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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橙痛恨应酬,她知道在座的几位老总不能得罪,半调侃半调戏的话,她都得笑靥如花地接着。她对自己说这也是工作,像自己这样悬在半空中的,更要好好表现,可就是投入不了。这些科技老总,都在国外浸泡过多年,把低度酒当茶品,一句话里半句中文半句英文,不知所云。更让她厌恶的是这几个刚认识的男人,却对她了如指掌。她主持晨间节目时戴过的腕表、穿过的衬衫,发型变过几回,以及她在飞鸿老师节目里那身红色职业裙装里面配的黑色胸衣……柳橙背后的寒毛根根起立,她低眉浅笑,不再与他们对视。不是不敢,而是她担心会泄露心底里真实的情绪。
电视台的工作就是一根旋转的链条,一期一期节目循环往复,你刚以为可以歇一口气,便又被推搡着进入下一个回合。柳橙也不是一开始就适应,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习惯。可是,突然的,链条断了,不用早起,没有编导催促,不需要化妆,不要考虑节目上穿什么,柳橙就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她不知往哪儿走。
早晨起来,翻到以前的观众来信,眼泪就那么夺眶而出。她需要打卡上班,只不过是在办公室数着时间等下班。同学来电话询问她怎么从屏幕上失踪了,还得装出一副神秘的口吻,说自己在充电,准备重新起飞。这话,自己听着都臊红了脸。
新节目的事,是化妆师大姐偷偷告诉她的。说不心动,那是说谎,可真不敢想太多。她怕了,连明天的天气都不能准确地预测,谁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观望着,直到接到宋可平通知她参加饭局的电话,她听到自己的心着陆的声响。
坐在柳橙身边的男士姓陈,公司在香港,有博士学位,长相……不作要求,毕竟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才貌双全一般是来形容寒门学子,霸道总裁是用来哄小女生的,真正的成功人士靠业绩立世,风流可以,倜傥就过分了。柳橙听其他人称呼这位陈先生为“陈博士”,而不是“陈总”。
当别的总拿柳橙当餐前小菜时,他摇晃着酒杯,一言不发。柳橙心想,这就是有学问和没学问的区别。
柳橙的脸都快笑僵了,宋可平和路名梓驾到,柳橙差点喜极而泣。特别是看着路名梓,更觉亲切。
陈博士一直耷拉着的单眼皮微微地抬起,对着宋可平淡淡颔首。从宋可平热情洋溢的话语中得知,陈博士是今天的主客。
“你说请我吃饭,准备什么时候兑现?”路名梓打了一圈招呼,这才问柳橙。柳橙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就是形容路名梓的。她来一小时了,哪个总都没认清楚,而路名梓看谁都是“他乡遇故知”。
“我现在是一闲人,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先进山门为师,虽然如今落泊了,但辈份在这儿,该尽的义务还是得尽。
“地方也随便挑?”路名梓对柳橙真有点恨铁不成钢,想当年,高分进广院,然后一毕业进中视,这起点不能不谓高,羡慕死一帮人。接着,接手晨间节目,混成了名主播,可是看看现在,越混越回去了。
“仅此一次,我认宰。”
“柳主播只请路主播一个么?”陈博士终于开金口了。他这一开金口,其他聊得正欢的人倏地都安静了。
柳橙假假地笑道:“我也想请陈博士,可是您的时间宝贵。”
“我的时间是宝贵,但这得看对谁。”
这话要怎么接,柳橙真没经验,只得傻笑。眼看气氛要冷下去了,还是路名梓反应快:“每天想约陈博士的人多了去,看来得给橙子条专线。啊,陈博士你们公司下月有一款新手机上市,听说预售做得非常好。”
陈博士眼角不由地流露出几份得意:“是不错。柳主播喜欢什么颜色?”
