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回 命里有时中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鎏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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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接上回——

    却说这一合鸣之笛声,乎惹的冯沧溟老泪纵横,此景人皆瞠目,待笛声没,却见冯沧溟早已离席行至那锦衣书生前,全身颤抖,似是激动万分,一时间,厅堂内安静如斯,针落可闻。

    彼时拿着笛子的陆千卷看着眼前异样的冯沧溟,不知所以,而那整个厅堂全部朝他投来的视线,更是惹的他不安,晃神片刻,他方觉不妥,赶忙作揖道。

    “学生千卷冒犯了。”说罢他又瞥了那画满翠竹的屏风一眼,又道:“二小姐琴音如空灵仙乐,实叫闻者如登昆仑,然却因忽而弦断不得继续奏之,千卷一时难以抽离,这才没忍住——”话没说完,陆千卷的手忽的被一双满是褶皱却无一丝硬茧的手握住。

    陆千卷大惊失色,慌张抬头:“老师?”

    “这曲子是……”冯沧溟的声音和手一块儿发抖。

    “……。此乃学生梦中仙人所受。”陆千卷自己也不明白,谎话怎么可以说的这么自然?

    一股子反感油然而生,可转瞬便被另一个理由压了下去,对,他不过是听谷子的话,并不是在贪图着什么别的可能。

    他的手被越攥越紧,冯沧溟的眼神此时就像是一把刀,恨不能钻进他的身体里去,挖出另外一个灵魂,他抓着他不停的喃喃:“子衍……子衍……子衍……”

    “老师,你在说什么,子衍是谁?学生不懂。”陆千卷面上惶恐,心中却有如擂鼓万千,他失措的望向那头一桌的显贵们,却见他们或是如果新般皱眉,或是如果齐逊般觉得不可思议,再或是如延珏般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又或者是……

    对上那七福晋那狠戾的一双眼,陆千卷倏的收回了视线。

    却在这时,只觉一股重量扑到在他身上,倒地之前,只听得一声声惊呼。

    冯沧溟,晕了。

    ……

    宴席因冯沧溟的晕倒而告终,果齐司浑遣散了众翰林,却独独留下了陆千卷。

    陆千卷问果齐司浑:“中堂大人,下走惶恐,敢问老师口中的子衍是何人?”

    “是冯老故去的独子。”

    “……”陆千卷发觉自己并不诧异,有些事,或许早在那冯府前的老乞丐说了那冯府的过去时,他便知道了什么。

    府上的大夫说,冯老是情绪过于激动,急火攻心,这才晕了过去,只需略施针灸,再休息一会儿便可醒来。

    于是,因冯沧溟的德高望重,果府的几位大人,僧格岱钦,以及仲兰,延珏在内的几个学生都在此侯着,而小猴儿则是跟延珏咬着耳朵说了半天话后,黑着脸,先走一步。

    延珏摆摆手,于得水赶忙点头跟了上去。

    才到院子,离了老远就见谷子哼着曲儿,拿着根儿棍子,一条腿儿长一条腿儿短的蹦着,敲着垂坠房檐的冰棱子。

    于得水一见,道是沉着脸,阴阳怪气的数落道一旁的奴才:“你们一个个的都瞎了吗?这等粗活,也要谷子姑姑亲自动手了吗!”

    几个果府的和王府的小丫头一听,又见福晋的脸色不大对劲儿,以为是恼了她们,登时吓的够呛,赶紧又是拂身,又是点头的说着“主子饶命”,接着一个个的赶忙往谷子跟前儿凑。

    反倒是谷子笑了,才要替那几个丫头说几句好话,却听小猴儿忽然沉着脸道:“谁也不许帮她,给我接着砸,不只介间正屋,整个院子的冰棱子都给我砸完了!”

    “女主子?”于得水惊的够呛,嗬,这是怎么了?

    “呦,这又是哪儿惹的歪气儿找我撒来了?”谷子笑呵呵的,并没当个事儿,她朝小猴儿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待走近时,却不了手中的棍子冷不防被小猴儿抽走,一把扔到地上,错愕时,却听小猴儿厉声吩咐道。

    “不准用棍子,给我用手敲!”

    ……

    睿王府跟过来的奴才们都懵了。

    您问,懵啥?

    嘿,咋个不懵?那王府里,谁不知,这福晋待谷子姑姑几何?恁是她脾气再酸,从来也酸不到谷子姑姑身上啊!甭说是罚了,骂都很少听见,可如今——

    只余一刻,谷子的一双嫩手,便因砸断了这满院子四五排房檐儿的冰棱子,而红肿起来,待攒着眉头进屋时,于得水瞧见都觉得不落忍,他偷摸递了个暖手炉过去,却听这时,那盘腿儿坐佛似的坐在炕沿儿的猴子喝道。

    “于得水,我说你他妈是不是活拧歪了?”

