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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猎的那只獐鹿瞧着颇为矫健,刘铮带了个侍卫,拎着四只脚上来,搭在马背。
这些侍卫不止担负守卫之责,马背上还各有食盒包裹,带着今日登高要用的午饭。炊具也不成问题,经过一家猎户时,刘铮带了侍卫进去,给些银钱,迅速洗剥干净,借点烤獐鹿的佐料,随后赶来。
沿着山径缓行,越往上,视野越宽阔。
近山远水,奇峰叠岭,山坳间有枫林红如烈火,周围环绕葱茏绿树。越过斜落的山脊,则是开阔原野,桑陌纵横,道路交错,极远处浓荫遮蔽的官道笔直向前,通往巍峨雄浑的帝阙城楼。城门之内,民舍街巷如同棋阵,拱卫着庄严皇宫。
那座皇宫里,住着手握天下的端拱帝。而帝位仅次于天子的谢珩,此时就在跟前。
——兴许是跟战青有事商议,他俩加了几鞭走在最前,倒能容伽罗喘口气。
立于马背的身影高健挺拔,曾无数次踏足南熏殿,清晨或者傍晚,渐渐印刻在心里。北上途中的惊险畏惧至今记忆犹新,别苑里的怦然心跳她全都记得,甚至谢珩还曾入梦,困扰她风寒后本就脆弱的神智。
她可能是真的被他闯进了心里,真切又清晰。
那是与从前恋慕姚谦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豆蔻年华时的喜欢,没有怦然心动,只是如同向往晴好春光般,向往那份温柔宽和。
而谢珩带给她的却是五味杂陈。
倘若真的跟随外祖母去了西胡,恐怕就再难见到他。而谢珩,在她悄然逃走后必定会勃然大怒。
怒气过后会怎样呢?伽罗不知道。
繁重琐碎的国事下,他的怒气或许会消磨在流逝的光阴里,而后按部就班,做一个太子乃至帝王该做的事。
他们恐怕再也无缘见面。
这样想着,心中竟自涌出些酸楚。伽罗瞧着谢珩的背影,稍稍出神。
一向沉默的岳华却忽然开口了,“殿下待傅姑娘是真的好。”
伽罗回神,懵然瞧她,“岳姐姐说什么?”
“殿下做了许多破例的事,都是为了傅姑娘。”两人骑马并辔,因谢珩和战青离得颇远,侍卫又不敢跟得太近,说话倒也不怕旁人听去。岳华从前不苟言笑,此刻即便带了笑意,也不甚明显,“我跟随殿下虽不及战将军久,却也是从淮南到京城,跟了数年。殿下从前阴郁,规矩严明,我们这些属下都怕他,连战青都不敢说笑。”
伽罗抿唇一笑,“我知道,刚上京的时候我也不敢。生怕半句话惹恼了殿下,丢掉小命。”
“可如今却不同了,傅姑娘不觉得吗?”
当然不同了,从前谢珩如同煞神,那锋锐冷厉的目光扫过来,能令人心惊胆战。
伽罗永远都记得那晚被他吓得大哭的经历。
岳华瞧她神情,也乐了,“傅姑娘那时候也是如鼠避猫,我看在眼里。”
伽罗赧然,继而点头。
那会儿处境艰难,谢珩、韩荀甚至岳华,对她都冷着脸,她能不怕吗?
“岳姐姐的意思我大概明白。”她笑了笑。
岳华道:“殿下安排从北凉手里营救姑娘时,我便觉得意外,那不像他从前的行事。后来他安排救回令尊大人,不止是我,连战将军都没想到。今日这样亲自射猎的事,从前更是没有过。傅姑娘——”她盯着伽罗的眼睛,缓缓道:“殿下那样的人,能为旁人改性子,必定是走了心。这份心意,该当珍惜。”
伽罗微愕,未料岳华想跟她说的竟是这个。
——以侍卫女官的身份谈论此事,实属突兀。岳华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
何况,帮谢珩说话就算了,那样盯着她又是什么意思?
