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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野果听得如痴如醉,居然没有打断我,说那个年代的事情真有趣,叫我继续讲下去。
那个冬天太难熬了。我们得守住一个秘密,分包了土地的事大家不能说出去。每天大家还要集体上工管理没包下去的地,还要一起磨洋工经管农田岁修水利。磨完了队上的洋工,大家经常是饿着肚子,精心侍弄自己分包的土地。看着庄稼在地里的长势,不管肚子有多饿,身子有多累,日子有多苦,脸上也洋溢着喜气。
强子妈竟然把生产队那窝小猪儿喂死了。这天正好是星期天,本来以为可以吃瘟猪儿肉的,张瞎子他们居然挖土把死猪儿埋了。我和强娃子、张野狗商量,干脆去挖两头出来,咱们偷偷煮起打顿牙祭。强娃子和张野狗负责找柴火挖死猪,我回家拿锅碗和佐料。
听说我们几个要去煮死猪儿来吃,母亲脸带愠色地说:“那些奶猪儿还没长醒,又是病死的,你不要去吃!”
我说:“张野果说的,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可以吃。”
母亲不放心,想拦着我。我收拾起锅碗,执意要去。母亲反复提醒我说:“那你们小心点,多煮几滚,一定要熟透了再吃。”母亲还拿出花椒、老姜和泡海椒,叫我们煮在锅里,去去腥气。
有肉吃,我们几个手忙脚乱地把死猪儿开膛破肚后,热火朝天地煮起。煮了好一阵,确实还有股很大的腥味,但同时也透出点肉的香气。张野狗比强娃子和我都要猴急些,“小猪儿肉不经煮,应该吃得了,咱们赶紧捞起来吃。”看见强娃子在吞口水,也有点按捺不住的样子,我谨记妈妈的叮咛坚持多煮会,叫张野狗等一等。这时对面树林里一个妹子的身影一晃而过,样子还有点熟悉,会是谁呢?就极力搜寻着。见我神思飘渺,张野狗饿痨饿虾又想把死猪儿肉捞起来整,但我还是坚持等一等,再煮一滚。
就在我们聚精会神地等着再煮一滚,极度想吃的时候,强子妈风一样跑来了。不知她从哪里得到我们要打牙祭的消息,边跑边喊着我们说:“三毛子、强娃子,你那几个死龟儿崽崽,小猪儿得的烂肠症,吃不得!吃了要死人的!”
强子妈不知哪来的火气,跑拢来一脚把我们的野炊牙祭打翻在地,把强娃子撵得像狗一样地逃窜。原来,有人嚼舌根说:“猪儿哪里是病死的嘛?分明是饿死的,你看她的娃儿都敢煮来吃,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强子妈听了鬼火冲起,为了证明猪儿不是饿死的,不打翻我们的牙祭,怎能证明她的清白?
眼看着即将煮熟即将进嘴的肉食散落在地,我和张野狗悔恨不已,咱们该早点吃。不过,也感谢强子妈,隔几天就听说附近有吃瘟猪儿肉死了人的,更不消说去年二驼子他爸就因贪吃瘟汤锅而死。
不久,生产队的老母猪也死了,这回可以吃肉了。晒场上特别热闹,大家都聚到一起看烫猪刨毛,等着分肉回家开荤。石山多在死劲刨毛,张瞎子在一边招呼小孩走开。我看见刨光了毛的猪尾巴在刨毛水里烫过来烫过去,疑心被烫熟了,就用手使劲掐着做判断。二驼子说烫不熟的,张野狗说可能烫得熟。我为了证明给他们看,竟用嘴巴咬了一口,说没熟。
张瞎子见了,大声喊:“弹花匠,你屋老三饿得抓起猪尾巴啃了。”
见父亲向这边走来,石山多跟着说:“弹花匠,等会儿,给你娃儿切两个母猪奶奶回去啃。”
父亲走拢,愤怒至极,脸上青筋暴起。先是两巴掌给我打来,后拖着我说:“前几天才吃了肉,就馋成这个样子,你跟老子太丢脸了!跟老子滚回家去!”