    “奴……奴才不敢。”于得水吓的赶紧缩回了手。

    “滚出去!”小猴儿又一声喝,于得水赶紧身子弯的虾似的,一步步退了出去。

    屋内,终于只剩小猴儿和谷子,俩人大眼儿瞪小眼儿,一个眼大的气的溜圆,一个眼小的攒着眼泪渣儿,跟让人点穴了似的,俩人儿谁也不说话。

    啪!

    石猴子一掌拍在炕几上,十分用力,以至于桌上的盘子,烛台都咯噔瞪的跟着晃了老半天。

    谷子终于开口了,说话前,她扑通一声跪在猴子跟前儿,眼泪毫无预警的流了下来。

    “小爷儿,你别气了,要是因为我气坏了身子,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哈。”小猴儿冷笑,死瞪着她,“我他妈不让你活?你丫主意那么正,死活由的我么?”

    她这一句话,谷子就明白了。

    果不其然,小爷儿都知道了。

    可不?虽小爷儿多年来什么都不曾问她,可她却也从不瞒着她,她的满腹学问,她的京城见识,她最擅长临摹的冯沧溟笔体……

    在她知道冯沧溟是七爷的老师,她们终有一天会见面时,她就知道她的身份是瞒不住的。

    可如今这么快就知道了,又气成了这个模样儿,想必,只有一种可能——

    “千卷他……吹了曲子?”谷子的话音才落,就见小猴儿怒不可遏的一把摘下了脑子上的旗排头,一股脑的朝她眼么前一撇,铛的一声,那些个金银钿子哗啦啦的溅了四处。

    小猴儿不是个爱砸东西的人,可今儿她实在是气炸了!

    操,果然是介死丫头教的!

    在瞧见那穷书生腰上别着这丫的玉佩时,她就知道这丫头定是知道这书生今日前来,而之后,又听延珏简单跟她说了那曲子原是那冯老头儿子幼时谱的曲,不做她想,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死丫头!

    “我说你丫脑子是不是给火燎了?你他妈知不知道你再做嘛?你知不知道,你他妈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你他妈是安生日子过多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是吧?”小猴儿气炸了,气的她直咳嗽,谷子一见,心疼的够呛,赶紧起身儿去给她顺气儿。

    边顺气儿,边哭着说:“小爷儿,你可别气了,有话好好说不成么,你这身子哪经得起这……”

    “甭跟我说哪个哩根儿棱!”小猴儿一把手给她扒拉到一边儿,指着她的鼻子接着骂:“你他妈是不是傻逼?你教他介玩意儿,跟直接告诉他,你谷子就是冯家出逃的小寡妇,有嘛区别?你介身份光鲜怎么着?介北京城谁不知道冯家找你找疯了?到时候别说嫁不嫁他,要是那贱人反口,把你供出来,你谷子是嘛?就他妈是一为他人做嫁衣的傻逼!”

    “千卷……千卷不是那种人……”

    “他不是那种人?你还真当他是嘛好玩意儿?他要是真他妈拿你当回事儿,今儿来干啥来了?他要是他妈心里没鬼,会俩眼儿冒鬼火儿的盯着那仲兰?你丫知不知道,他嘛时候吹的曲儿?”

    谷子不语,只楞眼盯着猴子。

    “呵……”猴子冷哼,“我告诉你,仲兰的琴弦断了,你们家好书生赶忙出来吹了曲儿,嘛意思?甭告诉我他没别的想法儿?!”

    什么?

    谷子一怔,心有些泛酸,可转而,她又想起同陆千卷的过往种种,那种疑虑马上消散,对,那书呆子哪里有这种智商?不过是凑巧而已。

    此番想罢,又见小爷儿气的直掐腰,怕她真闹到了肚子,谷子也不敢再顶她的嘴了,于是她赶紧抹了抹泪,起身去倒了杯茶,换了一个万般讨好的笑脸,讪讪的哄上猴子。

    “小爷儿,你这骂也骂了,罚也罚了,该消消气儿了,啊,你干嘛跟我一般见识啊,是吧?”谷子笑嘻嘻的瞇着两条缝儿,递了茶过去,彼时,猴子一个斜眼儿,瞥着她那双白皙的手上泛着的红肿。

    谷子忙软声细语的扬起手,做委屈状道:“瞧瞧,你这心多狠,我这好好的一双手给冻成儿这样,哎……想必以后年年到了冬日里,可就难熬了呦。”

