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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会夸人。”顾晏突然说。
他声音低沉,微微有些哑。
明明是燕绥之在回忆,他却好像跟着经历了一遍。
他好像看见记忆里二十岁时候的燕绥之变得更小了一些,眉眼青涩,身材骨骼显露出少年人抽条拔节时特有的清瘦,始终站在人群之外,温和又孤独。
“嗯?”燕绥之应了一声。
“我不太会夸人,但你以后碰到什么做了什么,无论有趣的还是无聊的,善意的还是阴暗的,都可以告诉我。”顾晏声音沉缓地说:“我想听。”
那声音甚至在燕绥之的身体里引起了微微的震动,那种涨潮般的酸软感又漫了上来。
食髓知味,燕绥之在顾晏这里体会得彻彻底底。
这样的顾晏让人无法拒绝,至少他拒绝不了,甚至还总冲动着想多回应一些。
燕绥之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阖了一下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还住在那幢旧居里,日子慢悠悠地过着,他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一边画着速写,一边半真不假地对屋里的人说:“前两天碰到一点麻烦事……”
很奇怪,在这一瞬间的想象里,屋里听他抱怨的是顾晏。
而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远处的悬浮路上又有车一划而过,车灯在屋内投下一片光亮,又倏然消失。
顾晏感觉肩上抵着的下巴动了动,似乎是个轻微的点头,接着,燕绥之“嗯”了一声。
又过了片刻,像是在印证这种应答,燕绥之开口道:“那件医疗案……我知道你很好奇。其实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我只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原先顾晏还有些不知缘由,刚才听燕绥之说到父母过世的原因后,他忽然就摸到了边。
燕绥之的父母死于基因手术,那件案子牵扯的也是基因手术。
顾晏低声说:“那位被告……”
他语音有些迟疑,燕绥之已经接过了话头,他轻轻“啊”了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开头:“那位被告,我的当事人,比尔·鲁……曾经参与过我父母的那场手术。”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他因为父母遗言压抑内心的猜忌耗费了十多年。
而复发只用了一天。
相似的手术意外,相似的结果,有关联的人。即便没有证据,也足以让他重新陷入到十五岁时候的魔障里。
就好像这么多年压抑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一处宣泄点,不管对错,只要能发泄掉一些就可以。
他希望被告能锒铛入狱,希望他能体会一遍所有受害人体会过的东西,希望他能知道一个人孤零零空落落地走上十年会是什么滋味,希望一命偿一命。
他还想去赫兰星的公墓,对睡在那里的人说,“你们看,我当年的猜忌不是毫无道理。你们训了我那么一长串有的没的,是不是应该起来道个歉?虽然晚了十来年,但是没事,我很大度,可以勉强谅解。”
可惜睡在那里的人,并不会真的听见,也不会如他所愿起来抱着他笑着道歉。
“接到案子的前两天,我几乎没法坐下来好好看资料。”燕绥之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下,“那大概是我最不淡定稳重的一回。后来总算能进去资料了,却发现控方的证据有一些漏洞。”
非常细微的东西,也许在一些粗判的案子中,会被所有人遗漏。
但他看到了,就难以忽略。
所有关注案子的人,包括他自己,都默认比尔·鲁是有罪的。
但漏洞的存在——哪怕漏洞是由于控方本身的疏忽,也意味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比尔·鲁无罪。
而只要有这样的可能,他作为辩护律师,就应该维护。
那几天,燕绥之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我其实有过很多刻毒的想法,故意忽略掉那些漏洞,甚至利用言语陷阱让其他人也发现不了,或者在法庭上兜几个圈子,诱导证人不知不觉地说一些假证,填补上那些漏洞,如果我愿意的话,其实有很多种办法,将当事人钉死在被告席上。”燕绥之停顿了片刻,又含糊一笑,低声说:“是不是有些阴暗?其实这已经是我美化过一百倍的结果了,我发现……就算是坦诚相告,我也没法把那些太阴暗的东西说给你听。”
“那时候脑子里几乎是发泄性的,想了无数种主意。但是……”燕绥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顾晏能感觉到他牵了一下嘴角,似乎依然想试着像平常一样,不那么在意地、甚至带着一丝笑地把话说出来。但他的嘴角又慢慢收了回去,“那应该不是他们两个想看到的……”