父亲把我骂了大半天,可能想起前几天并没有吃肉,也可能是想安慰一下我,就说:“等几天你大哥二哥放假回来,我割几斤肉,让你吃个够。”
那晚分完母猪肉后,张瞎子在猪场边转了很久,又在晒场坐了很久,发现三队队长瓜皮帽家的大黄狗老是徘徊在堰塘边不走。经过细心查看,原来还有一副臭哄哄的猪大肠被饿慌的社员遗忘,大黄狗在耐心地等。张瞎子吆开狗,稍加清洗,如获至宝一样提着母猪大肠摸黑回家。在快到家的时候,竟被尾随而来的大黄狗咬伤了腿。
晚上,母猪肉分回家,母亲煮了大半天。也许是心情的缘故,我吃到嘴里,不仅嚼不动,而且没有啥滋味。
终于放寒假了,大哥二哥回来了。我高兴地给二哥说,爸爸要割肉回来让我们吃个够。二哥就去找父亲问。可父亲叹口气说,今年买年货的钱都还没有,现在哪里有钱买肉。吃肉的希望“噗”的一声破灭了,二哥又“噗”的一声吹起一个希望,在我面前闪闪发光。二哥悄悄对我说:“读书半年了,实在潮得慌,家里那条狗半大了,吃得了。老汉不割肉回来,明天我们和大哥就把狗打来吃了。”我一向认为大哥二哥在县城读书,过的神仙生活,不会馋肉吃。后来我到县城读书,才知道那时读书的生活同样不见油腥,清苦得要命,寡淡得要命。那晚上,我做梦都在吃狗肉,梦中的狗肉好香好香!
第二天,等父母亲赶场一走,我们就准备打狗吃肉。狗儿还不知道我们对它的暗算,高兴地围着我们弟兄几个团团转。
看着狗儿那么可爱,大哥说:“还是不打哟!”
二哥说:“那就等等看,要是今天老爸不割肉回来,我们就明天干。”
等了一会儿,二哥对我说:“实在潮得慌,清口水都流出来了,还是和大哥把狗打来吃了哦!”
大哥犹豫了一下,要打就打嘛。正当我们把狗唤进屋里,准备关门打狗之时,周姐来了。我们赶忙开门,迎接周姐的到来,打狗只好中断。这狗竟冲出去,对着让它苟延残喘的恩人周姐大声汪汪起来。你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天理可言?狗对要杀它吃肉的主人浑然不觉,却对着让它活命的恩人狂吠乱咬。
等我们把狗吆开,周姐和大哥就热乎到了一块,我们几个小兄弟只好各自走开。
我还是热爱着生产队的土地,就往坡上跑。这一跑就遇见兰妹子了,原来是她!就是我和张野果他们煮死猪儿那阵,在对面树林里一晃而过那个身影。我知道,最近兰妹子经常到我家附近打猪草。我真的不敢面对她,虽然有时也在远处看着她,但我都躲她几次了,偏偏这次没躲过,被她碰了个正着。
“南方舟,到哪里去?”她居然喊的我名字,没喊我“三毛子”,难道她不知道我偷他们三队猪草的底细。
我感动地回答着她的问语:“到独林湾去,兰晓芸,你到哪里去?”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喊她的名字“兰晓芸”。
“我想问你几个作业题。”
我终于敢正眼向她看去,蓦然发现她今天美得清新俊秀还有点超凡脱俗,比我没转学的时候出落得更加晶莹澄澈了,甚至有点让我惊心动魄。
兰晓芸走近我,用镰刀在沙土上画了个图形,叫我求面积。我一看就能求出来,就给她讲了一遍,她就懂了。兰妹子,不,是兰晓芸感激而又崇拜地看着我,接着又问了个分数应用题,我又跟她讲懂了。
这是让我感动了一辈子的时刻。兰晓芸脸放红光地邀请我说:“南方舟,你不是要去独林湾吗?我也要到独林湾去,那里的猪草好,我们一起去割猪草吧。”冬日的暖阳太迷人了,比这更迷人的是满山遍野嫩绿的麦苗和野草,还有刚开始长腰身打花骨朵的油菜。兰妹子给我讲起了我转学后大队小学的变化,并问起了我现在的学校。然后我和她一起摆龙门阵,一起扯野草,一起看风景,直到二哥来喊我回家吃饭了。
父母亲赶场,并没有买回肉来,而是买了两个小猪儿回来。父亲安慰我们说:“本来想买点肉的,但买猪儿的钱都不够,还赊了账的,怎么买得回肉来。”父亲接着忽悠我说:“老三,勤快点,赶快把这两个猪儿喂起来,到时候,肉都吃不完。”虽然吃肉的希望渺茫又遥远,但我高兴得乐翻了天。因为我现在的心思不在吃肉上,而在两只小猪身上,这样我每天都可以出去打猪草。一想到要出去打猪草,我的心思就很奇妙,两只小猪把我的内心映照得暗暗发光。
第二天,二哥对我说,爸爸同意我们打狗了,叫我帮到打狗和剐狗皮。我说:“打狗有你和大哥就行了,我还是出去打猪草,中午回来吃狗肉正好。”
我背起背篓满含向往地出门,出门就碰到了兰晓芸。她竟然连续问了我好多个问题。不管是求阴影部分的面积,还是分数问题,甚至还有复杂的行程问题,我全部都解得起。然后,我们就一起转过小山坡,一起趟进庄稼地、一起寻找嫩绿的野草。兰晓芸的心情很好,老是没话找话,叫我看这看那。由于惦记着要回家吃狗肉,我却无心看风景,只是一门心思打猪草,并认真地敷衍着她。我的猪草终于打满了,我的肚子早已饿空了。景色再美,兰妹子再好,也挡不住肚子饿了,还是回家吃狗肉重要。
我背着猪草,两眼放光回到家。不见热气腾腾的狗肉,只见垂头丧气的大哥和二哥,还有正在生气的爸妈。原来,大哥二哥好不容易把狗关进家,拿起锄头就乱打。狗在屋内拼命窜,大哥二哥拼命打。哥俩打累了,本想歇一下,再来把皮剐。哪知狗命大,垂死一挣扎,竟从门缝溜出去,一瘸一拐地跑啦!