    “疼点儿好,你是该长点儿记性了。”小猴儿话里有话的说着,语气却是比刚才缓和不少。

    见她这气儿不若刚才大,谷子长叹了口气,娓娓而道:“小爷儿,我知道你气什么,可今儿这事儿,当真与千卷无关,这曲儿是我让他吹的,我知道这曲儿对冯沧溟意味这什么,可他是真的不知道。”

    “成,就算他之前不知道,就算他陆千卷是个好人,我冤了他,可你知不知道,现在他心里定是明镜儿的,如今他知道你谷子是谁,你还奢望他敢八台大轿明媒正娶你?那不是摆明了打那冯老头的脸么?”猴子杵着谷子的脑门子:“傻逼,你介么做,值不值?”

    “值不值都要试试。”谷子失笑:“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这身份,若说昔日在天津卫,那瞒上一辈子,是绝没问题的,可如今在这北京城……北京城说小不小,可说大它也不大,更何况,千卷是冯沧溟的徒弟,怎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虽说如今有你和七爷护着我,我不必回那府上去守活寡,可若是我再嫁,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所以,我想着,与其这么躲着,避着,莫不如迎头而上,我叫千卷吹那曲子,也是想借个由头,你别瞧冯沧溟是国之大儒,可我了解他,他是极度信这些玄秘之事的,不然当初也不可能为了给子衍冲喜,找了我这么一个贫家女儿过门,如今,我让千卷说他这曲子是梦中有人授意的,那冯沧溟必是会想到是子衍的意思,他多多少少会将千卷视作子衍的,那么以后,若是千卷娶了我,也是可以借由子衍托梦的由头,冯沧溟总是不至于那么难以接受。”谷子是个精的,她这一步,虽是临时起意,可却是经过好一番思忖的。

    可猴子听罢却只冷冷的说:“不行。”有道是旁观者清,猴子今儿盯得清楚,那陆千卷吹曲儿时,望着屏风的眼神儿,绝对是痴迷。

    “我不可能让你嫁那姓陆的,你死了介条心吧。”猴子话说的笃定,可谷子却是小脸一红,失笑道。

    “什么死不死心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嘛?

    猴子抬眼一瞄她,却见谷子揪着衣襟,满面羞红,只一瞬,她就明白了,她丫的居然……

    “你个大傻逼!”

    ……

    如大夫所说,施针过后,冯沧溟很快便醒了过来,正如谷子所想一般,冯沧溟醒后,依然紧抓着陆千卷的手,满面激动,口口声声喃喃着:“子衍,定是子衍……”

    他痴痴的端详着陆千卷,其它人说什么都是如风过耳,见他这般,众人也只好摇头叹道:“想是冯老实在念子心切,待明儿好些,咱们再过来瞧吧。”

    如此这般,众人也就都先行回去,只留被冯沧溟紧紧握住的陆千卷一人在这儿伺候。

    而陆千卷毕竟是读过多年圣贤书的,脑子总算转的不慢,该反应的也都反应过来了,只过了一会儿,他也便没有了初时的紧张与错愕,道是应了冯沧溟的意愿,在他塌前,拿着笛子一遍遍的吹着谷子所教的曲子,看着冯沧溟望着他越来越柔软的眼神,陆千卷不得不承认,他的心跳的有些加速。

    待半晌,冯沧溟终于噙着欣慰的笑再度睡去,陆千卷赶忙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一出门,便急着跟一随扈打听着,七福晋所住的院子在何处。

    他有太多的话要问谷子,他必须马上见到她!

    可……

    他日,当许多人都唾骂他陆千卷狼心狗肺,对不起那个一心为他的女子时,陆千卷也曾心生委屈,因为就在这时,他真的没想过去背弃那个女子,也没有想过拿他们最最诚挚的感情去换去任何东西,可命运是弄人的,它总是向你抛出一把金斧头,一把银斧头来诱惑你,而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个农夫,能不受诱惑的去等待那把石斧头。

    就像现在,在他恨不得马上飞奔到那把石斧头身边时,命运却丢了一把金斧头给他。

    “公子请留步。”女子的声音清冷而高洁,如同她此时的一身青衣一样,那周身独属于读书人的傲气和冰洁无暇的绝色天姿,让陆千卷停了步,晃了神。

    “……敢问小姐是——”

    “小女仲兰。”仲兰颔首,丝丝点点笑意转瞬即逝,然却如一个冰碴儿溅入了热油锅中,噼里啪啦炸的陆千卷一颗心七零八乱。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子,不只是容颜,更让陆千卷不能自已的是,眼前女子的风化气度,像极了从书中走出来的仙女,周身散发的浓浓书卷气,让他心生一句诗: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陆千卷的脸倏的红了起来,自觉失礼,赶忙低下了头。

    却听仲兰问道:“老师可曾好些?”