岳华性格跟谢珩相似,沉默冷硬,虽没那等冷厉气势,但能够舞刀弄剑、千里奔袭的女人,眼神中自有锋芒。
骏马缓缓行于山道,伽罗同她对视片刻,猛然心中一跳。
向来女人的感觉最是敏锐,她方才对着谢珩出神,怕是被旁边的岳华窥到了神情。难道是岳华猜到了她的打算?或者,岳华怀疑她另有目的?
这样想着,不免一阵心虚。
伽罗竭力镇定,不起波澜,“多谢岳姐姐提醒,我可没胆子做有负殿下的事。”
岳华回之以笑,“傅姑娘听进去便好。”
伽罗不敢在这节骨眼出岔子,含糊点头,不敢再想旁的事情,遂专心游山。
*
将近晌午时分,抵达战青所说的那片空地。
出人意料的是,空地上已经有了游客,团团围坐在软毯上,男女间只拿一道纱帐分开。
伽罗不认识旁人,却一眼就瞧见了姜琦——自那回清思园偶遇后,两人已有许久未见。
今日姜琦打扮得也颇精心,本就温婉端庄的容貌稍加点染,衬着满身绫罗,气质高华。她的身侧另坐着两位小姑娘,各有丫鬟仆妇跟着,想必是姜家的其他孙女。
纱帐的另一侧,当中坐着的老者须发半白,却坐姿端正,气度卓然,想必是相爷姜瞻。余下的男子,应是姜谋兄弟及姜家晚辈。
伽罗着实没料到会有人捷足先登,瞧着人群一愣。
谢珩显然也是,不过他向来处变不惊,此刻更无异状。翻身下马的间隙里,已经换上了端贵太子的仪态,见姜瞻率众人行礼,抬手示意免礼,眼底却带玩味。
这番偶遇着实太巧了。
谢珩决定来铜石岭是听了伽罗的建议,除了战青,旁人绝不知情。而战青——谢珩瞧向他,这位素来机警的侍卫也是目露困惑。
像是能读出他二人的无声对话,姜谋最先含笑道:“近来奉殿下之命查案,偶然至此山中,才发现这里景色不同于别处,从前倒是错过了。今日特地请父亲携眷而来——但愿不会搅扰殿下的兴致。”
“不会。”谢珩说得简洁,“父皇本就有意嘉奖姜大人近来辛劳,相请不如偶遇。”
姜谋笑而相让,姜瞻亦然,请谢珩入座。旋即看向谢珩身后的伽罗,未敢探问。
纱帐之外的姜家女眷却已起身,以姜绮为首,齐往这边行礼拜见。
谢珩没太在意,只说免礼,而后转身吩咐岳华,“陪傅姑娘到那边坐。”
岳华拱手应命。
谢珩又觑向伽罗,声音陡添温柔,“山上风冷,别喝凉酒。”当着姜家众人的面,他对相爷的掌上明珠姜绮并无殊遇,却特意嘱咐伽罗,这般举动的涵义,姜绮岂能不知?她盈盈站起,瞧见姜谋递过来的眼神,避而不接,只向前半步,笑望伽罗,“傅姑娘,数月不见,一切都好吗?”
“有劳姜姐姐挂怀,一切安好。”伽罗笑意浅淡,稍稍寒暄,随她入座。
姜琦是姜家嫡长的孙女,在姊妹跟前颇有威信,由她引见,姜家众位姑娘便颇客气。
两席合并,愈发丰盛。
战青命侍卫们摆好酒果糕点,到避风处去生火,烤獐鹿肉。
谢珩位居东宫,对姜瞻颇为敬重,加之姜谋、姜诚兄弟都是端拱帝的股肱之臣,十分礼遇,闲谈赏景,气氛颇好。待那獐鹿肉烤熟,更是风里送香气,诱人馋虫。谢珩不时便吩咐侍卫,多送些给傅姑娘,按她的口味烤,虽对姜瞻父子兄弟礼遇,却只字不提姜家女眷。
待得野宴过半,伽罗才趁着姜家姐妹打趣的功夫抽身而出,行至谢珩身边。
未待她开口,谢珩脑后长着眼睛似的,暂时停了跟姜瞻的对话,侧头看她。
虽未说话,那陡然柔和的神情却尽数落入姜瞻父子眼中。
伽罗屈膝行礼,在外人跟前姿态格外恭敬,道:“殿下,承寿寺就在近处。趁着这会儿没事,我想过去上柱香,可以吗?”
