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木瓜黄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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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始不断回想,这件事的端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高二,他把虞寻带回开始,还是从大学,他给了两个人同样的建议,同专业,同寝室开始。

    人总是容易从自身出发,试图找寻一些相关的原因。

    而且举报信上一字一句,直指向他。

    半小时前,他正准备进班,女老师欲言又止叫住他:“严老师。”

    “这有一封你的信,”女老师支支吾吾说,“我上午去翻信箱……”

    举报箱平时都是她去收件。

    由于学生青春期顽皮,爱闹事,挺多学生会恶意写匿名信往里投。于是她每次收件的时候都会留意一下内容。

    她气愤地说:“这一看就是找事的,也太无耻了,我就先帮您拦下来了。”

    “您看看是不是最近惹了什么人,或者哪个学生家长故意找事。”

    “……”

    即便荒谬,他还是控制不住去想,当初云词那么讨厌虞寻,是他一直希望改善两人的关系。

    ……

    是他把虞寻带回家。

    时光回转。在某个刹那间,回到几年前。

    站在他面前的虞寻变回高中模样。

    一身西高校服,下颚削瘦,白天趴在教室课桌上睡觉,有时候被一群人围着在最后排说笑,眉宇沾着锋芒。

    他找到虞寻,让他带上书包,跟着自己回家。

    ——“放学之后你要去哪儿?还去网吧?”

    ——“你家里什么情况,不想多说我就不问了,但是这样下去不行。”

    ——“收拾好作业,跟我走。”

    他开着车,把虞寻从网吧里拽出来,一路拎回家。

    那天云词在家里,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见到他带着虞寻回来,整个人差点炸了:“你换个儿子吧,让姓虞的当你儿子。”

    “……”

    严跃的思绪最后又被虞寻那句“是”重新拽了回来。

    是。

    我们是在谈恋爱。

    严跃的语气有些脱力:“……什么时候。”

    他有种未爆发的平静,重复了一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虞寻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压迫感,他说:“有一段时间了。”

    严跃心底有千言万语,最后汇成艰涩的三个字:“……为什么?”

    虞寻收起散漫,声音压得很低:“是我先喜欢他的。”

    “我追的他。”

    “……”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低下去一点。

    “我喜欢他,很久了。”

    虞寻说完后,等着严跃骂他,或者干脆打他,什么都好。

    严跃都没有。

    严跃唯一的举动,是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压在最底下的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有年幼

    的云词,多年前的他,和站在最边上的云潇。

    拿出照片后,他的手一直撑在办公桌上,几乎站不住。

    这位雷厉风行,全西高没有学生不怕他的教导主任难得有失态的时候。

    他每天都在阅卷,批改学生的作业,今天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在被人审判。审判他的那双眼睛,在天上,在遥远的过去,在他梦里——那是云潇的眼睛,和照片上的一样。

    严跃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忽然说:“小词的妈妈,是车祸走的。”

    他第一次主动掀开自己的伤疤,提起那段过往,“她原本可以活下来,但她去挡了那根穿过车窗的钢筋。”

    “如果是我,我也会和她做同样的选择。”

    “在自己的生命和孩子的生命里,选择让孩子活下来。”

    “从她走的那一天起,照看云词的责任就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严跃回想这些年,“我不敢懈怠,我努力给他最好的教育,规划最正确的人生,因为云词的人生是用他妈妈的命换来的。”

    他说到最后,极力压下所有情绪,他避免将自己失控的情绪对准这位曾经的学生。

    只是实在太难压住。

    尖锐的质问从言语缝隙里针扎似的钻出来:“他不该,变成同性恋。”

    严跃的目光紧紧锁住虞寻。

    他的语气里,还藏着自己都不自知的哀求:“……他不能是同性恋。”

    “你们现在还小,可能意气用事,觉得什么都不是事儿,还不懂自己以后要面对什么。”

    严跃指了指信封,说:“今天这封举报信如果公开,也许可以毁了我,停职,或是被学生家长投诉、议论,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但这封信,不能毁了我儿子。”

    ……

    虞寻所有准备好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承受不住严跃的目光,垂下眼,又对上照片里女人的视线。

    女人笑着,很温柔的样子。

    他却觉得眼眶发烫,有什么东西在灼烧着一样。

    当初意外接到严跃电话的时候,虞寻认为自己可以面对。

    那时天真,当现实被撕扯开,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面对。

    严跃又说:“是不是,你们自己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对对方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他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马上就要溺亡的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上,追问:“你们高中三年就一直打闹,他不一定明白这到底是种什么感情。”