    “嗯。”陆千卷点头,“才刚说了会儿话,又睡了过去,睡的安详,气色是极好的。”

    “那便好,有劳公子。”仲兰表情始终清冷,并不再同他多说,便吩咐一旁的奴才道:“把厢房收拾收拾,我今晚上在这儿守着老师。”

    “诶,是,二小姐。”那奴才应着,而仲兰自个儿的丫头圆圆却是一楞。

    “小姐,冯老不是无恙?怎么……”圆圆被自家小姐的冷颜冰了舌头,不敢再多说,可反应过来的丫头却是心里叹着:小姐这痴人儿,守在这儿,想必是还想见七爷一眼罢了……

    傻小姐,这又是何苦?!

    “小姐,可是要奴才取琴过来?”

    “不必了。”弦已断,如何弹?

    仲兰袅袅移至厢房,然走了几步,却发觉那陆千卷似是始终盯着自个儿。

    压下一股子反感,她拧身倨傲的看向陆千卷:“公子可还有事?”

    呃?

    陆千卷半天才回过神来,是跟他在说话,忙摇头:“不,不,无事。”

    仲兰看他此地无银的吱吱唔唔,只觉天下男子大多俗物,心中冷笑,语气也是极冷:“若是你因才刚奏笛为仲兰解围之事,等着仲兰一个谢字,那我想不必了。”仲兰瞥了一眼冯沧溟房间的方向,又道:“如今你既也得偿所愿了,又何必把由头粉饰的那般高洁?”

    “二小姐,想必是误会在下——”陆千卷话没说完,却只见仲兰的一个背影,彼时,他紧攥着双拳,乎得心中又升起那种愤怒的感觉。

    他想:若是他陆千卷出身名门,这女子可还会这般疑他?若是他陆千卷如今权大势大,这女子可还会这般睨视他?

    此时的陆千卷又是在心中一番冷笑,果不其然,出身寒门,做什么都是图名图利。

    不知不觉的,陆千卷收住了脚步,并未再去谷子哪儿,而是反身折回了冯沧溟的房间。

    他从冯沧溟的随扈手中接过了擦汗的毛巾,笑的儒雅:“你下去吧,我来就好。”

    ……

    厢房内,丫头圆圆端了碗面,摆在了仲兰面前,苦口劝道。

    “二小姐,这是老爷特意命人给你煮的寿面,你多少也吃一些吧,不然老爷心里会不好受的。”

    他不好受?

    仲兰冷冷的瞥了一眼那面,伸手便要打翻,索性圆圆手疾的挪走了面,她端着面碗,说道:“小姐,你这又是做什么,你不喜欢听老爷的,可你也别跟这面作对不是,奴才出身不好,可奴才也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你跟这碗面较什么劲?”

    可不?

    她跟这面较什么劲?

    仲兰松缓了胳膊,只吩咐道:“别浪费,你吃了吧。”

    “这是寿面,奴才怎么能吃!”圆圆执拗的又将面碗推至仲兰面前,苦口婆心的劝道:“二小姐,今儿你生日,奴才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就算什么也不吃,也至少吃了这碗长寿面吧。”

    长寿面?

    “呵……”仲兰苦笑,看着那碗清汤阳春,摇头叹道:“人生在世不随意,不随心,要那长寿作何?”

    “二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圆圆跟着叹气,心里也不好受。

    自打昨儿从七爷院子里回来,二小姐已经什么都不吃了,平日里虽说她冷心冷性儿的,也不大理旁人,可总算也是端着书卷或是打理些花草的,可如今到好,除却发呆,还是发呆,瞧她不过十几岁的眼神,却像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机。

    “二小姐,就算你怪奴才多嘴,奴才也要说,今儿你在屏风后不曾看到,可奴才却是瞧的真亮儿的,二小姐奏琴的时候,那些个翰林才子,哪一个不是听的痴痴迷迷的?”

    “二小姐,这世间好的男儿太多了,你又何必非要去念着不是你的那个?”

    是啊?

    何必呢?

    仲兰苦笑,她比谁都清楚,可清楚又怎样?心的事儿,就连自己都说的不算的。

    “别啰嗦了。”仲兰难得跟下人和颜,她吩咐着,“去烫壶酒来吧。”

    半晌,圆圆烫了一壶酒过来,没曾想到的是,平时对她们冷冰冰的二小姐,却跟她说:“坐下,陪我喝几杯吧。”

    “不,不!”圆圆吓坏了,忙摇头,“二小姐,这怎么使得?”

