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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谢珩回来得甚晚,伽罗直等到戌时将尽,才等到谢珩派来传召的侍卫。
外头天已全然黑了,因浓云遮月,夜空一团漆黑。这庄院里毕竟简薄,除了廊下挂着的一排灯笼,别无旁的照明之物,加之侍卫们多忙于备战安排,仆妇人力有限,那灯笼也只是亮着七八处,只照亮廊下方寸之地。
伽罗就住在谢珩隔壁院落,出门时披了氅衣,戴上风帽,手拎食盒,捂得严严实实。
谭氏不放心,叫岚姑在前挑着灯笼,扶着伽罗,别再出意外。
是以当伽罗走来时,跟前只有微弱的灯笼光芒照亮前路。
谢珩站在屋内,透过窗隙瞧着渐渐走近的那团光芒,深沉夜色下,各处昏暗,唯有她的身姿被灯笼照亮,朦胧修长,只是姿态算不算婀娜,因伽罗负伤的那只脚不敢踩实,脚下一轻一重。
谢珩微微皱眉,瞧着她渐渐走近,脚下不由自主地挪到门口,掀起门帘时,险些让正欲进门的她撞个满怀。
伽罗微诧,抬头道:“殿下是有事要出去吗?”
谢珩“嗯”了声,又道:“既然来了,换完药再走。”旋即盯向伽罗手中的食盒。
伽罗一笑,将食盒递到谢珩跟前,“今日跟表哥出去,猎了几只野鸡,做了份汤给殿下尝尝,很能补血。”待谢珩接过,便摘下风帽脱了氅衣,随手搭在门口旁的木架上,抬步往内走。
谢珩手中拎着食盒,险些伸左手去扶她,猛然警觉,遂大步入内,搁下食盒,又返身到她跟前,扶住她的手臂,道:“脚怎么了?”
“不慎崴了,但并无大碍——殿下先换药,还是先尝鸡汤?”
“喝汤。”谢珩觑着她,挑起些笑意,“还没尝过你的手艺。”
“若真是我的手艺,殿下怕是再也不想尝了。这是岚姑做的,我在旁边帮点忙,不过味道很不错,今日捉它的时候费了不少劲,想必它身子强壮,更能补人。”伽罗走至桌边,开了食盒,从中取出小碗汤勺,给谢珩盛了递过去。
谢珩尝了一口,果然夸赞。
伽罗莞尔,素手支颐,看他满意,心里自然也高兴。
谢珩吃了半碗,又漫不经心地道:“是杜鸿嘉带你去的?”
“嗯,本来想请岳姐姐帮忙,表哥说正好他有空,就没再叨扰岳姐姐。”
“那蒙钰兄妹呢?”谢珩随口问。
伽罗遂将去拣负伤野鸡时碰见蒙香君的事说了,只是没好意思说是惊得滑到在地崴了脚,只说是山路崎岖不慎踩空。她从前并未亲自去射猎过,这还是头一回,新奇之下的欢喜溢于言表,连同在山里见着哪些活物,也一并兴致盎然的道来。
谢珩将她瞧着,眉梢渐渐带了笑,一口气将那鸡汤喝得干干净净,连同里头肉也吃光,才心满意足,走至小憩用的短榻上,让伽罗过来坐着。
待伽罗坐稳,谢珩也不急着换药,却是弯腰伸手,将伽罗负伤的脚捉住,放在他膝盖。
伽罗微惊,下意识就想收回,却被谢珩牢牢捉着,动弹不得。
那只手抓得不算有力,兴许是怕捏痛脚踝,只落在小腿上。
这姿势过于唐突,伽罗脸上顿时涌起热意,忙道:“外祖母已经上了药,并不碍事。”
谢珩只觑了她一眼,手掌握着她的小腿,即便隔着裤袜,依旧能觉出纤秀柔软。他喉结动了动,眸色微深,遂低头瞧着她脚踝,手指轻轻按着试探,口中道:“还疼吗?”