    “……”

    “算老师求你,”他最后说,“求你别毁了他。”

    虞寻站在办公室里,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

    他有种强烈的失重感。

    嗓子里很干,干得发不出任何字音。

    难怪云词那么拼了命的学习。

    做任何事都爱较真,就连不擅长的舞蹈都要反复练习。

    在遇到他之前,他的人生每一步都是正确且

    优秀的。

    ……

    云词不该因为他过这样的人生。

    不能因为他,变成同性恋。

    -

    608寝室里。

    云词写完作业,一大早没事干,又抽了一张纸,在纸的最上方写下“虞寻”两个字。

    刚写完,手机震了下。

    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去看手机屏幕。

    李言:[dd,我们寝室打扑克,三缺一,来不来。]

    云词的手勾着笔,看到李言两个字,态度立刻又变得爱理不理,把写作业的优先级重新提高,打算过会儿再回。

    然而李言一连发好几条消息。

    李言:[你不想体会一下赢钱的快乐吗。]

    李言:[周文宇那小子打牌贼菜,正好从他手里搞点生活费。]

    [……]

    当代男大学生每天的日常,就是想想尽办法搞生活费。

    yc:[不来。]

    李言:[你现在又没课,你在寝室干嘛?]

    yc:[写作业。]

    按照李言对云词的了解,一般当天的作业他不会留到第二天:[你没写完?]

    yc:[写第二份。]

    听说虞寻请了假。

    所以这个第二份是谁的,李言不想再问了。

    周文宇又菜又爱玩,在边上问他:“词哥来不来?”

    李言还是觉得玄幻,答非所问:“明明当初,在西高的时候,虞寻那小子要是没写作业的话,是会被云词带领着全班一起嘲笑的程度。”

    他想了想,又补充:“哦,不对,就算他写了,要是错的题比我那位姓云的兄弟多,也会被打印下来反复羞辱。”

    总之当初在西高,这两人干过的事实在太多了。

    周文宇:“?”

    周文宇:“怎么,现在不嘲笑了吗。”

    李言看着他,摇摇头:“你不懂,这个世界已经变了。”

    云词现在不仅不会带人嘲笑,他还会心疼。

    不想虞寻周一来上课,被高平阳叫到教室外面站着听课。

    云词这份作业写到一半,又收到另一个人的消息。

    刘家宇:[我手机又被收了。]

    yc:[……]

    刘家宇活得像个没有尊严的小学生:[我现在在用我同学手机给你发消息。]

    云词没什么感情地回了个“哦”字。

    刘家宇还在继续输出。

    [严跃,我恨他。]

    [明明都向他证明了我真的在学习。]

    [我还给他看了你微信名片。]

    云词本来都当这小孩在放屁,直到看到最后一句话。

    yc:[你给他看了我微信名片?]

    刘家宇:[昂。]

    刘家宇:[为了证明你是个大学生,我还说你有对象。]

    云词手里的

    笔顿住。

    当时他还没觉得这是件多重要的事情,严跃迟早会知道,只是按照严跃的控制欲,他知道之后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没来问他对象是谁。

    也没问什么时候谈的。

    ……

    这种反常理的现象,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最近可能是换季,明明刚下过雨,天气很快又闷下来,甚至隐隐又有要下雨的趋势。

    这天下午有个讲座,法学一二两个班的班长必须带班参加,高平阳还不知道虞寻人不在学校。

    云词从上午开始,心跳就像一直漏了一拍一样。

    讲座开始前,他去了一趟高平阳办公室:“老师,请个假。”

    高平阳:“你有事?”

    “不是我,”他说,“虞寻。”

    高平阳:“你俩现在关系真是不错,请假都帮忙请了。”

    他说着,翻开签到本,在虞寻的名字后面标了两个字“事假”。

    高平阳:“那这样,两个班都交给你负责带过去,一块儿上课这么久了,互相都认识。”

    云词以为虞寻最晚下午也该回来了。

    如果事情严重的话,这个时间够他把他姑姑送去医院,安顿好再赶回来。

    ……

    但请完假,去大教室集合的中途,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严跃打来的。

    但是接听后,电话对面很久都没有任何声音。

    教学楼人来人往,雨刚停,气温又往上升了些。

    云词站在教学楼走廊上,说话时吸到一口闷热的空气:“……爸?”