谢珩余光扫向姜谋,并未立时应准,“待会野宴过后,我带你去。”
“不必劳烦殿下,待会爬山怕是要不少时间,绕道会耽搁。我这会儿过去,顺道散步消食,不会耽误太久。”伽罗坚持。
她原本还发愁如何绊住谢珩,独自去寺里进香,这会儿有姜瞻父子赐予的良机,焉能不用?姜家正得盛宠,今日在铜石岭偶遇,不管是刻意还是巧合,谢珩既然与他们相谈甚欢,断不能丢下相爷和两位重臣,陪她一介女子去上香。
果然,谢珩犹豫了片刻,终究应允。
“岳华——”他扬声吩咐,“陪着过去,保护好她。”
岳华应命,抱剑走至伽罗身边。伽罗暂且告退,正欲同岳华离开,却见姜琦忽然起身。
“这附近还有佛寺吗?”她瞧着伽罗,神情中稍带点意外惊喜。
伽罗只好颔首,“有座古寺,只是香火不盛——姜姐姐有意同去吗?”
“正巧,我也想去进香,求个签回去。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咱们同行,正好做伴过去,散心赏景。这儿没有旁人打搅,应当很好。”姜琦含笑走过来,看向祖父姜瞻,意似征询。
姜瞻并未阻止,只道:“山路难行,多带几人。”
姜琦应命。
席间除了姜瞻,另坐着谢珩这尊大佛,姜琦不能怠慢无礼,遂向谢珩施礼,裙角在山风中摇曳。她自幼养在高门,彼时姜瞻的权势虽不及如今显赫,在朝堂中也有一席之地。书香翰墨的府邸家教甚好,她生得体态端庄,又没少跟高门贵女、皇亲国戚往来,这般盈盈行礼,姿态仪容,着实无可挑剔。
谢珩端坐正中,当着姜瞻父子的面总不能无动于衷,只稍稍点头,便垂了眼皮,去取盘中糕点来吃。
姜琦也不介意,回身嘱咐妹妹们歇会儿,不可胡闹,便叫了两个仆妇丫鬟跟着。
伽罗很乐意跟她同行,好叫谢珩不起疑心,遂结伴前往。
这一带道路还算平整,秋日高爽天空下,满目朗然景致,令人心旷神怡。两人观玩山间风景,谈及附近景致、近来京中趣闻,旁的关乎谢珩的事情一概不提,氛围倒也算融洽。
伽罗跟姜琦自相识至今,见面唯有三次。头一回是东宫的一道洞门外,乐安公主风风火火的去找谢珩时撞见她,是姜琦出言解围,带走乐安公主,令伽罗颇为感激。第二回见面是仪秋宫,两人没半点接触。第三回则是东宫的清思园,才算是说了几句话。
伽罗对于姜琦的印象并不坏,至少比起长姐傅姮,姜琦的举止更像是个宽柔体贴的长姐。即便知道姜琦盯着东宫太子妃的位置,但就她目下的言行举止,伽罗并不觉得反感。
是以这一路走得还算愉快。
到得承寿寺,里头知事僧合掌行礼,引二人往大雄宝殿去。
姜琦真是来求签的,进香过后,专门求了支签,在仆妇丫鬟的陪伴下去寻方丈解签,请伽罗和岳华殿外稍等她片刻。
伽罗自无不允,点了香跪在佛前,抬头瞧着庄重慈悲的佛像。闭上眼睛,在心里虔诚的许愿——
愿谢珩身体康健,万事安好。
愿谢珩稳定朝政,得遂志向。
愿谢珩寻得所爱,余生圆满。
心里像是有些酸涩隐痛,想着他的身影面容,却又觉得欢喜。
伽罗跪地叩首,缓缓起身进香。
出了大雄宝殿,站在佛殿前,周遭萦绕淡淡檀香,庭中槭树悦目,远处山峦起伏,可以看到谢珩所在的那片空地,隔阂一道山坳,人影绰绰。他端坐着的姿态却仿佛近在眼前——沉肃的眉目,挺拔的身姿,明明跟姜瞻谈着国事,看着她,却总会添一丝柔和。在她提出要单独进香时,甚至带了担忧,除了安排岳华陪同,还让刘铮带人远远跟着。
