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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面红耳热心跳加速,大家围在最大的几块屏幕前,心惊胆战地旁观着那场不知发生在哪里的血战。赌局的画面是模拟出来的,他们看不到对赌双方的脸,只能知道胜负。赌局还是无声的,几千万美元从庄家流向玩家,再从玩家流向庄家,就只是发牌、补牌、亮牌这几下子而已,有种虚拟游戏般的感觉。
茫茫的北冰洋上,万籁俱寂,灯火通明的船无声地驶过,仿佛空中楼阁,偶尔爆发出尖叫和欢呼,惊动了在浮冰上小睡的北极熊,巨大的白鲸也浮出水面,向着漆黑的夜空喷出暗蓝色的水雾。
双方各有输赢,赌注交替上升,最后滚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1亿6千万美元!
如果庄家输了,连这艘YAMAL号都得归玩家所有;如果玩家输了,他可能得考虑跳海了。
根据屏幕上的显示,局面对玩家不利,庄家的明牌是一张A而玩家的明牌是一张很尴尬的3,玩家的胜率只是庄家的一半都不到。
游客们自己就是玩家,当然是略偏心于玩家的,每个人都为玩家心惊胆战,少数胆小的女游客蜷缩在男伴的怀里,微微地颤抖,真不敢想象那个亲手攥着牌的玩家该是何等心情。
可11层的那间小厅里,主宾双方都很平静,楚子航坐在桌子的一边,另一边是娇俏的白俄罗斯女孩们围绕着文森特,帮他捶背抚胸,十几双修长的手在这个朽木般的老人身上游移。她们偶尔也瞥楚子航一眼,樱色的红唇上点缀着闪亮的薄片,玳瑁色眼睛如群星闪烁。发牌员是这些女孩中最漂亮的那个,妆容如希腊雕塑中的女神,她看守着长条形的牌盒,用一块长木片将牌发到楚子航和文森特面前。
那个盒子装着共计八副牌,每种花色的牌都有32张,彻底洗乱之后混在一起,是没人能记忆或者揣摩的乱数,恰似命运。
“补牌。”楚子航说。
“补牌。”文森特也说。
新的牌分别补到两人面前,楚子航面无表情,文森特带着优雅的笑意,看上去谁都不在意这1亿6千万美元的输赢。
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只要蹲下来从桌肚里看向文森特,真相就清楚了。他那只干枯的右手猛捏身边女孩的大腿,女孩腿上块块青紫,却不敢出声喊痛。
他这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气。他在这艘赌船上生活了十几年,在这间赌厅里招待过全世界最顶级的赌徒,富豪、军政府首脑、被国际刑警通缉的要犯,文森特都能从容地接待他们,无论输赢,笑容一定慵懒。
但今天例外。今天他的情绪相当火暴,因为楚子航太安静了,跟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楚子航根本没有表现出对文森特的财富和他坐拥这些美少女的羡慕之情,自始至终,楚子航就是两个动作,把一叠本票推出去,被发了新牌点点头。
文森特把这间赌厅装饰得如此奢华,又找来这些衣着暴露的少女,是想用纸醉金迷来扰乱对手。这招之前屡屡生效,好些赌客的目光就粘在女孩们的肌肤上移不开了。但这招在楚子航身上失效了,楚子航看着被酥胸粉腿围绕的文森特,感觉是牧师在给棺材盖盖上之前最后看死者一眼。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楚子航还在开局的时候做了一件奇葩的事。楚子航从箱子底拿出了一本英文版的《常用赌博规则》,先翻了五分钟。
文森特惊讶地说:“你难道还要临场学习赌博规则?”
楚子航点点头说:“是啊,我是接到任务之后才开始学21点的,怕有什么遗漏。”
文森特怒极反笑说:“你们调查过我,想必知道21点是我的长项,就算是世界冠军也未必能胜过我,你现在学习规则是不是太晚了?”
