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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春息你想去哪里?”三平边洗着菜心,边问坐在餐桌前画画的肖飞。
“不知道。去了福山之后我就好像没什么地方想去的了。”肖飞拿着铅笔随意在纸上画了一个弧。
“啊,所以福山是你一直想去的地方?”三平后知后觉,才隐约想起肖飞在刚来的时候好像有说过想去福山看一看,但因为她排练和演出的行程实在太繁忙,抽不出空陪他,所以一直没有成行。
“对啊,你早忘了呗。”肖飞不抬眼地回答,手下的画纸又多了一条轻轻的弧。
“我们去国外玩?现在开始弄你的护照和签证,肯定赶得及下个月的春息。”三平算着时间,现在办护照和签证都很快,半个多月应该能搞定。肖飞的户口也迁过来了,到时让他请个一天半天的假,和她一起去机构办理就行。
“不想去。我哪也不想去。”肖飞把弧补成一个了圈,然后在圈里随意点上了两个黑点,“就在家吧,也懒得动了。”
“行。”三平应了一声,把菜从水池里拿起来抖了好几下,等把多余的水抖得差不多了,就把菜放在一旁的菜篮子旁,然后转头拿起一个土豆和一把削皮刀,低下头,开始专心致志地给土豆削皮。
肖飞看了一眼电饭煲,“今天不煮饭吗?”
“蒸几个土豆当主食好了。”三平没有抬头,专注着手上的工作。
肖飞点点头,然后把面前的纸和笔一推,“我现在都不知道那个画画比赛要画什么。”
三平把削皮刀放下,转身拿起了一把小刀,就往皮被扒得破破烂烂的土豆上砍,“你就按照平时画的心态来不就行了?”
“我平时都是想画的时候就画了,现在一想到要比赛,反而画不出了。”肖飞皱着眉看着三平把原本一个挺完整挺圆润的土豆给硬生生劈得棱角分明,站起来绕到三平旁边,把三平手里的活儿给接了过来,“我来。”
“对了,我一直想问,”三平让开了,擦了擦手,然后坐在刚才肖飞坐的位子上,“为什么你做菜还挺熟练的?”
肖飞笑了,“你是真不知道吗?”
三平不说话。
“有的时候在他们的家里,我也是经常做菜的。”肖飞语气淡淡的,手里熟练地给土豆削皮,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被完整削了皮的土豆被浸在了水中,他拿起了另一个土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吃腻了外卖,也会自己买点东西回来自己做。这么久而久之的,一些基本的处理我也就会了。”
肖飞把全部土豆都削完皮之后,转头问三平,“是要一整个蒸吗?”
“嗯。”
肖飞点了点头,用盘子接了土豆后放上蒸笼,啪嗒开了火。
搞定了土豆,肖飞回到料理台,看着眼前的食材,“做个蒜蓉炒菜心,豉汁蒸排骨吧那就。”
然后,他就开始处理蒜头和排骨了。不一会儿,他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也不用觉得内疚啊啥的,该干嘛,你就干嘛。不会做菜,就不会做菜,有什么关系。你要是,怎么说,为了我,去做一些你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你别扭,我也别扭。那还不如,大家各自做大家擅长和喜欢做的事情,我擅长做菜,也喜欢做菜,那以后我就多做菜。你擅长内疚,也喜欢内疚,那就可劲内疚去吧,我也帮不了你。”
三平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一个十五岁的男生,竟然比她这个三十好几的成年人,活得更明白和通透,她不禁想重新再活一次。
肖飞很快炒好了一个菜,他看着时间,想着土豆也蒸好了,关了火,才一拍大腿,“忘了把排骨也放进去一起蒸了。现在再蒸,还要再等十五分钟,但是现在其他菜都好了。怎么样,”他转头来问三平,“要不我就直接炒个排骨好了,很快的。”
“行,你做主,我都可以。”
“好嘞!”欢快应着,肖飞把菜心和土豆都拿出来,端上饭桌。三平连忙把原本放在饭桌上的、肖飞的图画本和笔都收起来。肖飞满意地看着饭桌上的那两道菜,转身操起锅铲,开火,热火朝天地开始炒排骨。
他们的日子,就在这三餐轮回间,盘和碟的来回转换间,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着。每天一早,肖飞从床上醒来,到书桌前撕日历的时候,看着时间越来越近那一天,心脏莫名地跳快了许多。
不是关于画画比赛,他决定听取路意的建议——在不知道怎么下笔的时候,让自己放空一阵子,也别想比赛的事情,先认真地去做生活的一些琐碎事情,比如做菜,洗碗,扫地,看书,和三平说话,等等等等。“灵感无处不在,它只是躲起来而已,所以我们得去找。是从把芹菜切成段的过程中去找,是从冰凉的水流过十指间的过程中去找,是在字里行间中去找,也是在和别人说话时,风如何从身旁吹过的感觉中去找。”