你看这打死的狗能跑,谁说煮熟的鸭子不能飞?但飞走的鸭肉也能回。父亲出去一阵呼唤,这死狗本来正要回来,大哥二哥一出现,这死狗又拼命地逃窜。听说这狗逃到了三队的大田坎,实在跑不动了,竟被瓜皮帽拣起跑了。大哥二哥狗肉没吃成,还破坏了一家的心情,害得我们再也不敢提吃肉的事情。现在长大了,不难理解父母难受的心情,那么乖的狗,父母本来很心疼,忍痛割了爱,竟便宜了别人,自己的娃儿肉都没吃成。
那个冬天,要吃一点肉怎么那么难?
我虽然还惦记着吃肉的事情,但我还惦记着兰晓芸。第二天出去打猪草,绕了几个塆,转了好多圈,才看见兰晓芸的身影。我赶上前去问:“兰晓芸,怎么不去独林湾了?”
她说:“独林湾没猪草,我就不去了。”
“那去哪里好?”
兰晓芸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天你走了,我表哥瓜皮帽就来了,叫我去他家,不要单独和你耍。”
“你当真就去了?”
“我才没去呢。我妈说我一个女孩家,少和男娃儿耍,最近这几天,他天天来堵我,我只好天天躲着他。”
听见兰晓芸这样说,我心头真不是滋味。等了好一会儿,我才问:“那我也不敢和你耍?”
“怎么不敢和我耍?”
“因为我也是个男娃儿,你妈肯定也不许你和我耍。”
兰晓芸一听,不仅没有心虚,反而理直气壮地反对:“你就不同了,我给我妈说了的,我是找你问作业。”
兰妹子真聪明,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理由,哪个敢质疑?哪个敢反对?犹豫了好一会儿,我就试着问:“那今天去哪里?”
兰妹子边想边眨巴着眼睛,她的样子真迷人。想了好一会儿,兰妹子像是请求似地说:“不如天圣山,那里林子多,草更好,我们去那里好不好?听说山上有个神勘洞,你带我进去看一下好不好?”
这我怎么能拒绝呢?兰妹子的话让我心头美滋滋的。天圣山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圣山,据说神勘洞就藏在山间,我们队在那里还有一大块飞地嘞,飞地上还长有我们队培育出来的天圣果,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去看看。说实话,能和兰妹子在一起,别说狗肉和油粑粑,就是山珍海味我也不馋啦。关于如何去的天圣山,走过多少的曲曲弯弯,爬过多少坡坡坎坎,经历过多少的口渴难耐现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和兰晓芸从山脚到山间,先问张野山——神勘洞在哪?后遇山圣母(山耗子妈)——您见过神勘洞吗?不同的题目两人却做出同样的动作——摇摇头,不给我们任何提示和点拨。由于没有高人指点,我和兰晓芸始终没有找到神勘洞的下落,我们开启的地理探索折戟沉戈,从此留下一个纯真的悬念——
山高路远天圣山,
山顶犹如在眼前。
我和晓芸脚杆都爬酸,
山顶依然不可攀。
梦中那个神勘洞,
外面小来里面宽。
要是有幸钻进去,
不知该发横财还是会成仙?
听说我家的狗被瓜皮帽家捡回去吃了,张瞎子居然为我谋划好了:你就不想把他家的大黄狗吃回来?怎么吃得回来?找个晚上,把他家的狗套了,不就吃回来了?张瞎子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还是很会蛊惑人心。
后来就发生了炸大黄狗不成,反炸到张野果家猪的事情,害得他父亲张得民差点被关进了班房,好在汪部长帮忙,才得以逃过牢狱之灾。听到这里,张野果一下就气炸了,大骂老瓜皮阴魂不散,欺人太甚,害得他现在紧步先父的后尘,莫名其妙地被抓进了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