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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师万乘,征铎千里,这一日的镐京城,无数的兵马、车驾、官属、家奴从中不断地涌出,一时间,竟显得城门都小了不少。百姓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因为上次有这样的阵仗,还是几百年前。
一路向东的天子圣驾,由大周和秦国的军队保卫着,往着洛邑的方向兴师而去。
大周的亲兵领路在前,秦国的子弟压阵断后,将天子的车辇牢靠地簇拥在中间。端木易和嬴开一起乘坐着没有伞盖的破车,走在一万秦军的前面。再往前便是镐京百官的车驾与随行。
一名鹤发老者赶着一辆牛车,落在了官属队伍的最后面,孤独地走着。那老人皓首银须,阔颅大耳,衣着宽袍广袖,腰间系着葫芦,手中牵着青牛。拉车的青牛走得极其缓慢,身后的车里不知装了些什么,居然还有一个巨大而结实的车盖。这着实让紧跟其后的端木易与嬴开感到羡慕嫉妒恨。
老者的牛车走得实在有些缓慢,以至于严重地影响了后面秦军的行进速度,好在嬴开本来就打算出工不出力,倒也不在乎这些。只是端木易性子有些急躁,因为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前世乘坐的公交车在二环上堵成龟速的样子。
没想到即便这样还是不够,那牛车行到半程,竟停在大路中间,把整个秦国的军队挡在了后面。端木易终于急不可耐,脑袋一热,从马车上跳将下来,就往前大步走去。他强忍着心中的恼火,向老人草草地施了个礼,直截了当地说道:“老先生可否能稍微快点?”
那老人目光闪烁,缓缓笑道:“小友啊,你看看,不是老夫我不想走,是我实在走不了啊。”说着,用手那头大青牛背后轻轻一拍。只见那青牛纹丝未动,反倒露出一脸的不快,竟闭上眼睛,趴了下来。
端木易恼羞成怒,但看在那老者实在已是垂暮之年,不忍发作,于是再次强忍下怒气,说道:“老先生还请帮帮忙!你看着后面的大军,可都等着您呢!”
老者回头看了看浩浩荡荡的秦国军队,又把目光转向端木易,满含歉意地说道:“小友啊,真的不是我不帮你,你瞧瞧这位牛大爷,太难伺候了。走得时间久了,便要饮些好酒,可是老夫我的酒。。”说着,老者拍了拍腰间悬着的葫芦,尴尬地笑了笑。
只见那葫芦被老者拍动后,在腰间晃动不已,却听不见有一点水声,端木易自然明白了老者的意思。他抿了抿嘴,狐疑地问道:“到底是牛要饮酒啊,还是老先生要饮啊?”
“自然是牛要饮酒,牛要饮酒。老夫我不会骗人的。”老者连忙说道。
“好,那我便给你些酒水,你且快让这青牛起来。”端木易才不信这老者的鬼话,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一壶酒而已,也不算什么。于是,他便从随行的秦军将士那里讨了一壶烈酒,递给了老者。
岂知那老者接过酒壶,当真自己不饮,只是在鼻子跟前闻了闻,赞了声好,便真的给那青牛灌了一大口。而那青牛饮了,也还真的即刻站了起来,重新拖着沉重的车驾,慢悠悠地往前行着。
端木易正看得心惊时,中间官属的队伍里匆匆跑出一人来,冲着那老者高声喊道:“我说伯阳老头儿,你是不是又憋着坏骗人家酒喝了。天子那可传来话了,你要是耽误了秦军的行程,就把你这一车子的书都给点了,用来作烤牛肉的炭火。”
话音还未落下,那老者便慌忙地摇着双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些可都是小老儿的宝贝,是宝贝啊。小老儿遵命便是。点了可千万使不得。”说着话,老者当着端木易的面,一跃骑上了青牛,用力拍了拍牛背,那青牛竟即刻加快了脚步。
此时的端木易早已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界的高级知识分子,居然被一个两千多年前的老头儿给骗了,呸,说什么人心不古,谁说古人就没心眼儿的?糟老头子坏得很!