这什么情况?柳橙懵住了,看看宋可平,看看路名梓。宋可平高深莫测,意思不明,路名梓急得朝她直递眼色。柳橙想了想,答道:“主持人不能有特别的喜好,要看节目需求。”
陈博士笑了:“那我就替你作主了。”他在餐厅外打了个电话。开席前,穿格子裙的服务生用托盘送进来两个手机,一只未拆封,一只拆了。
“哎呀,我今天沾橙子的光了,谢谢陈博士。”路名梓双手合十作揖,一脸恰到好处的惊喜。陈博士摆手:“和柳主播无关,我欣赏路主播是个人才。”
“那我真是荣幸之至。”路名梓接过那只个未拆封的手机,打开一看,黑色的高智能款,无论容量还是款式,都在国内最前端。柳橙的那个是红色的,已经开机了。她握在手里,觉得烫人。想拒绝,看路名梓开心的样,她觉得还是过几天吧!
酒席开始,柳橙还是坐在陈博士的旁边。这次,没人当她是餐点了,她敬了陈博士一杯,和其他人喝的是果汁。但她沾酒就上脸,菜没吃几道,一张脸已经红透了。老总们谈论的内容天南海北,包罗万象,她听着头晕晕的。拉开椅子,对陈博士小声说,她去下洗手间。
洗手间的窗户半开着,有风进来。她站了一会儿,感觉好受点了。拉开门,路名梓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
“你也出来啦!”她走到他身边,和他一块站着。
路名梓看着她,抬抬下巴:“一张美丽的面孔,是张畅行无阻的通行证,这话果真不假。”
柳橙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意思,就是有感而发。女人们天天嚷着要男女平等,如果可以,让她们和男人掉个个儿看看。这个社会对男人太不友爱,家里如此,职场如此。”
“你想做女人?”
路名梓白了她一眼:“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对了,我们要做搭档了。”
“宋总和你说的吗?”说实话,柳橙到现在都有种不真实感。晚上六点四十,那可是黄金档。
路名梓闷声道:“以前不确定,不过,现在确定了。”
柳橙拼命抑制着自己,想表现得淡定点,可是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我要到新闻频道学习,主持和播报新闻,区别很大。”
“有什么好学的……瞿老师,这么巧?”两人身后的餐厅门突地开了,瞿翊和郁刚从里面走出来。
瞿翊淡淡的目光扫过路名梓,再扫过满脸红光的柳橙,轻轻“嗯”了声,没有寒暄的意思。郁刚却盯着这两人,浓眉高高地挑起。“这是路主播?”他问柳橙。
“是的。”柳橙不敢直视瞿翊,他的冷漠、疏离,让她很不自在。
郁刚哦了一声:“那我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郁刚,不才,和路主播目前在一个锅里吃饭。路主播是哪里人?”
“H省。”中视三剑客,最后一位,今天总算见齐了。
“H省?听口音不像啊?”
“可能是习惯用普通话交流,时间一久,口音就没了。”
郁刚一脸的不赞同:“那你是个忘本的人。口音就像发色、肤色、瞳仁一样,它让每个人更有趣,更易于被辨认。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或自然形成的独特气质和性格,而真正包容个性的社会,则允许我们保有丰富和多层次的自我。路主播,你还有自我吗?”
路名梓真是纳闷了,这人是喝醉了,还是吃了枪药,他们从无交集,这一通训斥因何而起?好为人师?还是……脑中忽地电闪雷鸣,他想起几个小时前,他对宋可平说夏奕阳的英语是川英,回击得够快呀!中视三剑客的心还真是齐。“按郁老师的意思,这普通话以后就没必要普及了?”路名梓从来不是被动挨打的主,他立马摆出迎战的架势。
郁刚勾起嘴角,三两拨千金:“普通话是为了让你和13亿国民融通,可不是让你当母语的。还记得H省话么,说几句来听听?”
路名梓差点厥过去,他是怎么进的中视,一点素质都没有,简直就是一流氓。
郁刚怜悯地看着他:“不会了吧,儿不嫌母丑,做人还得有个底线。”
“我……”路名梓的脸快成了调声板,一阵红一阵青,袖子被人轻轻拽了下,他愤怒地看向柳橙:“你干吗?”