楚子航想了想说:“不用了,规则也不是很复杂,我玩着玩着就能记住了,也就是打扑克而已。”
这句话直接把文森特推到了失控的边缘,在他看来这是很明显的挑衅!所谓赌博,是在胜与败的刀锋上行走的危险游戏!是真正男人的游戏,赌博的过程中涉及数学、心理和体能等诸多元素。而他文森特,虽然已经老了,却是赌桌上的一头雄狮!无数豪赌客在他的手下输得心惊胆战!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却只淡淡地说,“我来只是打扑克”。他成功地挑起了文森特的怒火,文森特前所未有地专注,他要楚子航把那1亿的本票全部留下再走!他巧妙地控制着场上的输赢,不断地推高赌注,最后要在这一局把楚子航彻底赢空!
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太不可思议的事,赌博输赢总有概率,即使是世界冠军也没法说自己必定能在某一局取胜,但文森特却能做到。多年以来,他其实是靠赌博赢来的钱维持着这艘巨舰的开销。
他能够记牌。
21点总是用四到八副牌洗在一起来发,这就是避免某些记性特别好的赌客记牌。如果你能清楚地记住出过的牌,再辅以强大的算式,就能极大地提升胜率。
普通人顶多能记两副牌,超级赌客能记四副牌,某些天赋异禀的数学家能记到六副牌,而文森特能记八副牌!这张赌桌上就是用的八副牌,所以整个赌局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新补的牌入手,文森特彻底放松下来,他果然拿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张牌,牌面加起来恰好是21点。21点的游戏规则是看谁的牌面加起来的点数高,但又不能高过21点,超过21点就是“爆掉”,反而会输得一败涂地。文森特已经站在了巅峰,楚子航的运气再好,不过是和他打平而已。
“补牌。”楚子航说。
他补了第四张牌,这在21点中是很罕见的情况,四张牌加起来还没爆掉,每张牌的平均点数不能大过6点……文森特猛然警觉起来,他发现自己忘算了一件事,确实……确实是有那么一条特殊规则的!
对赌徒来说,遗忘了一条特殊规则就像是数学家在方程式中漏掉了一个参数,那样算出来的结果会天差地远!
难道开局前楚子航翻开那本书就是为了确认那条特殊规则?难道这个刚刚学会21点不久的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把胜负赌在了那条特殊规则上?
“补牌。”楚子航再一次说出了这个单词。
第五张牌!仿佛雷霆落在文森特的头顶,把他的脑海轰得一片空白!果然……果然是这个特殊规则!最后一刻,那条看似弱小的规则逆转了全局!
楚子航把五张牌全部翻开,两张3和三张2,加在一起只有区区的12点,但这是所谓的“五星”。补到第五张牌还不爆掉就是“五星”,只有最弱的牌凑在一起才能凑出五星,可弱小的五星偏偏能胜过文森特的那手21点。
五星是一条至弱胜至强的特殊规则,而且它只出现在英式的21点里,在美国甚至都不承认这条规则,但偏偏这艘从欧洲出发的赌船遵循的是英式规则!
“我知道你能记住八副牌,”楚子航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我能记十副,必要情况下能记到十二副。”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后,巨大的欢呼声自下而上,透过几层钢铁船板传入了位于11层的小赌厅。满船的人都在为那个最后一刻逆转败局的神秘赌客欢呼,连侍者都不例外,这种时候可没人会考虑到文森特的心情。
老船长的脸先是惨无人色,继而忽然涨得血红。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接近窒息,然后猛地吐出一口浓腥的血,溅在女孩们素白的肌肤上。
那一刻楚子航一踢桌脚,连人带椅子向后滑出,准确地避开了飞溅的血丝,仍旧是冷冷地看着文森特。
文森特眼红如血,伸手指向楚子航:“你们……”
不用他说完,女孩们立刻反应过来。她们整齐地从圣诞短裙下抽出俄制的PSS微声手枪,手撑赌桌一跃而过。十几个圣诞配色的女孩扑面而来,香艳却杀机逼人。
楚子航端坐着不动,女孩们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十几支枪从不同方向指着他的头,就好像楚子航是钟表的轴,而她们是十二时刻。她们齐齐地看向文森特,等待文森特的命令,文森特仍旧指着楚子航,颤颤巍巍,目眦欲裂。
枪上忽然传来了惊人的灼热感,女孩们惊讶地看向手中的PSS,发现扭曲的红黑色条纹正从枪口向枪柄处蔓延,仿佛黑红色的藤树正围绕着枪生长,而那些条纹又像蛇一样是活的!