    “怎么不使得?”仲兰笑笑,“莫不成,这府上还有别人愿意陪我这活死人喝酒?”

    圆圆被噎住了,却实,以二小姐多年在府上的冷性儿,真的找不出哪个主子会愿意陪她。

    无奈,圆圆只好坐下陪她一块儿喝了起来,当然,这陪,左不过也就是你一杯,我一杯,仲兰人冷漠,即便喝了酒也是一样冷漠,几壶酒都下了肚,仍是一句话都没有,可那圆圆不一样,几杯酒下肚,她对仲兰的惧怕明显少了许多。

    “诶,二小姐,圆圆伺候你年头不多,可一直……一直纳闷儿了……你……在你心里,当真就……就没一个算得上朋友的……人……吗?”圆圆舌头已经不直了,她抓着酒壶,傻嘻嘻的问着府上每一个人都好奇的问题。

    “朋友?”仲兰仰头又干下一杯,烈酒入喉已经不觉呛辣,这时的她早已天旋地转,她伏在案上边傻笑,边喃喃:“朋友……呵……朋友……我哪里配有朋友……”

    她闭上眼,是草原一望无际的野草,风一吹,那清爽的风夹杂着泥土味道扑面而来,她看见一个脏兮兮的蒙古丫头伸着脏手朝她摸来,她嫌弃的倒退了几步,可那丫头还是呲牙的往上凑……

    “怎么……怎么会有那么讨厌的死丫头……”仲兰喃喃着,不知是醒着,还是梦里,那梦残的一片片接不上缝隙,前一瞬还在大草原上,后一瞬却挪到了营帐里。

    营帐里,年幼的她像是冰娃娃一般,呆坐在褥子上,她看着那个她叫做阿玛的人小心翼翼的朝她走来,他捂着她的耳朵,哄着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儿了,乖,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么?

    如果没事儿了,那二百多个脑袋是什么?如果没事儿了,石叔叔那被扯的七零八落的身子是什么?如果没事儿了,那死丫头和六爷的失踪又是什么?

    她从来没那么大声的哭过,从来没那么大声的跟阿玛喊过,从来没那般疯张的拳打脚踢过,她甚至踹翻了炭火盆,眼睁睁的看着那烧红的炭火在阿玛的两腿间燃起,阿玛疼的嘶吼,她却无动于衷。

    年幼的她明白,那是报应……

    而如今,她的报应也来了,问世间,最苦的莫过于求而不得……

    “报应……都是报应……”仲兰提着酒壶,仰头喝着那所剩无几的残酒,而丫头圆圆早已醉落了桌脚,那过往的东西如这么多年的噩梦一样,排山倒海的朝她扑过来,压的她喘不过气,她迷迷糊糊,踉踉跄跄的起身推开窗子,熏熏然的看着那天上的月亮,她揪着衣领,喘息,喘息,再喘息——

    猛然间,她看见窗前孤立的一个身影,那么的熟悉,她知道,那是她的救星,那是她的救星。

    “七爷……”仲兰的哀求和眼泪一同倾泻,醒时如冰般坚韧的盔甲一击即碎,她看着她的救星朝她走来,她再也无所顾忌的扑了过去,她偎在他的怀里痛哭流涕,像是这辈子的眼泪,一次都要流干净一般,而那‘七爷’却是从僵硬无比,终于抚上她如水般顺滑的发……

    ……

    翌日清晨,鸡鸣狗吠。

    全身酸疼,头疼欲裂的仲兰,睁开眼,又闭上,再睁开,再闭上,如此反复数次,她终与转过身子,恋恋不舍的摸着身边的空蹋,抓着那个枕边遗失的玉佩,她笑的前所未有的飨足。

    丫头圆圆头晕脑胀的端着水盆毛巾入内,瞧见偷笑的仲兰,像是看见了怪物。

    “二小姐,你……你不是……还没醒酒呢吧?”

    仲兰仍是在笑,圆圆毫不怀疑自个儿的猜测,她自顾的投着毛巾,给仲兰梳洗,然才掀开床褥,看见仲兰*的身子布满红印子,以及那褥子上的一抹鲜红,惊的水盆都落了地!

    “二……二小姐,这!”