柳橙恨不得自己能隐形,可是她没这本事。“我们该过去了,宋总还在呢!”路名梓才来中视几天,怎么就得罪了郁刚呢?郁刚的嘴是出了名的厉害,何况还有一个冷冰冰的瞿翊在看着,她在一旁,膝盖都发软。
路名梓还算理智,好不容易把怒火压了下去,还能礼貌地道别:“两位老师,那我们先过去了,下次有机会,一定向两位好好地请教。”视线在郁刚的脸上特意多停留了两秒。
瞿翊斯文地推推鼻梁上的眼睛,目光随着柳橙的背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骤短:“他这是宣战么?”
“又如何?”郁刚不在乎地一抹鼻子。“我早就想会他一会儿了,不然他还以为中视真由得他横着走。”
“忽视他就行,你这样,会让人说欺负新人。”
“我就欺负了,怎么样?”
瞿翊叹息:“刚那位电台台长和你说的那事儿,你会考虑么?”
郁刚摇头:“条件开得很让人心动,但是,中视一天不辞我,我就一天不走。你和奕阳是不可能挪地的,我去哪里再找到这么投缘的朋友。”
“不还在燕京么?”
“不一样,我喜欢‘中视三剑客’这称号。”
瞿翊笑,郁刚真是生错了时代,要换个时空,绝对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大侠。
郁刚还在琢磨路名梓:“别说那小子运气真不错,搭上宋可平,还拿下了那个吉祥物。”
“你哪只眼看出来他拿下了?”瞿翊拿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镜片。
“两个人头挨着头,瞧那亲热劲儿,即使现在不是,以后做了搭档,也能日久生情。可惜了。”
瞿翊也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的柳橙在席散后,应陈博士的要求,送他到车上。陈博士有专车,豪华版的奔驰。“我的手机号已经存在手机里,给我打电话。”陈博士握着柳橙的手,依依不舍。柳橙强忍着才没有挣脱,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的汗,感觉像被一条泥鳅缠着手。
柳橙目送黑色的奔驰驶出自己的视野,手背在身后,擦了又擦,站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车,路名梓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脸和夜色一样黑:“我还以为你要十八相送呢!”
“这不得先送你么,说吧,在哪下车?”路名梓硬要搭她的顺风车,她的直觉和多年前一样,离这人远点儿比较安全。
路名梓酒喝得不少,不过口齿还很清晰:“到你公寓那儿就行。”
柳橙没动弹。路名梓咬牙道:“目前的我,没有恋爱的打算,也不想炒绯闻。我问你,你对夏奕阳了解多少?”
“我和夏主播不太熟,只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了。”
“他老婆是谁?”