她们还没来得及抛弃那些灼热的枪,就听见轰然巨响,十几个爆炸声完全叠合在一起,十几支枪机盖带着火焰向屋顶弹射而去,所有的PSS在同一刻炸膛,火风撩起了淡金色的长发。
那些枪机盖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女孩们捂着烫伤的手跌坐在地,而楚子航依然静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连根手指都没有动过。
精密控制,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源于他对“君焰”的精密控制,他在精确到0。01秒的时间里,用君焰加热了PSS枪膛里的子弹,令它们在极致的高热下爆炸。
0.01秒,十几支PSS,十几个在间谍学院受过训练的女孩,全灭。
文森特终于喘过气来了,这个看上去早该进棺材的老家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跳过赌桌扑向楚子航。楚子航微微皱眉,他不想对老人动武,可那老家伙扑过来的架势又着实有点瘆人。
动作接近于“猛虎落地式”,文森特“扑通”一声跪在楚子航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天命之子啊!你们就是天命之子啊!我可找到你们了!要是元首他老人家还在人间……要是元首能亲眼看看你,该是多么地高兴!”
接着他就开始号啕大哭,哭得仿佛黄鼠狼吊孝,说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倒也不假,可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太对。
楚子航一下子窘住了,这是他进入这间赌厅以来第一次流露出表情。
女孩们也呆住了,面面相觑,唯有守候在旁的萨沙耸了耸肩,想来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萨沙见过。他给楚子航的杯中多斟了些酒递到他手里,意思是说你先喝着,他有的哭呢。
文森特一路哭一路擦鼻涕,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夹杂着“元首”“帝国”“命运”之类的宏大名词。他说的是德语,楚子航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没懂他为什么忽然如丧考妣。
好一会儿,女孩们才把哭泣的老船长扶回椅子上坐下,楚子航拎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现在我们可以正常地说些话了么?”
“在那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文森特抹着眼泪,“你是卡塞尔学院里最强的么?如果是跟‘跋扈贵公子’和‘炎之龙斩者’比起来呢?”
楚子航有点想捂脸,但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似乎捂不捂也无所谓。文森特显然是费尽周折调查过卡塞尔学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查出了一个完全扭曲的结果。
他直视文森特的眼睛,把这个问题生生地逼了回去:“轮到我问问题了,学院派我来,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
文森特停止了抽泣,抬眼看着楚子航,目光透着一股子狡黠。这绝对是条老黄鼠狼,楚子航来之前诺玛就给他下了定论。
“如果你坦白地回答我的问题,那学院就会放弃收取从你那里赢的钱。”楚子航说,“今晚你输了差不多两亿美元给我,你是付不起这笔钱的。当年你是阿根廷最富有的人之一,但自从十几年前你踏上这艘船,来来回回地在北冰洋里转圈,你的财富就越来越缩水。这艘船每年都要亏损上亿美元,所以你才设置了这间特别的赌厅,用从豪赌客手里赢来的钱来维持船的运转,你其实已经破产了,对么?”
文森特怔了几秒钟,沮丧地叹了口气:“你们果然什么都知道……”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个选择,要么支付那笔两亿美元的赌资,要么告诉我们,这些年你在找什么?”楚子航缓缓地说,“是什么令你执著到舍弃一切的地步?而那个东西,就在北冰洋里。”
“你的学院,”文森特眯着眼睛,“也对那东西有兴趣,对吗?”
“我是来问问题的,不是来回答问题的。”楚子航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任何人都会对那东西有兴趣,除了死人!”文森特恢复了几分活力,换上谄媚的笑容,“既然是你们,我当然愿意共享那个秘密!要想找到那个东西,我还想得到你们的帮助呐!”
他收起了笑容,重又变成那个神秘的老船长、冰海上的巨富。他冲萨沙使了个眼色,萨沙立刻带着女孩们退出了小厅。随着那两扇海蓝色的大门合拢,所有的秘密都被封锁在这间小厅里了。
“在讲述那个秘密之前,也许我应该重新做个自我介绍,请允许我去换一身衣服。”文森特站起身来,冲楚子航微微鞠躬。
楚子航愣了一下,不明白文森特要换衣服的用意。不过他并不介意,耽误几分钟而已,反正只要老家伙不是脱光了衣服回来跟他聊,他都无所谓。
可当文森特推开更衣间的门,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文森特当然没有赤身裸体,恰恰相反,他从头武装到脚!
