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狄海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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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三平第一次让他不用过去。事实上,余云能够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旁人对他的态度。

    三平一开始是抗拒有人陪着的——不管陪着她的人是谁。她害怕被询问,被关心,被人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但她还是不愿意从旁人的眼光里得知这个事实。

    但即使如此,余云还是顶着三平的抗拒,坚持每天都过去医院陪她一会儿。余云心里知道,如果她真的能够自律到可以自己想通很多事,她就不用住院了。恰恰正是因为她抗拒陪伴,却又经常自己在钻牛角尖,她才更需要陪着。

    陪着不等于非得要唠嗑。余云见过路意曾经拉着三平说了一晚上的话,那晚的三平筋疲力尽。第二天路意再想过去医院的时候,余云二话不说就阻止了。

    余云认为自己是陪着三平的最佳人选。他对三平以前的事情不感兴趣,他知道永和已经过世了,也知道三平的父母对三平的态度,更知道三平不是真心喜欢小提琴,甚至还知道,三平现在还在迷茫是不是真的喜欢写作。

    但所有这一切也仅限于知道,他并不打算干涉。他只想尽他的能力,好好陪着三平,帮着三平走出泥潭。

    眼看着三平越来越习惯他的陪伴了,正当他准备松口气的时候,三平却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态度,要求他停止陪伴。

    这和三平之前那种无奈中带着默许的态度不同。余云虽然并不打算真听三平的话,不再去医院陪她,但他还是给三平留出了可以让她真正独处的时间和空间。他知道,三平一直隐瞒着的什么事情,很快就会由三平亲口说出。即使她倾诉的对象——有更多的可能,是胡医生,而不是他,余云还是感觉庆幸——只要她终于肯说出来就好了。

    肯说出来,就相当于她承认了。

    那么久以来,困扰三平的其实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痛苦,而是她从来都不愿意承认的这些痛苦。

    三平是怯懦又软弱的,这毋庸置疑,但除了三平,他们——他们这些被认为是正常的“正常人”,难道就无比坚强了吗?

    没有人是完整的。行走在人间,每个人的灵魂版图总带着缺角。只不过有的人还善于伪装,不至于像那些终于分崩离析的人一样。

    余云倒是想崩溃一次。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恐惧,像三平,三平恐惧的是面对痛苦的事实。他呢,恐惧的则是那个失控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失控时候的样子。准确地来说,是从父母惊恐的眼中,他看到了失控的自己——狂躁、易怒,像一头焦虑的狮子。而父母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态度也深深刺痛了他,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家人。一开始,他不愿意家人对他失望,到了读书的时候,除了家人的感受,他开始顾忌学校里的人对他的评价。到了最后,他要顾忌的人越来越多,脸上那淡如冰霜的面具也越来越难摘。他已经和面具融为一体,只是偶尔,心底的那头焦虑的狮子,还会试探性地出来吼一嗓子,但都被他压了回去。

    他很羡慕三平。

    三平其实并没有察觉到余云的心思。就像肖飞认为的那样,她现在哪还有什么共情能力。

    她只是又出现了幻觉——明明是余云走了进来,她却看到了永和的脸。

    事实上,她真的早已忘了永和的样子。一开始,她能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余云,但没过一会儿,余云的脸就成了一团云雾。即使五官模糊,但她认定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永和。

    气息——对,就是气息。她感受到了永和的气息——一种哀怨的,让她不安的气息。

    她害怕这样的永和——她害怕在她心里阴魂不散的永和,连带着在回忆中的永和,她也害怕。

    胡医生曾经问她,为什么要把永和的遗物都处理掉,为什么要把永和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掉——生怕睹物思人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是当她看到有关于永和的事物的时候,她就好像看到永和出现在她面前,面带愠色地质问着她,指责着她。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没有忘记,但她什么都不愿意承认。

    当余云的样子和永和的样子重合在一起,她再次感到了恐惧。

    每次当她以为她好得差不多了,总有一些幻象从深不见底的湖底浮上来。

    但她真的想好起来,真的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照顾别人——去照顾肖飞。

    并没有经过肖飞的同意,她就把他带到了身边。肖飞的真正想法、真正态度,她一无所知。肖飞上了大学之后,适不适应,开不开心,什么感觉,她更不知道。每一天的治疗枯燥又费神,她只能看到她自己的痛苦正盘桓在她的脚下,怎么赶都赶不走。

    她不想这样下去了——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吗?