柳橙激动了:“我也是才听说,是叶子,我最喜欢的电台主持人。《叶子的星空》……”
路名梓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当自己是小女生,还听深夜电台?”这个叶子应该也没什么背景,不然怎么会窝在小电台做主持,夏奕阳怎么会坐到《今日新闻》的位置上呢?路名梓百思不得其解。
“那我应该听什么?《股市纵横》?《经济与法》?”柳橙发动引擎,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路名梓也就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其他没任何共同点。
“你就没检点下自己,怎么就落到现在这地步?是你太幼稚,拒绝成熟,拒绝理智,我说你……”
“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从车上踢下去。”柳橙暴吼一声。路名梓惊愕地张大嘴巴,看看她,然后安静了。到了柳橙居住的小区门口,自己下来打车,连再见也没说。
柳橙气鼓鼓地回到公寓,踢掉鞋子,急急地打开电脑。陈博士名气真不小,关于他的词条有一长串。柳橙飞快地浏览,当她看到陈博士的家庭情况是已婚、育有两男一女时,晚上喝的那一杯酒迅速上涌,她跑到卫生间,吐得翻天覆地。
当夜,她就找了个纸箱,用泡沫纸把手机包得严严实实,确保就是举起往下砸,也不会伤着分毫后,把手机放进纸箱,委托小区保安明天寄到陈博士的公司。
这世界上是没有绝对的秘密的,很快,柳橙要和路名梓搭档的消息,连打扫厕所的大婶都知道了。
电视台就是一个真实的名利场,那些日子对柳橙冷脸相对的人,又和柳橙亲近了起来,一口一个“橙子”,甭提多热情。在激动之后,柳橙反而淡定了。她看视频,做笔记,还特地添了几套出镜的正装。
宋可平的作风雷厉风行,很快,《中视财经》成立了栏目筹备组,给栏目的定位是:第一时间真实、准确、时效、鲜活地报道国内外的重大经济新闻,并在“头条”中对全球的重大经济事件进行深度报道。
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日,栏目在君悦酒店举行发布会。
柳橙在以后的日子经常想起这天,燕京的春天很短,四月底差不多就热起来了,但是那天降温了。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件粉蓝的礼服,担心会冻着,带了件西装,披在身上。
小区围墙上攀爬的月季花开得正火,她摘下一朵,别在西装的口袋上。
中视只要不当班的主持人差不多都来了,地方电视台、各大报社、网站,都送了花篮,主持人是莫菲。
莫菲已经在中视综艺频道红了很久,酷爱透视装、裸背装。据说她的双眼皮是假的、下巴是假的,胸也是假的,但她是真红。
柳橙与路名梓没有坐一起,他的前后左右都是各大公司老总,他和他们谈笑风生,相见恨晚。
先是台长讲话,然后是宋可平介绍栏目的信息,歌星演唱当红歌曲,莫菲念国际同行发来的贺电,最后的环节,是公布栏目主持人选。
柳橙不由地挺直了腰板,双手紧张地绞着,唇角挂起优雅的微笑。
先公布的是男主持人,路名梓潇洒地走上台,他很擅长活跃气氛,决心表得风趣、幽默,却又精英感十足。然后他像一个绅士样站在一侧,微笑地等待女主角上场。莫菲像奥斯卡颁奖礼上的嘉宾,这时玩起了悬念呢!“是谁?是谁?”她的目光越过一位位女主持,生动的表情让下面的人乐不可支。
“有请我们《中视财经》的女主播——”莫菲的音量突然拔高,柳橙深呼吸。一瞬间,如果精确到秒,不知是多少,应该很短很短。但命运的陡转直下,也就是一瞬间。就像一张纸,本来纸面朝上,轻轻一折,纸里露了出来。
“柯安怡!”莫菲的声音尖得都破音了。
柳橙头“嗡”地一下,胸口像被谁踹了一脚,她跌进了冰冷的深海中。
现场陡然安静得像太平间一样,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有讥讽,有同情,有怜悯,有不解。她不眨眼地看着台上,柯安怡是挽着宋可平的胳膊从后面走出来的,一袭飘逸的红裙,别无饰物,却已让人惊艳。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路名梓:“安怡姐,你好!”他用张开的双臂,来表达他内心的狂喜。
“你好,名梓!以后,一起加油!”柯安怡浅浅地与路名梓拥抱了下,然后优雅地朝过身,面对下方,“我已经离开主播台有一段日子,我很怀念那段时光。谢谢台长,谢谢宋总能给我再次坐上主播台的机会,谢谢大家对我的鼓励,我会珍惜,我会感恩。”柯安怡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路名梓率先鼓掌,再次拥抱柯安怡。
柳橙什么也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在这个星球上。那是一个笼子,她被锁在其中,一张张脸围在四周,他们的手指指着她,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舌头伸得长长的。她很想问他们:看过,笑过,可以结束了吗?