    “嘘!”仲兰伸了手指封了她的嘴,而后笑笑说:“给我梳个妇人的发髻,我要去见爷爷。”

    ……

    这厢房的隔壁,是另一个厢房。

    随着嘭的一声关门声,吓得那个正在洗第四遍脸的陆千卷,心格楞一下,叫了出来,可他一转头,却看见一个娇俏女子,翻着白眼儿朝他笑着。

    “至于不,吓成这样儿,我要是个小心眼儿的,就得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了?”谷子一瘸一拐的朝他走来,步伐欢脱,天知道,要不是小爷儿向来起得晚,她哪里来的时间偷跑出来见他?

    陆千卷脸色有些僵,可当谷子软乎乎的手握着他的时,又回了魂,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邪气儿,他怨道:“你怎么来了?”

    谷子楞了,“嘿,大白天的,我怎么不能来了?”她上下瞄瞄陆千卷,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来,脑子一转,这才想起来,哦,对,八成是他猜出她的身份,怕她没法儿面对那冯沧溟。

    一想通,谷子笑了,她习惯的戳着陆千卷的脑袋,嗔道:“傻瓜,早晚都要面对的,你放心,如今我是睿王府的人,只要我不承认,我主子不认,他冯沧溟也不能耐我何。”谷子一股脑的说了一堆,却见陆千卷还是愣着,她挤挤眉头,张开手在他眼么前晃着。

    “诶,诶,呆子!聋了还是傻了?”

    “……嗯?”陆千卷一回神儿,只见谷子瞪着小扣眼儿盯着他,他下意识的避着这熟悉的眼神,一瞥头,却看见她的手,有些红肿,一时间,他有些心疼,赶忙抓起来问:“怎么弄的?这么红?”陆千卷的担忧不的矫情,毕竟这双手,曾是他这贫苦书生见过的最漂亮的手。

    当然,如今虽然这‘最’字不再,可这手的娇嫩,却仍能触及他心中的软弦儿。

    瞧他这呆子蠢呼呼的捧着她的手,谷子的什么怀疑都没了,她满心感动的偎在他的怀里,一遍遍的嗔着:“说你是呆子,你还真是呆子!笨蛋!”

    呼……

    抱着怀中的女子,陆千卷一声长叹,不知是解脱,还是愧疚。

    他摸着她明显有异与昨儿那发质的头发,下巴倚在上头,嗅着那还带着些许灶台的味道,喃喃的问着,“傻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不是废话么?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谷子说着,半天反应过来,她翻转着小眼儿,娇俏的嗔他:“说谁傻瓜呢,你才是傻瓜!”

    “是,我是傻瓜!我最笨!成了吧?”他不是傻瓜,怎么会去做对不起她的事儿?他不是傻瓜,怎么能忍心把她一颗心摔得稀巴烂?

    谷子笑的自满,显然,她是非常吃这一套的,其实她也想在跟这腻歪一会儿,可不过她今儿是偷跑出来的,没那么多时间,许多话,她的抓紧问。

    “诶,书呆子,昨儿怎么没来找我?”

    “……我想去了,可……”

    “那冯老又缠着你了吧?”谷子自动的为他接了下半句,陆千卷迟疑的点点头,谷子自顾的嘟囔:“他就是那样儿人,什么这个儒那个儒的,轮到他儿子身上,他也就是一个爹。”

    “……”陆千卷没说话,只看着她,谷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揪住陆千卷的衣领,道:“诶,醋坛子,我说你不是又想歪了吧!”

    她赶忙竖起三个手指头发誓:“天在上,我谷子对天发誓,若是我曾经跟少爷有一点儿关系,我天打雷劈!”

    陆千卷抓住她的手指,握在手心,笑的无力:“别闹了,我都疑你一次了,已经伤了你的心了,还能疑你第二次不成?”她的处子之身是给了他的,他心里是清楚的。

    “书呆子,孺子可教也!”谷子拦住他的脖子,笑的甜蜜,可又怕他真的乱琢磨,她又强调了一次:“真的,子衍待我如妹妹,我也待他如哥哥,我们之间除了有个夫妻之名,其它的什么都没有。”

    “不要再解释了。”陆千卷笑笑,“我该谢谢他,若不是他教你诗书,我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媳妇儿?”

    谷子羞红了脸,嗔道:“陆千卷,你不要脸!谁是你媳妇儿?”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他抱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谷子闭上了眼睛,羞的不能自制。

    “书呆子,你怎么这么酸……”

    “我说真的,我——”陆千卷才要说些什么,可门外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却让俩人一个紧张,互相对了个眼儿!

    遭了!来人了!