肖飞挂断电话,磨着后槽牙,想着即使以后真的成为了画家,也不能像路意那样,成天不说人话。
他紧张的是,三平和她那位已经去世丈夫的结婚纪念日,快到了。那天晚上,路意找肖飞,就是为了这件事——
“每年一到那一天,我们就都找不到她了。”
“为什么要找?反正第二天她自己就会出现了,你们就让她一个人呆着呗。”
“她要是一两年这样,我也就不管了。”路意喝了一口冰水,“永和走了五年,她五年来就都这样,要是她真的放下了就好了,但眼看着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了,我就不能不管了。”
“但她的演出不是也没出过差错吗?”肖飞问,“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如果不好的话,应该会影响到她的工作吧?”
“所以我才那么担心。”肖飞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个正常人的精神状况,如果处理不好,肯定会影响到手中的工作。但是如果这个人,处于极度的悲痛中,但又极力去压抑自己的情绪,看起来她的工作还有人际关系是没问题的,只是,也许她的内心,已经积压了太多太多的黑色情绪,排解不开,这些情绪是她的死能量,她看不到,或者说,她看到了,但特地忽略了,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她有可能会分裂,精神分裂。”
“我还很害怕,等哪一天,这些死能量把她给压垮了,她受不了,就去做傻事…”
“你是不是还学过心理学?”肖飞被路意分析得心颤,但还是不由得问。
“就是为了她,看了好多这类型的书,然后越看越慌。”
“让她去看心理医生。”
“主动求治疗,和被动去治疗,效果差远了。”路意开始抠手指。
“但我能做什么?”
“就……”路意语气窒了下,他吞吞吐吐地说,“就那天,陪着她吧。”
“之前我和成小姐,都想方设法地想要在他们结婚纪念日那天陪她,她总能在我们眼皮底下走掉,然后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她了。现在你和她一起住,你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吧,别让她自己一个人呆着了。”
肖飞看着书桌上的日历发呆。即使没有路意的特意说明,他都不会对三平的情况置之不理。三平这次决定拿三个月的时间来休假,这在她的表演生涯中是头一遭。或许,肖飞想,不管是三平脑子里的那根弦,还是支着她独立行走的那根线——或许,都已经绷到了快要断裂的临界了。三平还是对自己的情况有所察觉——虽然也不是很明晰,但至少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了,再向前走半步,或者再拉半个音符,她都会立刻倒下。
原本她身体里就有一个小小的、连她自己都不能察觉到的黑洞,慢慢地,这个黑洞长大了;到了最后,她变成了这个黑洞本身。
这是一个只能接受外部世界投射过来的所有情绪——正面的,负面的;喜悦的,愤怒的——一个吸入了过多的不属于其本身情绪的黑洞,却从来不曾试图——或许也是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
肖飞不知道她是天生就木讷,还是因为承受了太多,才变成今天这样畏畏缩缩、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他知道三平父亲给她的压力,也清楚永和离世对她的影响,但他还是觉得,三平的生命力之所以萎缩成这样,是因为她根本不敢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换句话说,三平根本不敢放下她不喜欢的事情。她根本没有办法展开自己的生命力。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虽然原来的那个家彻底没了,也曾经寄人篱下,但起码,托路意的福,还是很快的,就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三平也支持他。他已经想好了,高二选科的时候,直接选美术,还要考一所美术学院,以后也要像路意一样,当一个画家。这是他这不确定的一生中,唯一确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