“你看,我拿父母就是没什么办法,明明已经过世十多年了,我还是不希望他们看见那些……”
他又蓦地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又哼笑了一声,低声道:“好像他们还能看见似的。”
他其实……始终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但在那短暂又漫长的十来年里,他试着按照父母的祝福活着,不做太多出格的事情,不沉溺于无意义的东西,资助了一些福利院和孤儿院,帮了一些能帮的人,坚持一些也许无关痛痒的正义。
然后他恍然发现,这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刻入骨血了。
这大概是父母留给他的,这辈子也脱不尽了。
“我在屋子里独自呆了三天,最终还是决定做无罪辩护。”燕绥之说。
他做了决定,但他并不高兴。
因为他会把卡尔·鲁送出法庭。
“我当时有些不着调的想法,不希望自己过得太痛快,希望能有人骂我几句。就当是……借别人的嘴,宣泄一下。”燕绥之又笑了一下,“说不上来是什么心理。”
所以他那次的态度格外突兀,对外说着各种混账话,直白又尖锐,就像一个桀骜不驯、无视正义只管钱财和结果的讼棍。
然后如他所愿,在他本身最低落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在骂他,口罚笔诛,甚至包括一些蓄意的伤害。
那时候是个什么情景,简直让人不敢想。
也不希望他去细细回想。
“我看见过一份未发的报道,说后来比尔·鲁又被提上了被告席,那次审判你去了。”顾晏沉声引开了话题。
燕绥之:“嗯。”
比尔·鲁后来又被牵扯进了案子里,那时候的燕绥之已经查了他有一阵了,匿名给警方投了证据。
那一次,涉及的案子更大,证据更多,而且应该再找不出什么漏洞。
“我那段时间查了他很多东西,很遗憾,依然没能找到直接证据证明他跟我父母的过世有直接关联。但那次的审判结果还算不错,一命偿一命,对那次的原告来说,算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燕绥之说。
审判的那天,他独自去了,在庭审开始的时候进了法庭,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地听着比尔·鲁一项项罪名成立,然后安静地离开。
那天是他27岁生日。
他还记得十来岁生日时,家里那位漂亮温和的女士端着动态相机,笑盈盈地逗他,院子里被他画着的那枝扶桑被风吹得微微晃。清晰得就像刚刚过去一样。
然而他已经一个人走了12年。
12年好像很短,眨眼间就过去了。
有时候又显得格外漫长。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找到的证据再多一些就好了。也许我父母也能在那场庭审上瞑目。”燕绥之安静了一会儿,又说:“但这其实也是个谬论,因为被告一命偿一命,真正瞑目的其实是我,墓碑底下的人都睡了那么久了,哪还看得到。”
顾晏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总会洗手了。
就像他在最难过的时候,会故意引人来骂他一样。
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了太多年,习惯把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不尽如人意时,他就会有些自厌,先于所有人将自己钉在被告席上,自己控告,自己判刑。
但不论受什么刑,他又总会站得板直,因为路还很长,他还要一个人走上很久很久……
房间里一片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燕绥之听见顾晏闷声说:“至少我看得到。”
他愣了一下,微微让开身体。他看见顾晏的眸子在夜色下蒙了一层光亮,沉沉地看着他。
接着他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刚才洗过的水痕早已经干了,也染了顾晏的体温,但比起顾晏的手掌依然有些凉。
他看见顾晏垂下眸子,微微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食指……
然后是中指、无名指、小指……
顾晏一根一根地吻过去,每触碰一下,燕绥之心里就会倏地软一下,到最后,便软得一塌糊涂。
他蜷了一下手指,对顾晏说:“抬头。”
燕绥之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后是嘴角,最后是嘴唇。
……
夜色温沉,流光如水、
久远之前的生日祝福第无数次在他脑中响起:我们希望你永远无忧无虑,不用经受任何痛苦,不用特地成长,不需要去理解那些复杂矛盾的东西,不用做什么令人烦恼的选择……
燕绥之阖着眼,吻着顾晏,在二十八年之后终于能给出一个回答——
很抱歉,你们希望的这些,我好像一个都没能做到。好在运气还不错,碰到了一个人。
所以别担心,我们会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