岁的官家,还有那几个相对平庸的皇子,心里不由地有些惶恐。
“明公,曾十三被授予龙武卫左将军,保大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延州防御使,明摆着给李三郎添一虎将。这是不是过于厚待了?”
安重诲摇摇头道,“顾先生,官家的心思,我能猜到一二。这个曾葆华,看上去有情有义,实际上最奸猾不过了。官家把他放到李阿三身边,没那么简单。而且定难军李仁福私通契丹的书信已经摆到了朝堂之上,要是不好好惩治,朝廷的威严就没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看上去中原一统,天下皆服圣威,实际上却是处处暗藏祸根。契丹旧君亡故,新君即将继位,十有八九要做一番功业来立威。河北一些藩镇,又在蠢蠢欲动,怕是正中他们的下怀。唉...”
“汴州之乱虽然平息了,但山东、江淮诸军众节使,心里怎么想的,不好说啊。官家就是察觉到这些,才决定回京,不再坚持东巡,就是怕让那些心里有鬼的家伙们,又狗急跳墙。”
顾惜文点点头。朱守殷在汴州造反,就是因为听说朝廷削藩事急,心中惶惶不安。官家又突然提前东巡,他以为朝廷真的要下手了,于是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到处需要重臣宿将去镇守,算来算去,这朝中也没有什么良将可用了。李阿三总不能就此闲置不用吧,天下藩镇可是都看着。所以干脆给他配上最近名声鹤起,又有救命之恩的曾十三,就让他们去西北折腾吧。”
顾惜文听完安重诲的话,眼珠子一转,“明公,要不要遣人暗中通报些消息给定难军?”
安重诲瞪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定难军是那么好啃的?当年伪梁朱氏军势之盛,甲冠天下,也不愿意去动定难军这根硬骨头。李阿三和曾十三,凭静难、保大军那点兵马,就想啃下来?”
“再说了,虽然我跟李阿三不对付,但他们现在是在为朝廷做事,用命去削藩,我岂能在这件事上扯他们的后腿。明天交代枢密院,以后他们调兵要粮的文书,不要苛刻了。”
“属下知道了。”顾惜文应道,但还是有些不甘心,“明公,前些日子,德威公被表为检校工部尚书,加五原团练使、天德军兵马使、丰州刺史,并从河南迁六千流民,汇集其猫爪山寨四千旧部,出屯丰州。加上曾十三现在这官职,这一北一南,就是针对定难军去的。明公,不得不防啊。”
“顾先生,你还怕他们父子俩南北夹击,把定难军给平了?丰州离着定难军有多远,知道吗?”
“大约一千多里吧。”
“呵呵,知道就好。”安重诲冷冷一笑,“丰州那就是一处死地。满朝上下都知道,所以官职给得大方,也没人嫉妒。要不是曾德威在本朝根基实在太浅了,天德军节度使都给出去了。只是这没人没地盘,什么都是虚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契丹骑兵给吃了,估计连尸首都难以找到了。这样的官职,你嫉妒吗?”
顾惜文摇摇头。
“由他们去吧,真当自己是张良转世,韩信附身啊,还深思远虑,遥遥呼应?这对父子,居然想在西北死地做出一个活眼来。真是可笑,见过志高才疏的,没见过这般的。让他们去吧,那么偏远的地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我要亲眼看着他们父子俩事败获罪,也好解了我心头之恨。”
安重诲愤愤地说道,然后转言问道:“对了,顾先生,事情都准备好了吗?”
“明公,都准备妥当了,请尽管放心!”
出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曾葆华心情反倒慢慢平静下来。
父亲曾德威与母亲又一次出发了,他们带着京畿附近的流民,已经北上了。说是六千人,结果跟着去的有一万五千人。只要有口吃的,能多活命一日,就算去地狱,很多流民也愿意跟着。
朝廷睁只眼闭只眼,或许知道他们此去可能一去不回,又或许冯道等人在朝中运作了一番,中书省和枢密院文书上的数目悄然改了改,传令河东诸州按两万人调拨粮草辎重。
猫爪山寨的旧部也会跟着去,但己子营和抽调出来的五十余人,会归到自己的燕山军,一同前往延州。
李从珂也先去了河中,先做交接,然后去西京接任,最后跟自己在邠州汇合。
定难军该怎么打?曾葆华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他提起笔,在纸上画了又画。
突然间,远处传来鞭炮声,还有鼓乐声,喜气洋洋,但在此时的曾葆华耳里却有些烦躁。
“延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曾葆华对着门外说道。
过了两刻钟,白延遇回来了。
“回军使的话,外面是枢密院使安公府上嫁女。他家的十一娘子嫁给了检校太师、凤翔节度使李节帅的弟弟,秦州刺史李从昶。”
曾葆华手里的笔定在了空中,一滴墨水随即滴落在白纸上,就像泪花一样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