    还是没声音。

    长久的安静过后,严跃一言不发地,又把电话挂了。

    云词正打算问他是不是信号不好,然而这行字还没发过去,严跃的消息先发过来了。

    [回来一趟。]

    事态的发展总是和想象中的不同,疾风骤雨般地,迎面砸下来。云词到家,所有准备好的措辞都在严跃一句“你妈当初拿命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今天这样”里悉数瓦解。

    “……”

    云词张了张嘴:“今天这样?”

    严跃在面对虞寻的时候还勉强能控制,他和虞寻之间,毕竟隔着一层师生关系。但是见到云词的那刻,他所有紧绷的理智一下坍塌:“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还有脸问我。”

    严跃教书育人,性格古板,他本身就不太理解现在年轻人的这套——游戏,爱玩手机,学校里还有自己带手机拍视频的,不好好听课,一心想当什么网络博主。

    还有最严重的一条,喜欢同性。

    他记得云潇还在的时候,云词去幼儿园,那时幼儿园里流行过家家。

    有个女孩子缠着云词,让他当“爸爸”。

    云潇去接孩子放学,她蹲在教室门口,摸了摸云词的头:“你喜欢她吗?”

    “不喜

    欢。”

    为什么??_[(”

    “她没有妈妈好看。”

    云潇回来后,和他说起这件事,两人也顺带想了想以后:“我们小词长大以后,也会当爸爸,不知道他会组建什么样的家庭。”

    “哎呀不能想,”云潇感性,“一想就想到他以后会离开家,离开我。”

    “……”

    现在云潇不在了,能等到这个“未来”的人只有他了。

    严跃一字一句,心脏闷痛:“你妈要是活着,她会怎么想。”

    严跃说完,还觉得不够:“怎么,说不出话了。”

    “觉得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很累,或者,你现在很气愤,认为我为什么不理解支持你们,认为我思想老旧,你认为什么都行。”

    “是你们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你们想在一起,以后承受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眼光。”

    即便严跃话都说到这了,这些话每一句都在往他身上砸。

    云词还是站着很直,冷着声说:“我可以承受。”

    然而严跃最后砸向他的是一句:“你可以承受,虞寻呢,他也想过这样的人生吗?”

    “他真的知道选择这样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吗。”

    “……”

    -

    云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门。

    他最后和严跃大吵了吗?好像没有。

    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打虞寻的电话,但虞寻一直没接。

    yc:[在哪]

    yc:[为什么]

    yc:[不回消息]

    yc:[接电话。]

    [……]

    黑色头像始终没有反应。

    云词去了之前去过的那个小区,不太熟悉地找了一阵,找到虞寻家那栋楼,上了楼之后,他站在门口,敲了会儿门发现里面没人。

    邻居阿姨听见动静,小心翼翼拉开门,隔着防盗铁门探头看了眼,然后说:“你找小虞啊,他不在家。”

    “不在家?”

    “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阿姨说,“怪得嘞,七点多吧,就出门了。”

    “……”

    云词脑子里很乱,一路跑上楼,心跳频率失衡。

    控制不住地。

    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他蹲坐在居民楼楼道口。

    垂着头,给流子发消息:[虞寻找过你吗。]

    还不太适应好友列表里有个姓云名词的流子:[……]

    流子:[没有。]

    流子:[怎么?他不是请假了吗。]

    流子:[哦,还有,今天讲座,你们法学两个班群龙无首。]

    流子:[你俩干嘛去了?]

    流子还有点幸灾乐祸,想说是不是吵架了。

    虽然这两个人谈着很离谱的恋爱,但情侣之间,也会有摩擦,也会吵架。

    云词没有再回。

    消息列表里还有很多条未读,高平阳发了三条,李言也发了一条,还有严跃的,他一条也没点开。

    继而他发现原来离开学校后,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虞寻。

    他在楼道口坐了会儿,打算起身之前,手机响了。

    黑色头像:[‘男朋友’邀请你进行语音通话。]

    云词点了“接受”。

    语音通话接通后,对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那把熟悉的、散漫戏谑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

    隔着网络,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很轻,又很重。

    在云词忍不住要打破沉默之前,虞寻说话了。

    他的声音居然有些陌生,头一回透着些许冷淡:“我们,就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