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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后面就是那幢白色的建筑,罗马式的立柱,黄铜包裹的大门,屋顶雕刻着吹响号角的金色天使,数十面猩红色的旗帜从屋顶一直垂到地面。
“座头鲸先生重新装修了高天原,跟你们那时候比气派多了。”乌鸦说。
路明非点点头,这豪气干云的设计风格,这才是配得上座头鲸老板的店。那个男人有了钱肯定要乱花的,反正这家店他说了是要经营一辈子的,给那些情感上没依靠的女人一个放心喝醉的地方。
“都有点认不出来了。”路明非说。
“周边这一片地也都被座头鲸先生买下来了,他拓建了一个广场。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会让乐团在广场上表演。”
恰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在高天原门前停下,身穿套裙的优雅女士推门下车。
陪伴她的是衣着得体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就是那种受过很好教育、在大公司里工作、财务自由的成功人士,眉目也很英挺。他体贴地托住女士的小臂,以免穿着高跟鞋的女士在湿滑的路面上行走不便。
服务生冲到女士身边张开雨伞,门童立刻拉开雕花的黄铜大门,门开的时候,爆出奔放的男低音,“女士们!欢迎来到凡间的天堂……高天原!今夜我们的花,为你们盛放!”
路明非愣了片刻,忽然笑了。
虽然失去了一条手臂,可还是那么豪气,不愧是立志要当天下第一花郎的男人。
那位优雅的女士路明非也认识,姓什么忘记了,隐约记得她的名字是早苗,职业是建筑设计师,那时候总来喝酒,喝多了一个人哼着歌流眼泪。
看来早苗找到了会照顾她的男人,那就不必再来高天原这种地方寻求安慰了,不过还是会光顾,想必是个恋旧的女人。
音乐声响起,乐团开始演奏,是一首缠绵的情歌,黄铜包裹的大门在早苗的背后关闭。
“走吧。”路明非说。
“真的不进去打声招呼么?”乌鸦挑眉。
“不用了,”路明非笑笑,“不想给他添麻烦。”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走进去的,岂止走进去,还要拥抱那个独臂男,告诉他自己回来看他了,告诉他他还像当年那么棒。
是音乐响起的时候,那首熟悉的歌,玉置浩二的《Friends》,如今大概是高天原的保留曲目。
可理智告诉路明非,不能去,高天原再也不是他能藏身的地方了,如今它是歌舞伎町一番街上所有夜店中的王座,却庇护不了他这个危险的大怪物。
真想念那个时候,雨夜中的东京,他们无路可走,却意外地找到了这么一个栖身之所,还有温暖的大浴池。如今他袖中藏着致命的利刃,从中国到蒙古,硬生生杀出了来这里的路,却不能进去跟他打个招呼。
“不去见店长的话,就去看看别的朋友吧。”乌鸦轻声说,“反正那个人,你想给她添麻烦也没机会了。”
***
工程电梯轰隆隆地下降,下面一片漆黑,黑暗中涌起乳白色的雾气。
“戴上口罩。”乌鸦把准备好的口罩递给路明非,“井里保存着大量的水银,以你的血统,这点水银蒸汽对你应该没什么伤害,不过吸多了总是不好。”
路明非点点头,接过口罩,却没有戴。
“那件事之后,家族就从东京都政府那里买下了这口井,永久地封闭了,周围的所有山地我们也都买了下来。”乌鸦说,“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搅她了。”
路明非抬起头来,漫天大雨,好像全世界的水都在汇入这口巨大的储水井。
红井,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有勇气回来,虽然无数次在梦中他就站在这口井里,亲眼看着那一幕重演。
乌鸦说起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来这里,可什么都没说就上了乌鸦的车,两人在山间公路上开了足足一个小时,一路上也都没说话。
工程电梯到达井底,一片漆黑,乌鸦摸索着找到了电源开关。
一盏亮得刺眼的射灯从上方照下,地面上刻有很深的槽,深槽组成了巨大复杂的图案,深槽里流动着水银。
某种炼金矩阵,卡塞尔学院的冰窖里也有类似的布置,通过水银的流动激发某种言灵效果,镇压那些自带活性的炼金制品。
“这些家伙越来越懒惰了,也不好好地收拾,这么多垃圾。”乌鸦气哼哼地说。
井底确实有不少垃圾,多半是树枝,可能是被雨水冲刷进来的。乌鸦踢开几段枯枝,在前面引路。
井底很大,射灯无法全部照亮,乌鸦带着路明非走进黑暗里,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闪着微光。