正懊恼间,前面牛车之上却传来了浑厚而响亮的声音:“感谢小友的好酒,咕噜,好,酒!”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分明就是被口中尚未咽下的酒水打断的。
气不过的端木易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却引来了嬴开的阵阵笑声。作为主上,同时也算是往年之交,嬴开好生安慰了端木易几句,他才稍稍地消了些气。
就这般,整个东迁的队伍行了整整一日,直到日落西山,残月初生,方才停下。
夜间,秦军将士被支配到最外围守备,只留下端木易与嬴开二人在内围。大周的亲卫则被分为两队,分别保卫着官属和王室的安全。
天子姬宜臼独自待在自己的行帐中,整夜未曾露面,饮食器物,则全由供人送入帐中。
百官与各自的随行家属,围着篝火,有的在饮酒作乐,有的在对酒当歌。而嬴开与端木易两人,则是相顾无言,沉默不语。他俩都清楚地知道,天子之所以把他们留在内围,明面是要护卫他们,其实不过是将他们与军队分隔开,好更轻松地控制住他们。
两人各自饮着烈酒,嬴开眼睛始终盯着篝火,眉头紧锁,端木易则把冉五的剑拄在身前,前额顶在剑柄上,埋着头发呆。
沉默间,一阵粗重悲凉的歌声由远及近,缓缓飘来:“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端木易闻声抬起头来,只见白日里那名老人,此刻正拿着他那葫芦,摇摇晃晃地往自己这边走来,而歌声便是从他口中穿出。
端木易看见他,想起了白天里的事情,加之本就心情抑郁,当下经暴怒而起,挥着拳头朝他砸去,也不管那老人是否经得住。
那老人却是不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顺势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呻吟起来。
看着老人的样子,端木易更加无语,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在这个时代,还能遇见职业碰瓷儿的。他也不去扶,远远地指着老人的鼻子说道:“老头儿,讹人是吧,待会儿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小爷的厉害。”说完,回身拔出长剑,就气势汹汹地朝着老者的方向走去。
那老人哪里还敢继续卖弄,当即爬起来,说道:“误会了,误会了,小老儿我只是一时受惊,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看着老人认怂的样子,端木易颇有些成就感,怒火也便渐渐下去了些,便停住了脚步,冷冷问道:“你又来干什么?又不是没有酒喝?”
“哎。小友说得哪里话。老夫又不是酒囊饭袋。老夫来这儿,只是想问问小友,咱么是否曾经见过。老夫自白天与小友相见后,总觉得小友十分得面善。”老人啰啰嗦嗦地说道。
端木易打量了一下老人,却怎么也不觉得二人曾经见过,只好答道:“我不记得与你曾经见过。你是何人?可去过秦地。”
“哦?老夫大周守藏室之史,伯阳父是也。未曾去过秦地。小友确定不识得老夫?”伯阳父神情严肃,倒不似是在玩笑。
端木易回忆了一下,他记得后世的有些史料里记载过这个老人,是个能预测占卜的传奇人物。可眼前这个老头儿怎么看也不像啊。而且,他这一世为人,只去过王宫三次,都是为见天子姬宜臼而去,并未见过这个大周的图书馆馆长。当下确定之后,跟伯阳父肯定了自己的说法。
“这样啊。”那伯阳父疑惑地点了点头,却不移步,只是默默地盯着端木易看,直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我说伯阳先生,您问也问完了,就别这么一直看我了好吗?”端木易横眉怒目,又微微有些生气。
伯阳父倒是没搭理端木易,只见他深邃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随后便抚着自己银白色的胡须,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口中喃喃道:“冤孽啊,冤孽啊。”
端木易更是不悦,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狠狠说道:“老头儿,你别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今日你若是不把话说清楚,看你能从这走吗。”
伯阳父这次倒是没有慌张,他把厚重的手掌放在端木易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一脸怜悯的小声问道:“孩子,你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吧?”
端木易闻言,顿时身体一震,整个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嘴角艰难的向上扬起,不自然地笑道:“老先生说什么笑话呢”
“好吧,兴许是老夫多想了。”伯阳父看着端木易,高深莫测地笑着,稍作停顿又继续说道,“只是长生大劫,非同小可,今后若是你有需要,便到齐国去找我吧。”
说罢,伯阳父把端木易的僵住的手从自己衣袖上轻轻放下,重又拎起葫芦,晃晃悠悠地往别处去了,那牙枯齿堕的口中,再次飘出含糊不清的歌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歌声悲怆,百转千回,端木易闻声,心中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