    三平走到了胡医生的办公室。她没有敲门,就径直开了门走了进去。她知道胡医生在里面。

    果然,胡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敲着电脑。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三平,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接着便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当她开始主动寻找帮助,就意味着她离自己想要的那个生活更近了一步。

    胡医生让三平在沙发上坐下之后,转身给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三平对面。三平看起来虽然还是心神不定,但胡医生还是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这可是三平第一次在不是咨询的时段主动来找他。

    “我又出现了幻觉。”三平开门见山,事实上,她很急切,“这一次我把余云当做了永和。我不要这样,余云跟永和本来就是两个人,我不要把他们两个混在一起。”

    “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来。你先深呼吸一下。”胡医生说,“上次幻觉出现后,你晕倒了。这次的幻觉,你晕倒了吗?”

    看到三平摇了摇头,胡医生又问,“那这次的幻觉持续了多长时间?”

    “没多久。”三平回答,“幻觉出现没多久,我就让余云走了。我害怕我会在余云面前失控。”

    “你说你把余云当成了永和,但你害怕在余云面前失控,也就是说,你害怕在永和面前失控……”胡医生毫不避讳,“这是不是也就说明了,你跟永和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你一直这么说的,那么好?”

    听了胡医生的问话后,三平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了好几下。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非常差,她很累,眼皮非常沉重,但她还是强打起了精神,“不是的。永和一直都对我很好,是我对他不好而已。”

    她睁开了眼睛,并没有看胡医生,而是盯着地板,用机械般的语气说道,“是我让他活不下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胡医生轻轻地问。

    过了很久,正当胡医生都以为时间都静止了,三平才把涣散的目光收回来,她无力地看着胡医生,“我不可以再说谎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今天永和又没有回家。三平站在玄关,看着紧闭的门口,脚步像被钉在了地板上。

    直到两条腿开始发酸发麻,她才回过神来。天已经很黑了,看样子应该是八点,还是九点了?她从六点开始等,等到了现在,都还没等到永和回家,更不用说他的一个电话或者一条信息了。

    三平走回到客厅,开了一盏小灯。这盏灯是永和给她买的,没什么装饰,就简简单单的一款落地灯,一打开,温暖的黄光立刻照亮了整个客厅。三平坐在灯旁边的沙发上,拿出手机,拨通了永和的电话。

    电话通了,她的心往上跃了一下。

    “三平,怎么了?”永和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三平有点想哭,“你回家了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然后三平听到永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已经说了……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分开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什么好事?对谁来说是好事?”三平并不是胡搅蛮缠的高手,所以此时此刻,她的辩驳根本就没有底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然后换了另一种柔和的语调,“永和,别闹了。回家好不好?我真的……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三平,你冷静点。”永和的声音还是温柔,但三平却觉得冷极了,“离婚协议书我上个月已经给你了,你签下字,我们就都解放了。”永和停顿了下,继续说道,“何必呢?我是说,这么互相折磨,真的不是我们当初相爱的时候想要见到的结果。”

    “我没有折磨你。”三平着急地说,“我爱你!”

    永和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尽是无奈,还夹着一丝嘲讽,“我也爱你,或者可以这么说,我从来没有放弃过爱你。但是首先放弃爱的那个人,是你啊,三平。”

    三平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重复地问着为什么,并不肯放下电话。

    “爱情不是这样子的,三平,你明白吗?爱情不是这样子的,爱一个人,不是一天三餐一起吃就行了,不是睡同一张床就行的,也不是一张结婚证的事情,更不是房子的事情——爱情和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永和越说越激动,三平也几乎拿不稳电话了。

    三平哽咽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三平带着哭腔问,“你今晚说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

    “你要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三平对着电话大哭,她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只知道眼泪一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她的掌心很冷,却微微出汗了。她根本搞不懂现在是怎么的一个状况。

    “不是我要的爱情,是这种爱情,我们两个人都需要。我一直想你可以独当一面,独立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没有了我真的不行吗?不是的,你没有了我你还是你自己,你不能说没有了我你就不是易三平了。我一直没有放弃爱你,我想你变得更好,更独立,更自信,而不是要你一直病态地依赖着我的爱。爱应该是能够滋养你,而不是让你更加……更加不思进取。你明白吗?”

    永和叹了一口气,“但是你却首先放弃了爱,你放弃了爱你自己,也放弃了我。我……我也很累。我想结束这一切。”

    三平对着电话哭了很久,永和也不忍心直接挂断,只能拿着电话一直跟她说着话,一直这么哄着她。三平哭累了,渐渐没了声音。永和试探地“喂”了一声,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然后三平的声音传了过来,“今晚我签好字,明天我带给你。明天中午,在我们经常约会的那家咖啡厅等,可以吗?”

    永和暂时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