夏奕阳与柯安怡是在资料室门口久别重逢的,已为人妻的柯安怡,无论是气质还是风度,与往昔有所改变。往昔的她,虽然任性,却还有一丝女子的柔美,现在,柔美随风,风情乍起。
《中视财经》开播后,好评如潮,柯安怡有主播经验,路名梓俊气逼人,表现强势。权威评价:内容实在、详略得当,信息量大,选材视野较宽,服务性较强,立足大众,兼备广度和深度。
“好久不见,奕阳!”夏奕阳出去,柯安怡进来,她含笑招呼。
夏奕阳轻轻点了下头:“你好,恭喜新节目开播。”
柯安怡甩了甩散在肩头的微卷长发,眸光似水。“想不到你还愿意关注我,以前年纪小,眼皮子浅,以为世界只有井口大。去了国际频道后,果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奕阳,以前种种,请原谅。”
“谈不上!”
“我现在很幸福,老公很爱我。唉,你没有参加我的婚礼,不然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是个极好的人,为了我,准备把公司总部搬迁到燕京。”
夏奕阳俊眉拧了拧:“这是好事。柯主播,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以前都叫我安怡的,不同频道就见外啦!奕阳,你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回到播报台么?”柯安怡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中视的人事安排什么时候归我管了?”
“也是,奕阳哪会在意这些俗事,你的眼里只有新闻。不要有压力,《中视财经》收视率再好,江湖地位还是不及《今日新闻》。”
夏奕阳感谢道:“那就好,今晚能好好睡个安稳觉了。”说完,加快步伐,再待一会儿,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会黑脸。柯安怡这万里路白走了,还是那般自以为是,这一点,和路名梓很配。
梅静年在电梯口堵住他:“我听说你找徐总了?”
“江主任告诉你的?”说到这事,夏奕阳就心情激荡。他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了,准备如何见招拆招。没想到,一招都没使上。无论是吴锋那里,还是徐总,都是给予了百分百的支持。徐总说,这次几大频道改版,对咱们的新闻频道冲击很大,我也一直在考虑,不能吃老本了,得创新。你这个创意很好,但是,奕阳,新闻深度调查在欧美吃得开,是否适合我们国情呢?新闻无小事,新闻无国界,但我还是有点担心。这样吧,你找个专题,做一次试版,我给你挤个周日晚上的时段,看观众反应。”
成败在此一举,夏奕阳已很知足。
“你别管谁说的,专题想好没有?”梅静年一件迷彩式的T恤,牛仔裤,挎包鼓鼓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去远足。
夏奕阳拍拍手里的录像带:“叙利亚。”
梅静年目光一凝:“前天夜里,一艘载有二百人的难民船在地中海沉没,一个小男孩被冲上沙滩,屁股上还包着纸尿裤。”
夏奕阳闭上眼睛,不敢想象这个画面,他听到梅静年沉声说道:“国内已经没有飞叙利亚的航班,只能先飞土耳其,然后想办法过去。我定好了后天的机票,你要同行吗?”