    就在陆千卷吓的手足无措时,谷子眼疾手快的一个咕噜,钻到了床底下。

    门被推开时,只剩一个有些呆的陆千卷,再看见来人时,他赶紧起身弯腰作揖:“大人。”

    来者正是果新,此时他笑的一如既往的谦和,他进门来落座,半晌未曾说话,只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陆千卷。

    陆千卷被瞧的发毛,他下意识的挪了几步挡住他望向床榻的视线,他揖道:“不知大人清晨过来有何事?”

    果新只弯着眉眼笑,并不作答,那洞悉一切的老狐狸眼,却瞧的陆千卷额头流下了几滴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果新终于开了口。

    先是哈哈笑了两声,他忽的话里有话的道:“老夫向来不喜欢蠢人,可太聪明的却也实在惹人不痛快。”

    陆千卷一个激灵,忙道:“大人的话,下走不明白。”

    “不,你明白。”果新看着他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下走不——”

    “诶,老夫说过,不喜欢蠢人,便是佯装的,也是一样。”果新谈笑间,忽的拿出一块玉佩,在手中把玩着,而此时,陆千卷忽的心中一咯噔,脸色铁青,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下走一时糊涂,任凭大人责罚!”此时的陆千卷心乱如麻,一心只想自己前途尽已做毁,哪里还曾记得那床榻之下,还有一个痴心相付的女子?

    读书人的清高,让他放不下架子去连连磕头,他用全身最后一丁点骨气,撑着他的身子尚能跪的笔挺。

    他看着始终笑里藏刀的果新,他看得出他的恼意,他想着,陆千卷,你完了,全完了,什么飞黄腾达,通通没有了。

    他呆楞的跪着,由着果锐利的眼神打量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宣判了他的结局,可这结局,却是他想也不曾想过的——

    “入我果家的门,做我果家的半子,你可愿意?”

    什么?

    陆千卷愣了,他怔怔的看着果新,嘴上像被涂满了浆糊,眼中涂满了不可思议,也不知道哪根儿筋歪了,他竟不随心的摇上了头。

    而这不随心的动作却是惹怒了果新,果新冷哼一声,拍案而起。

    “陆揽籍,你别不识抬举,你不过一届穷儒,耍了些手段入了众人的眼,便想沾上我果家的光?要不是仲兰她糊涂入了你的道,你以为老夫会坐在这儿同你说话?”

    “……二小姐……她……”

    “闭嘴,做出那样的事,你还有脸提仲兰!若不是昨儿你借着仲兰酒醉,行那畜生之事,以仲兰的性子会——”果新的笑终于不再,想二丫头一早拿着这玉佩来找他,当着府上许多下人的面儿,说要嫁给这玉佩之主人时,果新简直气的不能自制——

    那傻丫头一扑心儿的以为那玉佩的主人是七爷儿,可他可记得,那玉佩之主究竟是何人!

    若不是念着二丫头的名节,他果新——

    “大人,千卷也是一时糊涂,才——”

    “你闭嘴!我不想听你在诡辩,如今是你愿也好,不愿也罢,想就这么娶了我果府的小姐,那是门儿都没有,如今就这一条路给你,入赘我果府,冠我叶赫那拉的姓氏,从今以后,那陆姓再不是你姓氏!”

    “下走——”陆千卷想要说什么,可果新全然不给他机会,只听他又忿忿的行至他身前,压低了声音怒斥道:“别说我没警告你,冯老那里,给我小心伺候着,我果家的白饭,不是那么好吃的!”说罢这句,果新忿忿然转身。

    却听陆千卷迟疑了许久,道了声:“千卷全听大人安排。”

    “哼!”果新冷哼,气儿不顺的转身,狠狠的将手里的玉佩朝他面前砸去——

    啪——

    那成色极好的玉,应声坠地,摔的稀巴烂,那翠色的茬子溅开,一块儿崩道那床榻底下,扎伤了那呆若木鸡的人。

    可那人,貌似并不自知。

    不知过了多久,谷子从床榻下爬了出来,听见声音,陆千卷直觉的要回头,可倏的,又转了回来。

    “……对不起。”他不敢看她,只有这苍白的三个字,他闭着眼睛,等着她走过来狠狠的扇她一个巴掌。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甚至她仍像从前一样拍着他的肩膀,抢在他的话前,先替他解释一样。

    谷子笑笑:“呆……不,你不是呆子,我才是。”

    只有这一句,多一个字都没有,多一分怨都没有,陆千卷睁开眼睛时,已经只剩谷子一瘸一拐的背影。

    “你信我,我没骗你……我真的……只想娶你……”陆千卷的声音竟有些哭腔,“昨晚,昨晚,昨晚……只是……”

    谷子看着他笑,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让人辨不清里面的情绪,“你不用说了,我信你。”

    陆千卷喜极而泣,竟跪着朝她蹭过去,他抓着谷子不知何时变得冰凉的手,他急急的说道:“你放心,你等着我,我会娶你!”

