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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乙未,大雨行时,巳命互禄,岁煞北。
破晓时分,一辆载着伊特尔公主的马车从围猎营地徐徐出发,沿着河岸的古道往额尔古城而去,侍女塔娜和恩和相伴在旁伺候,乌日苏骑马在前,褚道子跟随在后。
而半山和无为被平放在一个木头架子搭成的马拉车里,身下垫了一张薄薄的褥子,由一群侍卫随同看守。
激烈的寒风刮过漠北草原,卷起衣角和旗幡猎猎翻飞,一只飞隼扑腾着翅膀从半空飞过,发出尖厉的鸣叫。
塔娜突然低低地道:“是二皇子。”
时雍一怔,没有说话。
恩和凑过去,同塔娜挨着脸看向车窗外面。
“二皇子骑在马上,好像在等什么人他看着我们的马车,是不是有话同公主说?”
塔娜扫她一眼,示意她闭嘴,又慢慢放下帷帘。
“公主可要吃点什么东西?”
时雍烧退了,但嗓子有点哑,她点点头,就像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一样。
“吃了药嘴里苦。想用些蜜枣果子。”
车队走走停停,颠簸得很是厉害,不时传来半山先生压抑不住的呻吟,还有侍卫不耐烦的骂咧声。
虽说半山和无为都没有被定罪,目前只是嫌疑之人。但是,一旦成了如今模样,便很难得到侍卫们的待见了。
尤其这三天下来,无为大小便能自理,不劳人手,就没有那么招人讨厌。而半山是完全动弹不了,吃喝拉撒全指着别人来侍候。别说是与他无亲无顾的侍卫,就算是亲儿子照顾几天下来,恐怕也生了厌烦。
时雍懒洋洋地躺在铺着厚厚毯子的车厢里,听着外面的声音,半睁着眼,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张一张嘴,由两个侍女轮翻喂食蜜枣水果。
塔娜和恩和都搞不清楚公主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得这么严重了,被巴图训骂一顿后,两个人都心惊胆战,唯恐侍候不力,耽误了公主的病情,如今对时雍更是言听计从。
时雍很是满意这样的结果,就这般悠哉悠哉地到达了额尔古皇城。
乌日苏将时雍送到府里安顿好,就出了门。
“伊特尔,你先歇着,我一会再来看你。我要先把无为和半山押入牢狱吩咐好看守,这才放心。”
时雍有气无力地道:“大王兄自去,不必担心我。”
乌日苏笑着,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很有做哥哥的样子。
“乖,好生养病。”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石化般的时雍,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抿起了嘴角。
“你们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天没塌下来,就不用来叫我。”
两个侍女交换个眼神,应声“是”,走了出去。
时雍看褚道子立在床边不动,无力地掀了掀眼皮,“师父也出去吧。”
褚道子慢慢转身,走过去扶住门板,又慢慢将房门合上,背对着时雍,好半晌没有转身,那一袭从头到脚的宽大黑袍,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上去便有那么几分令人惊悚的感觉。
“师父?”时雍心里一紧,“您还有事吗?”
褚道子抬起一只胳膊,将门闩往里重重一推,将房门抵得牢实,这才慢慢朝她走过来。
时雍抿紧嘴唇,看着他一言不发。
良久,褚道子终于开口,“在烤羊肉里下蒙汗药,出门挖药材又洗凉水吹冷风,故意让自己受风着凉,高热不退。伊特尔公主,你意欲何为?”
时雍就知道瞒不过这个怪人的眼睛。
她停顿一下,润了润嘴皮。
“我不是伊特尔。”
“你是。”
“我不是。”
“你想你是谁?”
时雍一笑,“我想是谁,就能是谁吗?师父。”
“不能。”
“那就是了。”
褚道子停顿一下,又冷声问:“故意生病,就为回城?”
时雍不想同他解释什么,拉了拉被子,咳嗽着用手撑住额头,轻轻地揉捏片刻,“我头痛眼花,很是难受。咳咳师父,可否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容我康复后,再来教训?”
“哼!”