叶枫睡着了,伏在书桌上,头发散在肩头,像泼洒的墨一般。笔记本还开着,上面列着几个文件夹:网络直播、有声小说、广播小品……打开的那个文档叫《燕京晨曲》,夏奕阳飞快地扫了一眼,是类似于规划案的东西。时段是早晨七点钟,听众群为中老年,主持人的声音要温润真诚直抵人心,内容是中老年人喜欢并关注的一些话题。夏奕阳真有点妒忌娄洋了,叶枫哪里干的是个主持人的活,分明还兼职了制作部部长,还是特别敬业尽职的那种。
“奕阳?”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叶枫艰难地睁开眼,看清人,又合上了。
夏奕阳欠身抱起她,柔声道:“我们回床上睡去。”她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咕哝道:“晨晨想吃小兔子。”
小兔子是夏奕阳做的一道面点,奶黄色的身子胖嘟嘟的。晨晨看到时,喜欢得咯咯直笑。从一到十的数字,就是吃兔子时学会的。夏奕阳唇边浮起微笑,他知道晨晨不是想吃兔子,而是想爸爸了。
他替叶枫掖好被角,在床角坐下。叶枫很累的时候,睡着时呼吸会有点加重,时而还会发出哼哼声,像个撒娇的孩子。他忍不住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摩挲着,将她紧拥在怀里。四周轻轻地安静了下来,白天许多激荡澎湃的思绪慢慢地沉下去,浮上来的却一再地细微的撞击,通过神经,进入咽喉和胸腔。
牛肉很对头,汤汁很浓郁,面条也很劲道。满满的一大碗放在面前,嗅一嗅,就胃口大开。叶枫挑起一筷面条,打量着夏奕阳。“真的可以吃吗?”他们很少外出吃早餐,更别提这种隔了几条街的早餐店。
“你看到的我付过款了,快吃,不然面就糊了。”夏奕阳催促道。叶枫目不转睛:“我怎么闻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夏奕阳挟了块牛肉塞到她嘴里:“嗯,是有一个阴谋。”
叶枫得意地一飞眉:“我就知道。”然后心安理得地吃面,也不追问是什么阴谋。
吃完面出来,两人散步回家,冲了澡,各自换上运动装束,戴上棒球帽。夏奕阳提着个大登山包,叶枫挽住他胳膊:“我以为你早忘了和我的约定,可惜现在都入夏了。”不等他说话,她自己开解道:“没事,春天有春天的景致,夏天有夏天的风情。”她还哼起了裴多菲的诗:你爱的是春天,我爱的是秋季;秋季正和我相似,春天却像是你;你的红红的脸,是春天的玫瑰;我的疲倦的眼光,秋天太阳的光辉。假如我向前一步,再跨一步向前,那时,我就站到了冬日的寒冷的门边;可是,我假如后退一步,你又跳一步向前,那,我们就一同住在美丽、热烈的夏天。
夏奕阳站住,突然不知自己是该向前一步,还是该后退一步。
出了城,大片的农田映入眼帘,叶枫才问了句:“我们去哪?”
“爬山去。”
“香山?”两人去过一次香山,那时两人重逢不久,相处得小心翼翼。季节又不对,也没上山,就在山下走了走。
夏奕阳摇头,车下了高速:“那儿人太多,咱们挑个清静的地方。”
是呀,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不能被人围观坏了兴致。叶枫开了窗,一阵风过,吹起的头发迷住了眼睛,鼻息间都是暖暖的阳光。
“都很久没这样放松了,今年好像特别忙,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奕阳,我觉得不能这样,咱们得适度地调整下,不然生活就成了一部工作奋斗史,那还有什么意思?昨天和晨晨视频,说了几句话,他让我转过身去,哈,他以为我把你藏在后面。一看没有,那小嘴噘得呀,能挂奶瓶。”
夏奕阳不语,叶枫看他一眼:“你有什么不同的见解?”
夏奕阳腾出手握了握她的手:“前面的路有点颠,坐好了。”
路开始变窄了,树木多了起来,车在遮天蔽日的浓荫里穿行了很久,最后在一条山径前停下来。叶枫仰起头看了下,山不太高,也不陡,爬山的人很少。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狠狠地吸了口空气。“这山有名么?”她问夏奕阳。
“无名!”
她点头:“山不在名,唯我独行。”
明亮的天空,明亮的眸子,也不知谁映衬了谁,使人觉得格外舒适和安宁。夏奕阳有一刹那的冲动,想把胸腔里堵得满满的东西压回去。但他只是背好登山包,检查了下叶枫的鞋带有没扎紧。
山路很平坦,两个人可以并肩同行。半山腰上有一棵大树,霉黑潮湿的皮层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枝干,树叶绿如雨后滴翠。
叶枫微微气喘,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她说:“这棵树已经很老了,可是心还年轻。”
夏奕阳失笑,递给她一瓶水:“在你眼里,万物皆有灵魂有故事。”
叶枫拧开瓶盖,认真道:“我有个理想,等有一天,我要做制作人,做一档和季节、美文、诗歌有关的节目,小众的,不投其所好,只为懂得欣赏的人而做。”
“那你估计得好好地说服娄洋了。”这类节目,往往曲高和寡,差不多是夭折的命,这是个利益至上的时代,决策者们舍不得把钱打水漂。
“到时再说吧!”叶枫张开双臂,大喊道:“啊——!啊——!哟嗬哟嗬哟嗬!我是叶枫,你是谁?”