“不疼了。”伽罗立马回答,感觉脚踝像是被烙铁箍着似的,想要收回。
“口是心非。”谢珩牢牢握着不放,直白戳破她的搪塞,“走路时不敢踩实,显然是尚未痊愈,再这样走两天,当心变成小跛子。”他语气中带几分揶揄,左臂仍旧毫无生机的垂着,右手却握住她的脚踝,掌心用了些力道,缓缓揉搓。
他是习武之人,年幼的时候攀墙爬树,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对这些伤极有经验。
手指轻触几处,没见伽罗有反应,且她脚踝未肿胀,便知她伤得确实不重。先前谭氏已拿冰袋冷敷过,又抹了治扭伤的药膏,几个时辰过去,这会儿已不忌触碰。他隔着罗袜缓缓揉捏,那份力道像是最适宜的温水,缓缓渗透进去,将里面因冷敷而微微僵硬的经脉血肉都揉开了似的,很舒服。
伽罗却来不及感受这份舒适,红着脸,一时间手足无措。
谢珩眼角余光瞥见,看到她垂眸拘谨,脸泛微红。
手底下的脚踝仿佛变得无比绵软,他手掌力道不变,心里却有个荒唐的念头,让他几乎想顺势游走而上。
喉咙里咕噜一声,谢珩抬头,目光像是藏着火苗,烙在伽罗眼底。
屋中烛光昏暗,他冷峻的轮廓却分外清晰,那双眼睛瞧着她,像是欲捕获猎物的狼,渐渐炙热。
伽罗的心跳陡然急促起来,砰砰砰砰,像是能听到似的。
这氛围着实过于古怪,伽罗被瞧得浑身都难受,直觉此刻的谢珩必定没打好主意,也顾不上失礼了,伸手过去将谢珩的手掰开,而后站在旁边,声音都显得局促,“殿下,该换药了。”
娇美的脸颊泛红,躲避他的目光,羞窘可爱。
谢珩唇角动了动,低头藏起笑意,只淡声道:“换药吧。”
他坐着不动,肩膀微垮,仿佛十分疲累。
伽罗只好帮他宽衣,将外裳褪到腰间,里头中衣穿得不算严实,没费多少力气便解了,伽罗方才被他瞧得心里怪异,此刻脸上红热未退,触到他温热的手臂,有种异样自指尖直麻到心里去。她竭力摒弃杂念,细心瞧那伤口。
稍稍侧头,便见谢珩正盯着她,目光灼灼,凑得极近。
这人显然没怀好意,然而毕竟是被她连累负伤,伽罗有苦难言,想了想,将旁边一架海棠收腰小圆桌推过来,拉起谢珩的手臂搭在上面,再搬个绣凳到旁边坐着。旋即向谢珩和善笑道,“殿下若是劳累,先眯会儿。”
原本触手可及的人,变成了一臂之距,谢珩还伤着左臂没法动,只能干看着。
心里明白她还在犹豫,却也不像从前那样对他敬惧,所以明摆着耍心眼,无所顾忌。
谢珩低哼了声,仰头靠在软枕,阖眼歇息。
柔软的指尖蘸了药水抚摸揉捏,渐渐驱散满身疲惫,令浑身紧绷稍稍舒缓。
这些日劳力费神,确实十分疲惫,他也不是铁打的身子,靠着软枕躺在榻上,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小睡过去。然而那些触感还是真实的,伽罗微凉柔软的手指,落在他手臂上的温热鼻息,蹭过伤口的细纱……
轻盈如蝶翼般扫过手臂,落在心上。
……
伽罗捏着细纱,缠得小心翼翼。
那伤口的颜色虽比先前好了许多,然而血肉未愈合,仍旧瞧着怕人。伽罗不敢触痛谢珩,听他鼻息平稳渐渐入睡,遂重回榻边,小心包扎。待纱布缠好,就想起身去洗干净手,再给他穿好衣裳后离去。
谢珩睡意渐沉,此刻意识朦胧,半在梦境。
伽罗起身时,梦里的他却敏锐地察觉了倏然离开的手和床榻旁起身的人。
脑海里某根弦霎时绷紧,他下意识伸手,牢牢握住伽罗的手。旋即睁目,朦胧看到正欲离去的身影,坐起身的同时用力一扯,口中低促道:“别走!”