黑色的高筒皮靴,塞在靴筒里的马裤,黑呢上衣,皮带扣闪闪发亮,带SS标记的肩章,大檐帽上是鹰徽和骷髅军徽,这套衣服是那么沉重,年迈的文森特几乎撑不起来,但这只老黄鼠狼还是颤巍巍地踏着步来到楚子航面前,举手行礼,嘶哑地高呼:“HeilHitler!”
楚子航忽然明白了文森特抱着他大腿时絮叨的那些话,“元首”“帝国”“命运”……难怪连诺玛也查不到这老家伙的过去,因为世上原本并不存在文森特·冯·路德维希这个人,这是一个伪造出来的名字,他的真实身份是个纳粹余党!
二战之后,很多纳粹党成员逃亡阿根廷,那里远离欧洲大陆,而且在二战中保持中立,堪称纳粹党最后的逃亡天堂,文森特恰恰是其中之一。
“党卫军文森特·冯·安德烈斯中尉,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永燃的瞳术师’!”文森特大声说,想来安德烈斯才是他的真实姓氏。
又来……楚子航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这时候“永燃的瞳术师”反倒没那么荒诞了,因为眼前这一幕已经太太太荒诞了。
文森特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幅用黑布遮起来的画。文森特的眼神忽然变得梦幻瑰丽:“尊敬的瞳术师,请让我向你公布帝国最后的秘密……”
“叫我楚子航好了。”楚子航打断了他。
“好的,楚先生。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个秘密的全貌!”文森特扯落画上的蒙布。
那幅画骤然呈现在楚子航的面前,青色的大海和青色的天空,天空中流动着奇异的云彩,神秘的光从天而降,照亮了海中那座孤零零的石岛,岛中央长满了参天大树,而岛的外围却呈半圆形,仿佛被从中间一刀切开的古罗马斗兽场,在斗兽场中本该安放贵宾座位的地方是一个又一个石洞,每个洞穴里都放着一具棺材。一只小舟驶近小岛,舟上的乘客正要登岛,船头放着棺材,船上站着紧紧裹在白衣中的人形,似死神又似天使。
画风非常写实,细到柏树的叶子和云的缝隙都清晰可见。可题材又匪夷所思,世界上怎么会有专门用于安置棺材的岛呢?多看几眼,一种非现实的恐惧感悄然升起。
楚子航移开了视线,这幅画有种奇异的魔性,令他不愿多看。
“这幅画的名字是《死亡之岛》,画家是瑞士人阿诺德·勃克林。他一生中画了五幅《死亡之岛》,元首一个人就收藏了三幅,这是其中之一,另外两幅都被烧了。”文森特幽幽地说着,往壁炉里丢了一块柴,“那是1945年4月,苏联红军攻破了柏林,元首在总理府的地下室里自杀,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4月30日。那年我20岁,是党卫军成员,兼任元首的秘书。”
随着这番话,纳粹德国的气息仿佛幽灵般回来了,文森特缩在厚重的座椅里,直勾勾地盯着壁炉里的火,看侧脸满脸老人斑,像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
楚子航沉默地听着,不予置评。
“元首生前钟爱艺术品和圣物,其中绝大部分都被付之一炬,我拼着命也只抢救出来一小部分,带着它们前往阿根廷。其中的一部分就挂在外面,另外一部分不那么容易追查的被我卖掉了,我的财富就是从那里来的。而其中最珍贵的就是这幅《死亡之岛》,评论家们对这幅画发表过各式各样的评价,比如画家是在描绘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岛屿啦,反映了死亡和生命之间的和谐啦……扯淡!”文森特忽然面目狰狞,“只有元首那样的伟人才看穿了这幅画的本质!”
楚子航继续沉默,他来这里不是来纠正这个老纳粹的思想的,以文森特的年纪,再过几年就得带着他对元首的忠诚死在这艘船上了,想为纳粹招魂也没机会了。
“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看到这幅画里隐藏的秘密!比如元首,再比如伟大的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他在1909年看到了这幅作品,被它深深地吸引了,并创作了伟大的交响诗《死亡之岛》!”文森特兴奋地说,“你这样来自卡塞尔学院的高材生,想必也会一瞬间就感触到画中那强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