谁———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尾音。
“你是夏奕阳吗?”叶枫喊得那么忘情,好像面对的是一座空山。
夏奕阳也想像她这样仰天长啸,但是他没有,他在斟酌一会儿该怎么和叶枫开口。
两人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山顶,层层叠叠的绿遮蔽了一切,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绿,人只要一举足就可以融进去。风湿润润地鼓起衣襟,每个毛孔都在畅快呼吸。
夏奕阳在一棵树下摊开毯子,因为是临时起意,午餐非常简单,一袋面包,两只苹果,两盒酸奶。
夏奕阳咬一口面包,看一眼叶枫。叶枫眼睛闪了一下:“还有惊喜给我?”
夏奕阳放下面包,直直地看着叶枫的眼睛:“新闻频道要派一个摄制组去叙利亚,我想加入。”
叶枫轻轻拭了下嘴角并不存在的奶沫,神情凝固了片刻:“什么时候?”
夏奕阳嘴角动了动,慢慢转过头,望着空蒙的山色,好一会儿才吐出重如千钧般的两个字:“明天!”
叶枫抬头,略微有点紧张:“你这是和我商量还是告知我你的决定?”
“叶枫……”夏奕阳握住她的手,叶枫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夏奕阳,无论是你和我商量还是告知我的决定,我的答案只有一个:我不同意。我知道你现在去叙利亚有什么目的,新闻素材几乎是俯首捡之。可那儿又是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反政府势力、政府武装,还有各个国外的势力,你以为你过去就能探知真相?前几天,一位摄影记者在街上就被反政府势力击毙,谁能给个说法?谁能伸张正义?如果……”叶枫抖着嘴唇,说不下去。
“叶枫,我们这次的重点是关注叙利亚的难民去向,不会在叙利亚待很久,没有那么危险。”夏奕阳解释道。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不同意。以后你有事要说,不要再费这么大的心计,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你让我这大半天的好心情一扫而尽,感觉像一次欺骗。”叶枫站起来,背对着夏奕阳。夏奕阳望着她,走过去搂紧她:“叶枫,我很想去。我会好好保护自己。”
叶枫笑了,可是眼神渐渐变冷:“其实我已经拦不住你了,是不是?”
“这是我的工作,不能挑肥拣瘦。”
“你什么时候换工种了?”
“叶枫……”
叶枫挣脱他的手臂,倔强地瞪着他,声音变得尖刻而生硬。“你真的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吗,多少人虎视眈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射这个弹那个弹。夏奕阳,你忘了,你不再是一个人,你结婚了,你有孩子了。”
夏奕阳张了张嘴巴,选择沉默。再接话,两个人真的就要吵起来了。婚姻不是辩论赛,两方一定要分个输赢。叶枫现在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等她平静下来,再好好地向她解释。至于结果,夏奕阳摸了下眼角,头疼。
回来的路上,叶枫直接视他如空气。无论夏奕阳说什么,她就像一个大无畏的战士,神情凛冽,视死如归。
今天是周日,两人都不当班。可是叶枫一回到家,衣服也没换,一句话也没说,摔门走人。夏奕阳苦笑,她是告诉他,她在和他生气,她不想和他在家里待着。
梅静年打来电话,叮嘱他多带两件冲锋衣,电池要多备几个。“和叶枫说好了吗?”夏奕阳顿了下:“一会儿就说。”梅静年何等聪明:“她不同意?”夏奕阳没有隐瞒:“她很担心,毕竟那是叙利亚。这次是我太草率了,没有给她思想准备。”换位思考,如果叶枫要去,他也不可能同意。
梅静年冷笑:“我从不知道新闻的发生要给人思想准备。”
“静年,别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就这样的一个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不会想打退堂鼓吧?”