褚道子又发出那种像是不屑和不满,又像是无奈的声音。
然后,掉头走人。
时雍听到房门发出嘎吱声,又重重合上,这才蹑手蹑脚地下床,走过去再次闩好,长松一口气,宽衣入睡。
生着病,她确实有些累乏,这一睡便昏昏沉沉,不知几个时辰过去。
再次回复意识,是被塔娜的拍门声吵醒的。
“公主。公主开开门呐。”
“公主,快醒醒。”
时雍睁开眼,看了看比睡前更加昏暗的房间,听到窗外传来嘀嘀嗒嗒的雨声和大作的狂风呼啸一般拍打着窗户,心里惊了惊。
下大雨了。
天也已经黑透了。
她居然睡了整整一天。
时雍打着呵欠慢慢爬起来,趿上鞋过去开门。
“是天塌下来了吗?啊!”
门一拉开,映入眼帘是塔娜苍白得如同女鬼般的脸,在她的背后,是细细密密的大雨和凄厉的狂风,雨水从檐角滴下,又被风卷过来,门边全是湿漉漉的痕迹。
“你怎么了?”时雍吓一跳,看着塔娜湿透的头发和脸庞,“见鬼了?”
塔娜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往背后看一眼,就好像真的有厉鬼在追赶她一般,扶着时雍的肩膀往里走,然后关好房门。待风雨声小了一些,她这才松口气,惊恐地告诉时雍。
“半山先生死了”
时雍喔一声,心下吃惊,脸上却平和。
“他伤得太重,能活这几日,已是师父医术无双”
“不,不是这样的。”塔娜急切地否认她的话,脑袋猛烈地摇摆,甩了时雍一脸的水。
时雍不满地皱起眉头,脑袋后仰。
换往常,塔娜肯定会赶紧拿绢子来给她擦脸。
可今儿的她就像是神魂离体一般,双眼充斥着恐惧,满脸悚然。
“半山先生不是因伤不治他是被人杀死的。”
杀死的?
刚到额尔古城,就杀死了?
随同有那么多侍卫,城中又有大批守卫,谁有这本事?
最主要的是,一个本就身受重伤的人,说不准能不能活命呢,何必杀他?
疑点重重!
时雍一时想不出答案,淡定地看了塔娜一眼,“那也不是该本公主来操心的事情。去问问厨房,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塔娜听她说饿了,不由就想到方才看到的那副场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胸口吐了口浊气,虚软地道:“公主,那半山先生死状很惨婢子从未曾见过有人这般死去。”
时雍问:“怎么个惨状?”
塔娜脸色很是恐怖,用手比划在自己的脖子上。
“脑袋从这里被人摘去,头颅整个不见,身上足有数百刀,若不是连着骨头,只怕会被人剁成肉泥,就这般,凶徒还没有放过他,身上贴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咒,他们说这是为了让他变不成厉鬼来报仇,要让他永世不得超生。这是有多大的仇恨呐公主你说,惨是不惨?”
时雍脸色一变。
迟疑一下,她点头。
“是真够惨的。去厨房拿吃的吧。”
塔娜震惊地看着她,仿佛见到了怪物。
她强烈的倾诉欲和恐惧心,在时雍这里没有得到回应,但时雍冷漠的态度拽回了她的理智,她稍稍定了定神。
“是,公主。婢子这就去问。”
塔娜前脚一走,时雍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就变了颜色。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慢慢坐回床沿,陷入沉思。
半山突然这么死去,不同寻常。
就她的经验来看,这么装神弄鬼地杀人,还摘走了头颅,一般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以便遮盖别的目的。
这个目的是什么呢?
与她有没有关系?
塔娜的晚餐还没有端来,乌日苏便来了。
他神情焦灼,很是担忧的模样,先问了时雍的身体状况,这才又面色凝重地问:“妹妹,你在南晏是验过尸的?”
时雍没有想到隔了千里之远,自己居然还得干这桩营生。
“呵!”她轻笑,“大王兄又不是今日才认识我。我做什么的,你不是一清二楚么?只是,我如今都是公主了,厌烦做这样的事情,更不想碰死人。大王兄还是另找他人吧。我不信,兀良汗就没有验尸官。”
乌日苏眉头一皱,“不瞒你说,真没有。至少,没有你那么厉害的。”
时雍笑了笑,喉头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大王兄是在夸我么?”
乌日苏看她这般难受的样子,眉头皱了皱,默默递上一杯茶水,等她喝下缓了缓,这才无奈地一叹。
“就算是哥哥求你帮忙了。这次送半山先生回额尔古,是哥哥向父汗提的,人是哥哥押送回来的,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出的事。若是给不出交代,父汗那边,饶不了我。”
顿了顿,他的眼风又扫过来,温和而恳切。
“毕竟我们一母同胞,你不会忍心看哥哥被父汗责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