    “要等多久呢?”谷子笑着问他。

    “不会太久,真的,不会太久的!如今虽由不得我,可总有一天——”

    “是哪天呢?”

    “你放心,总有一天——”

    “呵……”谷子笑了,她摸摸陆千卷的头,像母亲嗔骂孩子一样,她道:“千卷,何必呢?你如今已经不需要我了。”

    “不,需要,我需要!”陆千卷没出息的抱着谷子的腿,竟嚎啕大哭起来,而平素最爱哭的谷子,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只由着他发泄他的愧疚。

    她从没有一刻将他看的这样清楚。

    是的,这个呆子在她面前,永远是这样无措的,她相信,他没有骗她,很多时候,不过是她自己欺骗了自己。

    陆千卷的哭声,到底是引来了隔壁才醒的人。

    推开门时,冯沧溟的表情,由担忧转为了不可置信。

    “……谷风?”他唤着谷子。

    谷子笑笑,有礼的揖道:“冯老,您认错人了,奴才是七福晋的贴身丫头,谷子。”

    “不……”冯沧溟厉声厉色:“你就是谷风!”

    “呵……”谷子笑笑,又瞄了一眼脚下的陆千卷,她一脸为难道:“怎么这一个早上,人人都叫我谷风?奴才不过是奉了七福晋的命来瞧瞧老先生的身子,不料先是这陆大人说是做了个梦,梦见跟奴才生的一样的人,愣是发狂抱着奴才,声声唤着谷风,这会子,又轮到老先生唤我谷风,真不知,我同那谷风,生的就当真这般像?”

    陆千卷不可置信的看着谷子,看这这个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护着自己的女子,他眼泪如泉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不,他应该摇头,应该说出所有事实,可他没有,不只没有,还不知不觉松开了抱着她腿的手。

    而谷子则是舒缓了一口气,笑道:“陆大人,您当真是认错人了。”说罢,谷子要走,可见她一瘸一拐的步子,冯沧溟却是一步未挪的挡在她的面前,怒喊了一声,“来人,把这丫头给我绑起来!”

    两个下人过来,却听谷子一声喝道:“谁敢?!”那气势生生震住了那两个奴才,他们不敢上前。

    却见谷子直视着冯沧溟,厉声道:“我是七福晋的丫头,若要绑我,先要问我主子愿不愿!”

    她的一句话,彻头彻尾的敲醒了冯沧溟,他愤恨的瞪了谷子许久,却没再命令绑她。

    “既然冯老身子这般硬朗,那奴才便回去回了七福晋了,告辞。”

    “……”冯沧溟气的脸色煞白,却说不出什么。

    而才迈出门槛的谷子,却忽的又返身回来。

    陆千卷呆若木鸡的看着她,想她说些什么,可又怕她说些什么。

    可谷子看也没看他,只默不作声的去拣了那满地的几块碎玉残片,像是拣着自己七零八落的心。

    再出门时,她掂掂手中的碎玉道:“怕这些碎玉伤了两位大人,奴才便带走了。”

    接着,她一瘸一拐的走出门,背影直挺,却再未回头。

    ……

    不过半个时辰,当冯沧溟怒极的过来跟延珏要人时,婧雅急着来传话,睡眼惺忪的石猴子,才一个激灵精神过来。

    彼时听着婧雅说了那些事儿时,她气的一脚踹翻了脸盆儿,可当她问了一圈儿,院子里的人,谁都说没瞧见谷子时,她二话不说趿拉着鞋,喊了一声:“都给我出去找,找不到人谁他妈也不行回来!”就冲出了院子,步履之急,连氅子都没披一件。

    一院子的人,如同那砸碎的玉一般,霎时溅得四处都是,人皆纷纷转在府里的各个角落,声声唤着:“谷子姑姑!”

    而转了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的小猴儿,急的手心都冒了汗。

    “死丫头,你他妈给我滚出来!”小猴儿中气实足的骂着,她一颗心全部悬在谷子身上,甚至全然未曾察觉有人跟着她。

    当匆匆行至花园处一个偏僻的池塘处,她翘着脚,望着那嶙峋怪石中可有人影子,却不想——

    一股大力从后背猛地一推——

    扑通!

    并不识水性的小猴儿落了水。

    而此后许久,当水面的扑腾声消失时。

    那藏身于拐角处的果齐司浑叹了一声,低声吩咐身边的奴才。

    “去吧,去宫里回了皇上吧。”

    ……

    ------题外话------

    贱男。贱男…贱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