他察觉了吗?伽罗不知道。但这是难得的时机,不可废弃。
别离在即,心中有愧疚歉然,有失落留恋,甚至觉得遗憾。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滋味,险些让她生出些动摇。甚至连脚步都沉重起来,像是带着镣铐,承载了半年来满满的记忆,承载着对谢珩的感激、亏欠。
原来转身离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轻而易举。
但路就在跟前,绝没有犹豫退缩的道理。
伽罗双手在袖中握紧,将那缭绕的烟雾盯了片刻,平复心绪,继而看向身侧的岳华,“岳姐姐,我有些疑惑想单独问问寺里高僧,劳你在此等候片刻。”
“我陪姑娘同去吧,殿下吩咐了,需护着姑娘安危。”
“这么小的佛寺,能有什么危险的事。”伽罗一笑,对着岳华稍待审视怀疑的目光,不闪不避,“放心,我说过,不会做有负殿下的事。”
岳华沉默。
当了数年侍卫,孤身走过北凉到京城的千里路途,她素来警觉敏锐,伽罗今日的些许异状并不能瞒过她的眼睛。何况一路走来,原本无事,到了这承寿寺中,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感觉,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欲图不轨。
但伽罗的要求实在难以反驳,何况谢珩的命令只是保护而不是监视,岳华也不至于寸步不离地盯着,徒增罅隙。
她犹豫片刻,终究收回目光,朝伽罗抱拳,“殿下还在等姑娘回去,还请尽量别耽搁。”
伽罗颔首,自入殿内,绕过那尊庄严慈悲的佛像,往后殿去寻僧人。
殿外,岳华瞧着伽罗隐入佛像之后,按捺住了追上去的冲动。
这佛寺处得偏僻,少有人至,今日京城众人皆扑向名山名寺,更是冷清,除了伽罗一行,不见半个香客。她抱剑站在殿前,觉得伽罗应当在谋划什么,没有真凭实据,终究不敢插手阻止。快步走过庭院,看到不远处刘铮带了三名侍卫站在那里,稍稍放心。
正要收回目光,瞧见刘铮身后渐渐走过来的人时,脸色猛然一沉。
彭程?他怎会在这里?
彭程因投靠了谢珩,在扳倒徐坚的事情里功劳不小,虽因玩忽职守等罪受了责罚,降级贬为鸿胪寺少卿,罚了不少俸禄,总算保住了官位。他的全数职责皆在鸿胪寺中,孤身跑来承寿寺做什么?还只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
他在北上议和途中就鬼鬼祟祟的盯着傅伽罗,会不会跟今日傅伽罗的异常有关?
岳华这样想着,不由盯紧彭程,宝剑改握手中。
那边彭程同刘铮打个招呼,闷头入内,似有心事。行至大雄宝殿门前,猛抬头瞧见冷然站着的岳华,不由一怔。
“你怎么在此?”彭程最先开口。
岳华也不行礼,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嘴角掀起嘲讽的笑,“我还想问,你怎么在此。”
彭程不答,正想越过她进殿,忽听里面传来一声极低促的惊呼。
未待彭程反应过来,岳华已如离弦之箭窜出,冲入殿中。