“那倒不会,我……”
“那就行,明天机场见!”梅静年抢声说道,然后匆匆挂断电话。夏奕阳不知道,梅静年下一刻,电话就打到了叶枫的手机上。
叶枫并没有走远,小区附近有个公园,地方不大,一个小池塘,几个小土坡,一点景致,还分成几个园。她是在郁金香园,从荷南飘洋过海来的花卉,没有一点水土不适,开得甭提有多精神。
“梅记者?”叶枫认识梅静年,但没到亲近的地步,称呼很客气,也很诧异,她怎会有她的手机号?奕阳给的,让她来说服她?
“是我!叶枫,你知道什么叫第一手新闻么?”梅静年一点也不迂回,直接问道。
“愿闻其详。”一股无名火突起,叶枫说话的声音有点哆嗦。
“新闻是新近发生事实的报道,具有真实性、及时性、重要性、变动性,和你那个《叶子的星空》真的不太一样。你那儿,不管怎么变,无非是失恋、暗恋、不伦之恋、和朋友有了误会、和家里人起了争执,说来说去,就是发发牢骚,吐个槽,不会出人命,然后日子依旧,歌照唱,舞照跳。新闻,过了这个时点,就不叫新闻。而第一手新闻,是新闻中的新闻,只有你看到,独一无二的。”
“像梅记者那次孤身闯入恐怖基地?”
“你不必嘲讽,那是事实。这次去叙利亚,对夏奕阳非常重要。他在徐总和吴主任面前立下军令状。你可以不支持他,但也别拖他后腿。”
“在你眼里,他是夏主播,夏主播做什么我不管,可是他还是我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我不管什么是新闻,不管谁立军令状,我只知道儿子的成长离不开他,我的人生,更不能少了他的参与。战地记者,是传奇的存在。我很自私,我不想成就他的传奇。他现在这样,就很好。”
“既然这是你想要的生活,那你嫁给夏奕阳,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你应该嫁个诗人或艺术家,天天给你写情诗,陪你看星星看月亮。一辈子吟风弄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夏奕阳这样的寒门学子,真给不了你这些。”
“梅记者,我想请问你说这话的立场是什么?”
梅静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反问了一句:“你知道夏奕阳现在中视的位置被人觊觎吗?他没有背景罩着,没有大树可倚,当然,他国家级播音员地位现在还很牢固,可是以后呢?他除了靠能力取胜,其他还能靠什么?没有绝对话语权实力的个人很难有善终。”
“去叙利亚不是唯一的途径。”叶枫的声音弱了低了。她不得不承认,梅静年点到了她的穴。
“这是全世界目前的热点,中视报道过几条新闻,但没有做过专题报道,夏奕阳一直想做,他有告诉你,他已经能用阿拉伯语、法语和人熟练地交流了么?是的,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有他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可是你不能把他锁在方寸之地,他的能力可以让他有更广阔的天地。你担心他的安全,我能理解。但是真没必要太担心,首先不管什么组织、势力,对记者都是礼让的,而我们也是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才会开始采访。如果真的那么危险,谁还会去做战地记者?”
叶枫慢慢把手机挪离了耳朵,阳光一寸一寸消失在地平线,天空的颜色是带有一种深海宁静的蓝,晚风里满是郁金花香的芬芳。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挫败,这种挫败让她像一颗被人强剥开的鸡蛋,无可奈何地把身子裸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心如折纸》是一部美国电影,影片掺杂了纪录片、浪漫爱情电影和喜剧片等诸多元素,感觉像是有一阵清风吹来。毫不过火的搞笑、恰到好处的表演;看似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对白;这一切都让整片影片“润物细无声”。印象深刻是片中那句素朴的台词:当你寻到真爱时,抓住它,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