乌鸦又摸索了一番,找到了一个控制台,他看了路明非一眼,打开了控制台上的电源。
黑暗里那发射微光的东西亮了起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石英玻璃整体铸造的圆柱,像是一间圆柱形的房子。
石英玻璃的房子里面,跪坐着瓷白色的女孩。她干枯得很彻底,却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还穿着当年路明非亲手给她穿上的那套裙装,但身上多了一圈圈的纸绳,纸绳上挂着朱砂写就的神符。
纸绳的末端固定在石英圆柱的内壁上,那是某种神道教的仪式,用于镇压妖魔或者厉鬼。
“本该把她也葬在神社的墓地里,可是谁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呢?要是再度复苏岂不是会很麻烦?还不如葬在这口满是水银蒸汽的井里,五公里之外的山上有个瞭望哨,一天24小时用望远镜看着这里,不过没关系,我把那家伙支走了。”乌鸦念叨着,点燃带来的线香,冲那瓷白色的少女拜了拜。
“可她根本没有复苏的迹象,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失望。”乌鸦轻声说,把线香递给路明非,“去给她上柱香?想要拥抱遗体是不可能了,不过放声大哭没关系,这里只有你和我,没人会知道学生会主席的丢脸事。”
路明非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
他缓步上前,脚步很轻,好像那女孩只是睡着了,他不想惊醒她。
他往前走,乌鸦往后退,似乎是不想打搅他。
那盏刺眼的射灯熄灭了,乌鸦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每退一步,眼睛就更亮。
那是猎人的眼神!
十几道暗红色的光线亮起,那是狙击步枪的激光瞄准镜,密集的光点汇集在路明非的后心,持枪的人手很稳,光点只是轻微地晃动。这口井的井壁上都是脚手架,那些漆黑的射手就藏身在脚手架上,居高临下地瞄准,绝对不会有射击死角。
乌鸦站住了,缓缓地举起右手,竖起一根手指。
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猎杀一只猛兽就是需要这样的耐心,不能急,也不能走错,哪怕一步。
他是流氓出身,流氓杀人有自己的办法,不必像他那个外号夜叉的朋友那样,挥舞武器,咆哮着冲锋。流氓杀人只需要一寸的刀锋,他们带着笑容和敌人拥抱,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给对方后心来上那么一下子。
十六名经过最严格训练的狙击手,十六支反器材狙击步枪,枪里装填着威力巨大的20mm子弹,强到能够洞穿步兵装甲车。48个小时之前这些武器被分发下去,乌鸦和这些狙击手共饮了烈酒,摔碎了酒杯。
此刻乌鸦只要轻微地勾动手指,路明非就会化为一团血雾。
可路明非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乌鸦。他只要低头就能看到自己胸前那团密集的红点,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乌鸦。
乌鸦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那本可轻易勾动的手指上仿佛牵着万斤的重物。他不明白自己是何时和怎么露出马脚的,猎物既然看穿了自己,又为何要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进陷阱。他也不确定在对方已经有准备的情况下,那些20mm子弹还有没有效果,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断言这个怪物的极限。
可路明非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继续走向那间石英玻璃的小屋,还是那么慢那么轻的步伐。
他趴在玻璃上,看向里面。
没有悼念的话,也没有泪水,男孩只是趴在厚厚的石英玻璃墙上,静静地看着那干枯的、瓷白色的女孩。
悲伤氤氲地弥漫开来,填满了深井的每个角落,它是那么地轻柔,却又沉重,像是水,慢慢地把人淹没。
乌鸦忽然觉得这个夏天真的是很冷,他疲惫地摆了摆手,所有激光瞄准点在同一瞬间熄灭。
他走到井壁边缘,蹲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仰望天空,亿万的雨滴从那里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