伽罗哪料熟睡的人会突然出手,被他大力拉扯,身子一倾,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
谢珩的睡意已然散去,右臂却就势收住,紧紧将她抱住,胸腔犹自砰砰直跳。
伽罗低呼,身体跌在他腿上,脑袋撞在他不着寸缕的胸膛,将他硬鼓鼓的肌肉亲得结结实实。猛然袭来的男人气息,令她有片刻懵然,唇边就是他光裸的胸膛,那是从未有过的刺激,令她脸上迅速涨红。
旋即,残留的理智让她想到另一个问题——
“伤口!”她顾不得羞窘,握住谢珩手臂。
谢珩满脑子旖念被她所惊,反应格外迅捷,嘶的一声皱起眉头,左臂没了骨头般垂落下去,微微颤抖,仿佛痛苦之极。
伽罗吓得声音都变了,“伤口如何?要不要叫……”
“不用。”谢珩抽着冷气回答,低头瞧见伽罗滚烫红透的脸,不待她爬起来,就势伸出右臂将她压回怀里,握拳咬牙,沉声道:“能忍。”
他果然能忍,右臂将伽罗越抱越紧,叫她烫热的脸颊贴在胸膛。
谢珩眼底渐渐带了血丝,声音都似嘶哑,咬牙切齿道:“伽罗,你闯的祸!”
伽罗满心满脑都是他的炙热胸膛,只剩三成理智还能思考,愧疚道:“我也不知道殿下会突然……手臂不是不能动了吗?”
“是几乎废了,不能用力,免得伤势更深!”谢珩强词夺理,胸膛起伏,疼得声音都哑了,“我正睡着,哪里防得住。这回拉伤,又得废半个月。”
伽罗很委屈,又很担忧。
她纵然不笨,对毒.药这类东西毕竟知之甚少,虽觉得谢珩方才那用力一拉跟从前的凶悍无异,被谢珩这般指责,心里也犹豫起来——谢珩当时说手臂几乎废了,没法动弹,她只当是伤及筋骨无法用力,如今看来,是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原来是不能用力,免得加重伤势。
然而这回的事终究怪不到她头上,伽罗挣扎着从谢珩怀里爬起来,满脸通红。
“我哪知道殿下会突然……”
——突然发疯。
谢珩当即镇压她的反抗,咬牙道:“谁让你先逃出京城,让人担惊受怕。”
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伽罗脑子都发烫似的,片刻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她逃出京城,他日夜悬心,连梦里都紧绷着怕她再逃走,才会有方才过于激烈的反应。
罪魁祸首又是她。
原本烫热的脸,因这句话而愈发灼烧,她对上谢珩的目光,心跳愈来愈快,又担心他伤口,道:“伤口要不要重新包扎?”
“包扎没用,毒.药伤的是筋骨。”
“我是怕方才扯开箭伤……”
“反正这条手臂归你调理,何时痊愈,何时算清!”谢珩咬牙,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是有烈焰涌动,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扑过来将她吞下去吃掉似的。
他既然这般说,想必方才并未扯破伤口,没有太多血渗出来。伽罗被谢珩灼热的目光盯得心慌,即便未经人事,也能猜出此刻他快要化身凶兽,脸上烫热难以褪去,满脑子又是方才他起伏炙热的胸膛,再也没法呆下去,拎起尚且凌乱的药箱,当即拔步往外走。
谢珩怒道:“回来!”
“夜已深了,殿下早些歇息。”伽罗哪敢再回去闯祸,匆匆回应,到得帘帐后面,回身粗粗行礼,便仿佛被火追着似的,快步走了。
到得门外,冰冷的夜风吹到脸上,浇灭火热,她走了几步,才稍稍寻回镇定。
胸腔里犹自咚咚直跳,伽罗没敢再停留,匆匆回屋。
*
次日清晨,伽罗醒得很早。
冬日夜长,已经到了卯时三刻,天依旧黑漆漆的。
伽罗躺在榻上,回想昨晚的事情,又担心谢珩伤势,睡不着,索性披着衣裳坐起来。直等到天快亮时,才听见侍卫过来传召,说谢珩已用完了饭,请她过去照料伤口。
这日天阴,风刮过来,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钻。
伽罗到得谢珩住处,里头谢珩已经脱了衣裳等着了。
昨晚的事两人都绝口不提,谢珩右手里端着一本书,看得十分认真。
伽罗小心翼翼拆开细纱,好在昨晚那用力一扯并未将伤口撕裂眼中,只是渗出了些微血迹。她瞧着心疼,又怕谢珩临战时被这伤口拖后腿,心里担忧,遂将昨晚从谭氏那里学来的按摩拿捏手法用上。
那双手柔软灵巧,虽没太多劲道,却拿捏着穴位经络,让人十分舒泰。
谢珩诧异,觑着伽罗道:“昨晚新学的?“
“怕耽搁了伤情,连累殿下作战。”伽罗忧心,又问道:“我固然能帮殿下换药,终究不及专治经络的郎中,殿下不如派人寻个郎中来照看,或许能痊愈得更快些。”
谢珩搁下书,道:“郎中说了,毒入肌理,急不得。”
伽罗瞧着那条无力低垂的胳膊,低叹了口气。
“不过昨晚的鸡汤不错。”谢珩总算不忍心看她过于忧心失落,语调微微上扬。
伽罗当即道:“昨日猎了许多,我每天都做给殿下。”
“好,今晚我尽量早点回来。”谢珩满意,见她已包扎好了,遂套好衣裳起身走了。
待他离去,伽罗又缠着谭氏,要多学些按捏手法。
谭氏陪她住在这里,虽无事可做,却将伽罗的诸般动静看在眼里,一面耐心教她手法,一面又关怀道:“太子殿下的伤势,很严重吗?”
“说是毒入肌理,不能用力,免得加重伤势。”伽罗按谭氏的指点,在谭氏手臂间慢慢揉捏,默了片刻,耐不住琢磨许久、蠢蠢欲动的心事,又道:“外祖母,你见过的人和事情都比我多,太子殿下他是不是……对我很好?”
谭氏一笑,“他对你很好,你呢?”
“我……”伽罗犹豫了下,低声道:“可能很喜欢他。”
这答案在谭氏意料之中。
当了半辈子的老狐狸,伽罗那点心事,但凡留意,又哪能逃过她的眼睛?南熏殿时朝夕见面,伽罗的心事还不甚明显,经了这番折腾,却如投了巨石入湖,翻腾的水波令底下暗藏的东西渐渐浮出水面——她时不时的出神、她迥异于往常的过虑、她跟谢珩相处时旁若无人的默契和没法掩藏的欢喜、对谢珩的担忧和挂心照顾,甚至有阵子伽罗睡不安稳,谭氏半夜看她时,听到她梦里的啜泣。
那是她跟杜鸿嘉相处,跟从前的姚谦相处时从未有过的。
患得患失,心事辗转,她哪里是“可能”很喜欢谢珩,她分明是十分喜欢谢珩!
谭氏笑意慈和,也不点破,只问道:“那你觉得,殿下喜欢你,能有几分?”
“从前觉得是五分,如今觉得,应有八分。”
“哦?”
伽罗遂将昨晚谢珩梦中紧张抓住她的事掐头去尾说了,眼底藏着笑意,带几分娇羞,道:“其实从前殿下虽待我好,但我拿不准他的心思。如今才知道,先前是我低估了他。”
——低估了谢珩对她的心意,也低估了她离开时对他的影响。
谢珩性情冷硬,甚少表露情绪。淮南时那些几乎没说过话的时光不算,自回京后,谢珩脾气虽亲和了许多,多年养成的习惯却并未改变多少,许多事情他默默做了,却不曾在言语表露半分,譬如将她送到鹰佐手中后暗中救回,譬如费心从石羊城营救父亲。
他对她的心意,也只在看流萤的那晚说过,余下的时候,只能靠她自己琢磨。
那晚别苑之外,她说心有所属,谢珩并未多说。
后来南熏殿中,伽罗说对他无意,他虽气恼,突袭亲吻断定她言不由衷时,便也作罢。
伽罗以为,谢珩固然喜欢她,却也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而那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谢珩能有几分,所以皇权威压之下,诸般顾虑之中,选择逃避远离。
直到昨晚,当时虽羞窘逃离,临睡前回想,却是越想心里越软。
她完全没有料到,她的离开竟会影响谢珩到那个地步——睡梦中怕她离去猛力拉回,那是下意识的反应,藏都藏不住。那比他在暗夜中的炙热亲吻,还要真切深刻。
她其实一直没敢问战青,她离开东宫的时候,谢珩是什么反应。
但如今似乎也无需问了。
“也许……”伽罗言语虽还犹豫,语气却颇笃定,“我该跟他回东宫,迎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